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风云突变
胡英杰匆匆忙忙地走着,在这夏天的深夜。街道两旁的楼房有的窗户还亮着灯,一轮明月静悄悄地升起在天空,像是怕人发现一样,尽量将那本应是晶亮的光收拢得模模糊糊。星星几乎看不到,当然是在空旷的地方,与此对比,路灯显得格外亮,却是一种带有病态般的光亮,再加上几分静谧和寂寥,这夏夜冷清得像是冬天的夜晚。气温也确实降了下来,前天的一场大雨,让秋天般的肃杀提前进入这个城市。街道的边角上有被大雨扫下来的落叶,只一天就发黄了。
汗水渗了出来,当然不是因为天气,而是胡英杰走得太快了。“能不快吗?”胡英杰像是和人聊天一样地想,“这可是命令,就像部队上级的命令一样,咱得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不含糊,没有二话,谁让咱是干保卫的呢,谁让咱是人家的下级呢,谁让他们这么有钱呢,咱就是一个听喝的。不过,你们也不要看不起咱,咱挣得不少,不比你一个公务员的处长差。啥?咋的,你们有权,有灰色的、黑色的收入?咱也不差,只要把上边侍候好了,奖金大大的。大大的,对,大大的。”胡英杰最爱说这个日本式的形容词了。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因为他知道今天晚上要是表现好,又可以得到一大笔奖金。“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真是怪了,像是家里种了一棵摇钱树一样。”这个问题让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总是想不清楚。“管它呢。反正给咱就行了。咱不操这个心,这不该咱管。咱管的就是揍人,就是保护头头脑脑们。”一想到打人,胡英杰兴奋得浑身发抖。他是个健壮的人,在部队干过侦察兵,擒拿格斗是他最擅长的,也因为这一点,简万库把他像私人保镖一样使用。
“这电话来得有点儿蹊跷呀。”胡英杰光滑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在他来说,是很不容易的。“来得挺急,好像他很着急,对,是着急。能不急吗?窝里反了,没有人不怕这一点。这么晚叫我,过去只有简万库,就是那个简总这时候叫过我。‘胡黑子,你来一趟。’妈的,这小子就是这么叫我的,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哼!可你会咋样?有没有报应?人在这个世上就讲个报应,老人说得对,造的孽,现世报。”想到这里,就连这个不知道什么叫仁慈的壮汉都紧张了起来,脚下动得更快了。
已经走到简万库家的楼门口了,胡英杰喘了一口气,跨着大步走了进去……
他可不是个好事的人,不,相反,他是个与世无争、喜欢安安静静地过小日子的人。这六十多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和人争吵过,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如果有人把他的经历或者形象,抽象地写成字的话,那就是那个著名的“忍”字。忍让的回报也是很高的,他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处长了。对像他这种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遑论惊人业绩的人来说,也称得上是功成名就了。他目前住得好,吃得好,每天清晨都去锻炼身体,做那些古洛说的吴刚砍桂树的运动,和那些想多活些日子的人一起切磋长生的秘诀,虽然切磋来切磋去,人数在不断地减少。
这一天真没有什么异常,当然他不会和公安局的人讲的,而是他在内心里千百次问过自己,答案总是否定的。“真没有预兆,昨晚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一个。昨天白天更是平静,也就是晚饭时老婆打了一个碗,这太常见了,这个老婆子手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不,没有,没有任何预兆。连喷嚏都没打一个。”他现在懊悔的是,不应该违反他一生的信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可他不知怎么,心头一动,就使数十年的清誉毁于一旦。
