本来步履匆匆的他突然放慢了步子,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不急不忙地道了一声:“温讲书。”
“你来做什么?”先前林都尉与赵偱谈话时,所言李子并未离开京城,且以大宛王族的身份上书请求入宫觐见,极有可能是为了宋婕被疑为细作一事。想来他若真是到西京来游学,必定早就离开了,如今都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竟还留在京中,想来也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游学。
还未来得及思索更多,便听得他道:“许久不见,温讲书倒是比以前更凶了。”
他汉文的流利程度令人讶异,进步可谓神速。我微压了压眼角,道:“若无事还请你离开,赵偱并不在府中。”
“想必他即使在府中,也是不愿见我的。”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低眉道,“还麻烦温讲书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我今日便离京了,料想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他方要告辞,两名小厮便匆匆跑了过来,他掉过头瞅了一眼这两人鼻青脸肿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将军府的守卫太差劲了,温讲书你且多保重。”
我手中还拎着食盒,脚走声渐渐远去,两名小厮跪在地上认错,我懒得去管,便又上前敲了敲门。
那丫头再次出来时仍是寡着脸,却道了一声:“夫人进来吧。”我方进屋,她接过我手中的食盒,领着我往西阁走。可老夫人不是素来住东阁的吗?我正疑惑,她已领着我过了好几道门,到最里头一间屋子时,突然停住了。屋子里安安静静,原本跪在软垫上的老夫人见我来了,缓缓起了身,递了一支香给我。
前面案桌上安安静静地摆放着好些个灵位,白烛费力地燃烧,空气中尽是香火味道。我上了香,跪下来拜了一拜,却听得老夫人缓缓道了一声:“跪着罢。”
她正要走,我仍是跪在原地,喊住她道:“老夫人,我有要紧事。”
她却异常寡淡道:“若是阿彰的事,就不必与我说了。”
我从怀中将阴阳先生写的那封信拿出来,伸手递给她的丫鬟。那丫鬟低头看我一眼,仍旧是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夫人,这……”
她慢慢道:“拿过来罢。”
丫鬟伸手接过去,递给老夫人,她只打开稍稍看了两眼,便又递回给小丫鬟,语气清寡而浅淡:“烧了罢。”
“老夫人!”我倏地喊住她,“阿彰到现在也不知去处,您真的不担心吗?赵偱昨天被急召入宫,如今还未回来,您也当真不在意么?”
可她偏过身,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我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竟站了起来,遂又重新跪了下去,听得她道:“连永,我不想动怒,也知道你分得轻重。你出身世家,知世家之苦。你有无想过,若是偱儿当真去驻守边疆一辈子,于你又有何好处?他与怀宁虽在性子上颇有些差别,但两个人都太喜欢孤注一掷。他说他有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为人臣,凭什么同帝王谈条件?当年怀宁——”
她双眉紧蹙,似是不忍:“若不是为了陶里,又怎会去打那一仗?不去打那一仗,又怎会——”她声音微颤,接着道:“又怎会惨死疆场,为国捐躯……赵家清名,是一摞摞白骨堆起来的。战事疲民,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便打了胜仗——”她指着那些牌位一字一顿道:“他们心里,开怀过吗?”
眼前有些许模糊,听得老夫人叹声道:“我老了,活到这个年纪本是什么都不图,寻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养老是最好。可人一日活在这世间,便逃不过这些事。我是不忍心看着偱儿再走上他父亲或是怀宁的老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当年他父亲不带他去西疆,只许他做自己乐意做的事,现下他也不必整日愁眉。罢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即便娶了邹二小姐,也一样要负着赵家的重担,那么远的路还是要走。他若愿意一搏,你就姑且听天命,随他去罢……”
她说罢便离开了屋子,门被关上时那重重的声响将我的思绪拖了回来。
我跪在灵前不知想了多久,心里泛起丝丝涩然。
似乎一场大风雨将至,很多事都将重新洗牌。这个年关,注定是不能平静度过了。
回想起刚入府那段时日,虽非真豁达,却也常常没心没肺地与生活玩笑两把。转眼间,人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实在太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膝盖从发麻到渐渐没了知觉,兴许是饿昏了头加上昨晚上没睡好,我两眼一黑,便闷头往前栽了过去。
后来被踹门声惊醒,我费力撑开眼皮,赵偱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声音听起来也飘忽得很。
后背被人揽起,脚下一腾空,我抬手揉了揉痛得厉害的太阳穴,这才察觉已被他抱在怀中。
“回来了?”我一张口,声音却有些哑。
他抱着我出了门,穿过长长的廊道,也不说话,径自往卧房走去。一进卧房,他便将我放下来。我坐在床沿,他俯身卷起我的裤管,至膝盖处又停下来,拿过抽屉里的小瓷瓶,轻蹙眉抱怨道:“你这是跪了多久?”
