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闭着眼,眼眶却酸胀得发疼。嗓子发干,喉咙口堵得越发厉害:“手太冷了,让我取取暖好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轻轻划过虎口处,反复摩挲:“骑马过来的?看样子似乎练得很是勤快。”
虎口处的勒痕还未消退,我想若是继续骑马,不用过多久,便要长茧子了。
他拉我在床沿坐下,从一个装满瓶瓶罐罐的木盒子里取了瓶药膏出来,又起身端过木架子上的铜盆,绞湿了手巾替我擦手。我低头不说话,只看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一切,舍不得走神。
涂好药膏,他看看我,脸上浮起一丝淡笑来:“怎么将这身衣服翻了出来?还扮了男装……以为这样能混进来不成?”他微微俯身,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微怔忪,他却已抽去了我束发的簪子,头发倏地散了下来。
“恩……”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鼻音,“还是我的簪子。”
这一支玉簪他不常用,太过文雅。我抓了抓头发,忽地瞥见案桌上的酒袋,对哦,我还带了酒。我倏地起身,抓过旁边案桌上的酒袋:“有杯子吗?我陪你喝酒!”
他浅抿了抿唇,淡淡道:“军中不得饮酒。”
我愣了片刻,旋即又笑笑:“没事,那我喝。”
我迅速拔掉塞子,猛灌了一口酒。这一口喝得太多,我弯下腰拼命咳嗽,随手就丢了皮袋,里头的酒便流出来,屋子里瞬时多了几分酒香。
我踢掉靴子爬上床,扯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旁边却只有一个枕头。我抱着被子看看他,他淡笑笑:“床板有些硬,若是嫌不舒服我再去给你拿一床被子来垫着。”
他方要放下床帐,我立时凑了上去,伸手揽过他的颈,在他耳侧小声道:“不用了。”
赵偱身子一僵,我便紧揽着他直直向后倒去。本以为后脑勺撞到硬床板会疼得厉害,可一只手却提前伸到了我的脑后。他轻轻皱眉,却又随即展眉道:“若是手撞残了怎么办?”声音极低却带着难得的戏谑味道。借着昏昧的烛光,他的神色竟出乎意料地柔和平静。
我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他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浅笑笑,揪过他的前襟,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了床上。我低头吻下去,手探进他的衣襟内,他却一把搭住我的手腕,神色里一片清明。
我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便又低头扯开他的领口,不知轻重地吻过他光滑的脖颈,舌尖浅浅触到他的喉结,又一路向上,直至耳根处,我含糊低声道:“今日可由不得你说不要。”
他倏地伸手捏住我下巴,逼我正视他,眼中竟浮有浅浅笑意。他略仰头,与我贴得更近,忽地深嗅了嗅,微微哑声道:“既不能喝酒,闻一闻也是好的。”
我见他此般笑脸,心中却是沉沉。我克制着自己的糟糕情绪,热切地回应他。
我们对彼此的身体并不陌生,然今日却觉得不论如何纵情都没有办法靠得更近。我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过往一切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匆匆闪过,心底越发疼。好似只有这样的疼,才令人清醒,令人察觉到一丝丝真实。
我倏地松开掐进他后背的手,他却紧紧回抱了我,抬了一只手理了理我额前的发,指尖又移至我脸颊,低声道:“又流眼泪?是有多舍不得我?”
我没好气地抬手擦掉脸上的些许泪水,偏过头道:“傻子才舍不得你!”
他扳过我的脸,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看了我许久,用低低柔柔的声音说道:“你呀,不单单是傻子,还是个骗子。”
他伸指轻戳戳我心口的位置:“你可说过一句真心话?”
“怎么没有?!”
“你的担心、害怕,从来都只放在这里。”他轻声叹息,“以前跟着父亲时,总是领兵做先锋,那时也从未想过会失败这样的事,或是即便失败了,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不足挂齿。如今却……”
人一旦有了牵挂,做事便瞻前顾后,没有那么果敢了。他逐渐黯下去的眼眸又逐渐亮起来:“连永,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我大约猜到他的用意,略停了停道:“其实去哪里无所谓,只要人活着,还能在一起,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除了生死,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大事。无生已死,还能谈什么其他?