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楼道里和往常一样,蒙着一层灰色,这是微弱的晨光。空气比往日要潮湿一些,让他干燥的肺部感到一阵阵的凉爽。他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将这种感觉理解为清新。其实据说早上的空气并不好,因为植物在夜间释放出了太多的二氧化碳。正当他抬头呼气的时候,看见邻居家的防盗门开着。本来这没什么,邻居是个有钱的单身汉,虽然穿着很时髦,但也遮不住那土头土脑的气质,这很让他看不起,特别是这个年轻人又很傲慢,这更增加了他的反感。所以,要是往常他会理都不理地走过去,也许心里还要吵骂几句“这个土包子,还当是在农村呢。”但不知今天怎么了,他突然心头一动,就走了过去。“唉!有人没有?关上门,注意安全。”他都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热的心肠。“我可能本来就是个好人。”他后来一边回顾着,一边清算着一生做过的好事。但是门里没有回答。于是,他就推开门,想再喊一声。“这回要是再不应声,咱就走。”他暗自下着决心。但一股刺鼻的味道让他的心猛然一缩。这完全是直觉,虽然他从没闻到过这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他只看了一眼,多豪华的客厅!一个人躺在华丽的羊毛地毯上,白色的睡衣上沾满了他可以断定的鲜血。“死啦?”他有些不相信,就颤抖着慢慢迈开步子,虽然步伐很小,但他觉得似乎要摔倒了一样。刚走出几步,他就意识到不能破坏现场。“告诉老伴儿,让她报警,我在这儿守着。不,还是在门口守着。”他害怕待在这个房间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经济处和反贪局等几个部门成立的联合调查组,经过相当保密的调查,果然查出拓展房地产公司有许多问题。这个公司实际上是属于一家叫远大公司的,类似于子公司。远大公司收购了这家原本是国营的企业,并上了市,简万库是总公司任命的,他虽然有总经理的头衔,但必须听命于总公司的总经理。此人叫夏侯新生,和这个复姓一样少见,他也是全市少有的著名青年企业家,据说身价上亿,而且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这在企业家中实属凤毛麟角,但他还真没有什么污点。据说他不太管拓展的事务,知情人说他这个人对下面比较放手。简万库可和他的头头不一样,什么坏事都敢干,行贿、偷税、漏税这些企业间司空见惯的问题他都有,而且数额较大。由于这个案子涉及人员较多,惊动了市里,市委书记、市长准备开个专门会议,解决拓展的问题。
“不能说是惊天大案,可也算得上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了。”李国雄最近很会转文,让胡亮听得不寒而栗,但他还是笑了。因为最先发现拓展公司,即简万库罪行的是胡亮和古洛,而且正是在他们的一再坚持下,才从一个不起眼、不确定的恐吓电话案中挖掘出了一个大案。胡亮很是得意。
“我告诉你,我早就觉得那个姬红雨的案子不简单,很深奥呀。我们做公安工作的就是要有这样的敏感性,还要有耐心,要锲而不舍。”李国雄背着手,面色凝重。坐在沙发上的古洛被他这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差点儿笑出声来。李国雄看到了古洛的表情,脸红了一下,说:“当然,我这还是年轻时跟古洛同志学来的,但我一直没忘。”这次是胡亮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就不简单,我的记性就不好。比如,领导前几天说过的话,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的仕途不顺呢。”胡亮一本正经地说。
“嘿嘿,你这小子就是‘撅嘴骡子卖了个驴价——贱到嘴上了’。”李国雄红着脸说。
“不许骂人!像个领导吗?”胡亮说。
“你小子,真拿你没办法。”李国雄苦笑着说。
电话铃响了,胡亮接过电话,刚听了一句,就问道:“地址没错吧?我们这就去。”他放下听筒,脸色凝重地说:“简万库死了,像是被杀。”
“什么?”李国雄大喊了一声,“好家伙,真动手了。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呀。”
古洛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李国雄说:“案子越来越大了。”
基本上可以肯定简万库是被杀的,看样子凶手是个力气很大的人,但似乎经验——就是杀人的经验不足,因此,简万库就有了争取生存的机会,虽然事实证明这是无益的挣扎。同时,也为此受了多余的罪,他的身上有七个血洞,睡衣都被染红了。
“你进来时,门是开着的?”胡亮问那个自认倒霉的邻居,他叫莫管诗,是个退休的处级干部。
