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手信上的红药桥三个字,心底里干枯的一抔灰烬里竟也猛然跳出一星火苗。我想起那一日老夫人的欲言又止,回想起赵偱于逐州城楼上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猛地一惊,抓了手信便冲出了门。
孙正林一把拉住我,大声道:“温连永你冷静一点!”
那送手信之人,亦站在一旁,不急不忙道:“老夫人说您不必再去秋水寺了。还是早些启程,去江南罢。红药开不了多久,就要败了。”
孙正林盯着我手里的手信,探究道:“我是越发看不明白了,你婆婆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抿了唇:“算了,还是先送你走罢,我过会儿还得给人送账去。”
他转过身将赵府大门锁了起来,走到马车前又细细查看一番,拿下脚凳冲我道:“上车吧,等你从扬州回来,我们再见。”他蹙眉又想想:“若是你不回来了,便给我写封信,我得了空,就去看你们。”
我将老夫人的手信收进袖袋中,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车子一路行至东城门口,便要出城。我回首望一眼这座带给我无尽回忆的都城,浑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膝盖和手肘上的擦伤皆已落痂,不用过多久,愈合的伤处也会转为正常的肤色,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
一路行得仓促,眼看着就到了红药花败的时节,我却才到上州。行至上州境内,按理本是要去一趟刺史府,可我实在没时间停留,马不停蹄地往扬州赶。
江南快要进入雨季,闷湿,又有些热。抵达扬州时我直奔集喜巷,按着连翘信上的地址一路找过去,用力地敲她家的门。我怕她不在家中,又或许这段时日已经搬走,忐忑等了会儿,才有人姗姗前来开门。
有个小姑娘抱着凉席从走廊里匆匆穿过,走在铺地青砖上发出清细的声响。我一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然那开门的小厮却笑道:“您可是赵夫人?请随我来。”
我略迟疑,跟着他进了门。一路走到后院,忽听得连翘的絮叨声,绕过游廊,我这才看到连翘的背影,而她对面坐着的,是举着书本的阿彰。
阿彰突然瞥见我,忙跳了起来,丢下书欢呼道:“连翘姐姐,婶娘回来了,婶娘回来了!”
他比先前高了不少,脸上的酒窝更深,一双眼睛很是明亮。
江南的水可真是养人。我扯出一丝笑意来,连翘已站起来,匆匆走上前拥抱了我。她笑笑:“我的好姐姐,让你早些过来,偏偏不肯来。这会儿火急火燎地跑来,怎么……是有多想念我?”
我不理会她这些胡扯的话,立时问道:“扬州的红药桥在哪儿?”
她眨眨眼,惊讶道:“姐姐你不简单呀,头次来扬州,连红药桥都晓得。哎呀,这阴天里头随时都会下雨,你去哪儿做什么呀?”
“我没空听你胡扯,不说便算了,我自己出门问。”说罢我掉头就要走,她倏地拽住我,挑了眉道:“真这么着急?其实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但今天不是时候。所以你即便去了也是徒劳,何况,红药已经开败了。”
阿彰在一旁努努嘴,正要开口,连翘斜瞥了他一眼,他又默默地缩到连翘身后去了。
我看着她,也不说话,良久,她轻弯了嘴角道:“你什么都不要问我,也不要妄图从我这里套出任何话。阿彰还小,很多事不明白,你要是觉得我让他瞒着你什么那就当真错了。”她忽然招了招手,喊方才晾席子的那个姑娘过来:“莳萝,带赵夫人去一趟红药桥,回来时记得从桂福坊带些笋肉饼。”她又看看天:“出门带伞。”
我蹙眉看了看她,有太多疑问,都不知从何问起。莳萝姑娘拿着伞走过来,说:“夫人随我走罢。”
一路上我什么也没问。还未到红药桥,便下起雨来。江南梅雨季在即,但到底这雨还是足够温柔,天地间都浮起一层雾。莳萝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我,说:“赵夫人,红药桥就在前边,您若想单独前去,莳萝便在这里等。”
“不用了,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走罢。”我接过伞,撑开来,周遭的水雾更浓,视野里一片迷蒙。
往前走,便是那座红药桥。
红药,不就是将离草么?