沾了药膏的指尖有些许凉,我低头看看他,又问道:“才回来的么?”
他不答,替我擦好药之后只兀自道:“你方才是睡着了还是晕了?”他略抬头,牢牢盯着我的眼睛道:“没吃饭?我看你就同那小孩子一般,连自己都照顾不到。”
我抿了抿唇,方要说阿彰的事。他却开了口:“昨晚上刚到门口,府里的下人便同我说了阿彰的事,我嘱咐林都尉去找了。今日我刚出宫,他便告诉我找到了陶里长兄,他住在城西一家客栈。”
“阿彰接回来了么?”
“没有。”他将我的裤管放下来,低着头兀自说道,“陶里家的那位兄长说,若不能见到妹妹的灵柩下葬,便不会让阿彰回府。你且放宽心,他不会对阿彰如何。”
我想起老夫人先前连这件事提都不想提的模样,便告诉赵偱阴阳先生那封信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他浅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即目光落在我胸前。我猛地低头,信封从前襟夹领中露出一个角来,我连忙将信拿出来递给他:“这是李子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要离开西京。大约是要回大宛了罢。”
他眼角微微下压,拆开信封略看了几眼,便又放回去:“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说其他。只是,守门的两个人被他打了,他是硬闯进来的。”全然不似以前的李子。
“他原先便这样。”赵偱看看我,手指突然抚上我的唇,说道,“太干了,先喝点水罢。”说罢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却又道:“茶是冷的,我出去一下,顺便让伙房给你准备些吃的。想吃些什么?”
我坐在床沿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末了道了一声:“喝碗粥罢。”
“只喝粥又怎么行?”他边说着,先是将皂靴换下,又走到屏风后头换衣服,“你眼里全是血丝,面色也差得很,昨晚没有睡?”
我偏过头去,隔着屏风道:“你百步笑五十步的坏毛病看来是没得救了。”方才他一脸疲态,想必也是极倦。
我起了身:“你先睡会儿吧,我方才也算是眯瞪过了,我去伙房看看,顺便去瞧一瞧连翘。”
料想他应当也没有吃饭,我便去伙房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红豆粥。先喝些粥补会儿眠,等晚些时候起来再吃些别的罢。路过连翘客房时遇着一名小婢,便问她连翘去了哪里,她却回我说连翘天刚亮便出了门,现下许是还未回来。
可又去见什么人了?我眯了眯眼,端着漆盘进了屋。
我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暖炉,屋子里似乎是暖和了些。赵偱坐在床沿看书信,头发皆放下来,只着一身中衣。这未束发未系腰带的模样倒是少见,我将漆盘搁在案上,端了一碗粥递给他:“吃完了再看罢。”
他接过去,挖了一调羹粥,忽然道:“我差了你多少个寿礼,这个债可是记下了?”
“放心吧我都写在簿子里了,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等着你还。”我端起粥兀自喝起来,又听得他道:“陶里得了诰赠。”
“恩?”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大约就这两日罢,诰赠就要下来了,届时即便母亲不允,他们也终究能葬在一起了。”他说得很是轻松,又低头吃了一口粥,“其实我也未想到,会这样容易。”
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道:“你去向皇上请诰赠?可——”
老夫人那一句“为人臣,凭什么与帝王谈条件”一下子就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仍是低头喝粥,语气平淡:“顺便提的罢了。”
“顺便?!”我倏地坐正,“你还提了什么?你又以什么来换?可是与你那一道折子有关联?”