“开着呢。”莫管诗脸色铁青,他的妻子在旁边站着,本来是想来照顾他的,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比她丈夫更糟糕。
“没有其他异常情况?譬如,昨晚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莫管诗摇摇头,“本来说要安装统一数码大门的,可这些物业,从来不负责任。”莫管诗有个长处,一旦指责别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是最好的。
“我一进来,就看见他躺在那儿,浑身是血。我很镇静,先叫我老伴打电话报警,而我呢,就在这里保护现场。可你知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想想和一个死人,而且是我讨厌的死人在一起是啥滋味……”
“你讨厌他?怎么回事?”胡亮立刻问道。这让莫管诗又懊悔起来:“说这干啥?好像我跟他有仇似的,敢情不是怀疑我吧。”他害怕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死了,让我讨厌。”
“我明白,你先别着急。我们问的是昨晚你们没听到什么吗?”古洛在旁边笑着说。莫管诗筋肉绷紧的脸松弛下来,但依然很严肃,他说:“真没有,不信问问我老伴儿。”他的妻子——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赶紧摇摇头。
“你失眠吧?”古洛看看她的脸色说。
“对,可我真是什么也没听见。”老太太说。她的表情、语气没法不让人相信她。
胡亮和古洛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邻居,昨天晚上没有人发现不正常的情况。
凶手就像一阵微风一样轻轻掠过,带走了一个灵魂,而这风连一片树叶都吹不起来。人的生命真是比鸿毛还轻。
简万库无声无息地死了,像静静地睡过去了一样,虽然死前可能叫喊过,但公安局,特别是胡亮的刑警队却喧嚣起来。局里的一把手和李国雄召开了破案的会议。一把手皱着眉头,吸着烟,听完刑警们的案情汇报和分析后,口气沉重得像是在悼念死者似的:“这都半年了,咱们市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案,就是有那么几个,不出二十四小时都破了。这回怎么样?我看二十四小时不可能了,因为听大家讲,而且我也是这么判断的,这是一起有计划、有预谋、精心策划的谋杀。这样一来,就增加了我们破案的难度。不过,这事已经惊动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他们很关心,因为这个死者,好像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人脉不少。刚才政法委杨书记来电话,让我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看,压力来啦。我的压力大呀!你们也不小。我的意见是抽调精兵强将,用最短的时间破案,至于多长时间,我还没考虑好。你们看怎么样?”他看看李国雄。李国雄的眉头比他的皱得还紧,但看到局长看他,眉头上的锁立刻就掉了下来。他笑了笑说:“请局长放心,我们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拿下来。胡亮你有信心吗?”他看了看胡亮。
“有。”胡亮坚定地说。局长笑了:“我就知道咱们小胡行。好,干活吧。”他站起身来,捻灭了烟头,转身走出门去,李国雄紧跟其后。但到了门口,他又折了回来,走到胡亮面前,小声说:“让那老家伙卖点儿力气。”虽然他知道古洛天生的敬业精神,但还是不放心,因为古洛毕竟退休了。
“哪个老家伙?”胡亮笑着说。
“你又装蒜,是不是?”李国雄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胡亮的脸,威胁地说。
这时,老家伙已经行动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头脑动了起来——像长久不用的发动机一样,开始的时候,总是有滞涩的感觉,但一会儿工夫,就发出轰鸣,快速运转起来。