桥边红药已悉数开败,在这一片烟雨里,叶子却愈发鲜亮。我在桥上站了许久,雨点打在油伞上发出的闷闷声响,直直往耳朵里钻。
河道里的水越发满,周围的巷子里不见人烟。天地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和淡白色的雾气。远远地能看到小舟,黄昏左近,舟上也亮着寥寥灯火,却显得惨淡,雾气重,像极了幻境。
我忽觉得有脚步声,便下意识地转过头,然背后却什么都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不停歇,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老夫人为何会知道红药桥,连翘又为何搬到扬州来……这些事,都成了我心中那点残存火苗的支撑。
我开始相信,赵偱还活着。
尽管如此,我却高兴不起来。那一日我独自回了连翘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莳萝买回来的笋肉饼,连翘则卷了本书看得正起劲,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带我走街串巷,将大半个扬州城都走了下来,我几近虚脱,傍晚时在一间茶社里伏在桌子上小憩。连翘在一旁与人商量着旁的事,过了会儿将我喊醒,淡淡笑着:“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天色暗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渗进江南雨幕里,却有格外细腻的温感。
脚上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我穿行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连翘走在我身旁。未几,到了一间戏楼外。虽是雨天,可这戏楼看上去却很是热闹。她笑笑说:“今天有我新写的一出戏,头场,请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写的戏,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便随她一道进了戏楼。
灯明茶暖,酽酽香气扑面而来,场子里已坐满了人。
我们在前面坐下来,连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这出新戏不长,撑死了一个时辰。你要饿了就吃点心垫垫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让人倦乏,戏楼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里还会惦记着吃食。
我窝在椅子里看伶人们开场又退场,故事便在这江南氤氲水汽中慢慢铺陈。手边的茶水渐凉,我的心却越发往下沉。我走了神,场上的人看起来都已面目模糊。
唱一出百转千回,红药颓。
周遭静悄悄,我甚至听到看客的低泣声。我偏过头看连翘,她侧脸依旧平静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扫了一眼场子内的看客,低叹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入戏太深也非好事。”
这出戏看得我浑身发冷,脑子越发清醒。我倏地起身,连翘突然幽幽道:“你不继续看了么……还有最后一场。”
我偏头看她一眼,紧抿着唇就要离开。
她三两步跟过来,握过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还这么冷,当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无妨。我去后头找个人,你随我一道去罢?”
她说罢便拉我往后面走,我看到伶人陆续退场,似乎已是到了最后一场。连翘扯着我的衣袖,带我进了后面的换装间。几位身穿大红戏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来,我和连翘让开路,让他们走。
换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戏服头饰,四处乱放。胭脂粉盒堆在妆台前,毫无秩序。
连翘带着我继续往里走,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
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据说你办的那场葬礼庄重又一丝不苟,我也想过,是要怎样的心境,才能那般从容封闭。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悲伤吧……真实到——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让你回江南了,你怎么就不听呢?非得承受那样的伤痛和打击才甘心?”
我猛地回过神,惊道:“你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你不是戏子,你演不好本就没有的悲伤。”
她倏地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温连永,我送你最后一场戏。”
话音刚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后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换装间。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听到了清细的呼吸声。
身后不急不忙地传来一句:“夫人的鞋子湿了。”
心骤然一紧,我几近失态,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红药开败了。”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悲伤,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都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像是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阳,鲜活了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却戴着假面,佯作戏子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红药花,声音一如往初:“在下赵述,方才夫人提到的红药,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株?”
赵述,赵述。偱即为述……
我的目光自浓艳的红药花上,移至他的指间。
那一枚带着时光温感的细戒,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
外面场子里,叫好声与拍手声陡然间——
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