“你不用急。”他缓缓道,“皇上担心兵权太散会出事。他既有意要改兵制,我便先遂他的愿。赵家素来与朝政牵扯较少,也是难得的一心为主,但时间久了,君臣必生嫌隙。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后悔,便擅自做了这个决定,退出这一局。但——”他倏地停住了。
我看看他,索性放下碗:“你接着说。”
“皇上要的不过是江山稳固,不必为外敌所威胁。先帝在时,西北夷狄屡屡犯我边疆,凭驻军之力根本于事无补,出征过几次,却一直久攻不下,所以到如今也是个大祸患。起初大宛求归附,皇上还存着合大宛之力一同抵御西北夷狄的心思,但如今出了这等事,足见大宛非诚心归附,甚至对我朝边境虎视眈眈。大宛本就是墙头草,攀高踩低。如今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大宛已是衔在口中的肉,那必然是要吞下去才安心。这一仗,即便我不提,也要打。攻下大宛,便有了跳板,粮草供给也更方便,届时再对西北用兵也有更大胜算。”
我默默听完,只问了一句:“所以——你又要出征?”
他亦将碗放回至案上:“是。从我回来,知道兵部在关中筹集粮草之时,便料到了这一天。”
“十万军……先往西打大宛,再攻西北,战事不宜久,你又有几分把握?”我顿了顿,“皇上所愿,又是要打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你们方从西北回来,这会儿又要往西。营中可有一人受得了这等折腾?真是疯了……”
“没有那么快。”他顿了顿,“但明日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得留在军中。”
我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
“你可是要问我,有没有体谅过你们的心情?”
我看过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倦意更浓,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凯旋之日,便是卸甲之时。这是我能交的最好的答卷,不负赵家清名,亦让皇上放心,且终于——能为自己活。”
“我一介女流,军务上也是外行,充其量不过是纸上谈兵。我不妄作评论,方才那一席话,你不必在意。”他若有信心,我又何必短他志气?
人臣皆是帝王霸业中的箭矢,方向不是自己说了算。与帝王谈条件,相当于与虎谋皮。他既然有勇气自己提出来,且皇上还应了他的条件,我便只能往好里想。
其实西北若攻得下,也免得年年征战苦了百姓。
只是当年,赵怀宁……可也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离开?他此行,是否还抱着为实现兄长夙愿的念头?
倦意袭来,我低头脱了鞋子,爬进了里侧的被窝里。一只手伸过来,将我轻轻揽进怀中。令人安心的气息在鼻间萦绕,我贴着他,能察觉到他胸膛起伏,听到他稳稳的心跳声。
害怕失去没有用。他有自己无论如何必须走完的一段路,我只能祈求他顺顺利利。
诰赠是两日后到的,赵偱不在府中,我遣人将消息送去了城西客栈,并将文书呈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直紧抿着唇,盯着那一纸文书看了良久,一言不发。我等她的最后表态,却只听得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句:“她不配。”
即便如此,陶里的葬礼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她兄长带着阿彰回了陶家,说是等先过了忌辰再移送棺柩。赵怀宁墓地原先的墓碑也得换掉重刻。
所有的事情看似有条不紊,府里也并非很忙,但每时每刻都像有巨石压在身上一般,喘不过气来。赵偱几乎终日耗在西京大营,有次孙正林到访,说起兵部筹集粮草之事,还说关中今年收成并不好,若是战事拖得太久,便得从江南一带征收。他那日过来神色甚是凝重,一丝笑意都没有,我难得见他如此神情,也大约猜到朝中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连翘整日神出鬼没,有一日晚归,急冲冲地跑到我房间,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我看她脸上藏不住的喜悦,披上衣服就跟着她出了门。马车轧着积雪咔嗒咔嗒地一路行至国舅府,我刚下车,便看得府门口空空荡荡,唯有两盏灯笼挂在檐下,轻轻摇晃。
禁军已撤,这——
连翘一把拉过我:“怎么了?不敢进去?”她笑笑:“这与近乡情更怯,大约是同一个道理罢,我也不敢进呢。”
府门大开,刚进门,便看得各厅中皆是亮着灯,这亮光在满府雪景中显得尤为阒静安宁。连翘拉着我一步步往里走,行至正厅时,听得里面传来轻小的交谈声。连翘看看我,伸手敲了敲门,里头安静了一瞬,旋即便听得我爹的声音传出来:“进来罢。”
推门进去,厅内竟坐满了人,一家老小皆在。眼眶微湿,连翘拉着我上前几步,到爹娘面前跪了下来。我爹说:“起来罢,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他虽这样说着,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喑哑。
我抬头望他,这些时日他竟苍老了这么许多。眼角的纹路也愈发多,鬓角也尽数白了。我娘亲在一旁眼眶微红,扯出一丝笑意来:“你们俩都起来,外头冷,何必这样晚过来呢。先坐下喝杯热茶罢,有什么话,慢慢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