“你总肯说一句真心话。”他握紧我的手,体温便顺着皮肤一直熨帖进我的心里。我展开手与他十指相握,看着他亮若星辰的眼眸,忍不住靠了上去,顺着挺直的鼻梁一直吻到他的唇,舌头撬开他的牙齿,与他死死纠缠。
我握着他的手更紧,像是恨不得永远不要分离。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窒息感越发重,心里闷闷地痛,迫切地想要占有这个人,却并非因为有多快乐,只是想离得更近些,更真实些,狠狠击退心中那些对未来的犹疑与惶恐。
我们在疲倦中睡去,可我睡得并不踏实,一来认床,二来我并不想就这样睡过去。昏昧的烛火在床帐外跳动,透进帐内的微弱光线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分外柔和,这眉眼我如此熟悉,不是因为像某个人,而是——他就是他,是我的夫君,是赵偱,仅此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臂弯里起身,伸手小心地捞过床里侧的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夜晚特有的清冷一下子袭来,空气中隐约泛着酒气,我穿好中衣,心中却越发清醒。时光总是毫不留情地往前走,这一夜眼看着就要结束,我怕等他醒来,我便舍不得走了。
我拿过他的旧军衣方要往身上套,一只手却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赵偱的声音在身后清清冷冷地响起来:“可是要走了?”
我慢吞吞地继续穿衣服,他倏地将我转过身去,坐在床沿微抬头看着我道:“外面全是守卫,你当自己出得去?”
他神色看起来比谁都清明,完全不若刚刚醒的模样。我一时语塞,他软下声来:“所以说你既是骗子又是傻子呢……”
他将我穿到一半的外衣剥下来,掀开外侧的被子一角,说:“既然不想睡,就不睡了,我们多说会儿话,等天亮了我送你走。”
我躺进去,他将手臂横过来,轻揽着我道:“我何尝不是抱着与你一样的心思,以为回一趟家就舍不得走了。有天夜里,我都快到门口了,还是折了回来。”他微微侧过头,另一只手轻理了理我的发丝:“你是不是也做过这等事?我看你极擅长。”
人在晚上和白天其实是不同的状态,晚上容易卸下防备与面具,每一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可我仍是没好气地否认:“怎么会?我疯了不成?”西京大营又非我想进便能进,这个月来,能够每日遥遥望着,其实已经足够。
“你呀,心中不知多少郁结,真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纷杂。”他今夜总用这样的语气来与我说话,可我却未察觉到一丝不适。
我翻个身,面朝着他,却也不答话。其实我想过,若我们只是平凡夫妻,兴许便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着浅溪般和睦的日子,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又想起那个盒子,掌命司的盒子。何为幸,何为不幸呢?眼下我能握住的这一切,已皆是幸运。我正色道:“等你得胜归来那一天,我站在城门口迎接你。”
他轻阖了眼皮,微张了张口,一如那天傍晚在天棚底下所说的那样,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定——不负卿意。”
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那就让我在你的臂弯里再好好睡一觉罢。
浓浓的倦意袭来。抛开一切担心,我闭眼入眠,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再次醒来时,我却已在府中的卧房里。我睡得那么死吗……还是这根本就是我做的一场梦?我心下一惊,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却是一件干干净净的里衣。我扯开衣领子,看到颈下几块小小的淤痕,蓦地瞥到左腕间多出来的一只玉镯,心中一凛,才倏地回过神来。
是真的,不是梦境。
我坐在床上难过得直不起身来,一室的阳光分外刺目,让人睁不开眼。
我偏过头,看着明晃晃的窗户,竟假得还像置身于梦中。
我披衣下床,今晨的阳光打在身上竟有微弱的暖意。新套在腕间的那一只玉镯虽已染上了我的体温,却仍旧让人觉得有一丝沉,察觉到隐隐约约的不适。据说玉镯这样的东西,戴久了,便仿佛成为身上的一部分,不会察觉到负累,若不刻意去关注,也丝毫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可一旦摘下,这只手上却又总觉得少了什么,怎么都不对劲。
我走到院子里,腊月末的梅花迎雪吐艳,开得正盛。
一树独先天下春,我仿佛能从那幽幽暗香中嗅到隐约春意,从容淡雅,直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