“简万库的死,肯定是属于精心策划的谋杀,而且肯定是和他们那个公司的事情有关。这么说,姬红雨说的应该是真的。但是……”一丝古怪的阴影掠过了古洛的心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呀!简万库难道……不,先不要下结论……我这是怎么啦?连自己的原则都忘了,我真是老了。必须是先看、先听、先走动起来。而且要总结,不断地总结过程,勾画出一幅画,再把事情,不管是知道的事实,还是想象的,都放进去,让图画完美,无懈可击。这是我的路数,凭着这猜想和推理,我才成为神探的。但这次是怎么啦?似乎乱了套了。不,让我把这个案子整理一下。”于是,古洛和往常一样,在脑子里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按时间顺序理了一遍。“先是姬红雨报案,是恐吓电话,当时我们没有太重视,结果是姬红雨被打。在寻找嫌疑人的过程中,找到姬红雨的父亲,他们断绝了父女关系,而且有很大的仇恨,特别是樊高的秘密姬红雨知道,樊高便威胁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了恐吓电话,这是一个陌生人揭发的。姬红雨母女开始时似乎也认可,是似乎吗?不,可以说她们认定了樊高。不过,樊高逃跑了。为什么?是觉得事情败露了?还是不想和同伙分那笔赃款了?总之,他潜逃了,或许是畏罪潜逃,目前也只能有这样的解释。但恐吓电话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不,不仅如此,而且变本加厉。甚至连我们都听到了,频率够勤的。这时,姬红雨才说出来她知道的真相。于是,我们便开始调查简万库。目前只知道他的分公司有严重的行贿等犯罪行为,涉及人很多,甚至纪委都加入进来了。可就在这时简万库却死了,被人杀了。谁有杀他的动机呢?对,这是最关键的,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其他的都可以在蛛丝马迹中找到,但……”胡亮的电话没有允许古洛做他那著名的猜想。
“我已经到简万库被杀的现场了,你也过来吧。”胡亮说得再简单不过了,但这却是侦查案件所必需的,也是古洛最喜欢的实践——仔细地勘查和还原现场。因此,胡亮已经第二次来现场了。
古洛到现场时,胡亮已经将现场勘查了两遍。“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胡亮的语气很平静,但古洛知道他心里已经像炸弹一样爆炸了。
“到周围走走。”古洛很相信胡亮的勘查能力,就提议说。
“正合我意。”胡亮勉强笑了笑。
这是个不错的小区,简万库的楼前有一泓碧水,如果再扩大一些,就可以划小船了。小湖泊的周围是水泥马路,马路两旁绿树成荫,在微微吹来的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树林后面有绿地和花坛,还有些健身和供儿童玩的器材。古洛和胡亮沿着小湖泊走了不远,就拐了个弯,面前出现了小区的大门。胡亮走在前面,先进了收发室,古洛在进去前看看周围,这里没有门卫。
收发室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有些土气,像是农村来的。她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和一个老人,就赶紧站了起来。她个子很高,微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你是小区的……你们没有保安?”胡亮问道。
“有过,可人家嫌钱给得少,走了。这不,物业正找着呢。我现在替他们值班。”她停顿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她的话。“两位是……”这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和现在的小生男演员很相似,如果去除掉脸上的邪气,就是个英俊的男人。“哦,对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物业公司的副总经理。”说着,他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了胡亮和古洛,同时挥手示意那个女人出去。
“你知道这里出事了吗?”胡亮瞥了一眼名片,知道这个人叫白来慧,“白总。”胡亮把他的头衔加了上去。他知道这种人很有自尊心,当然对别人的自尊心总是不在意的。瞧!那个女人像被恶狗追逐一样,快速走出门外。
“知道,知道,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每天都在找保安,报纸、网上都登了广告,可……唉,没有保安,就不安全。”
“那你们没有别的安全设施了?”胡亮皱着眉头问道。他很讨厌推诿责任的人,特别是负责人。但如今这已成为风气,所以他只有无可奈何地生些没用的气罢了。
“别的嘛……”白来慧像是在思考一样。胡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样子,我们得给派出所打个招呼,你们这个物业该整改了。”胡亮说完,就扔下目瞪口呆的白来慧走到门外。古洛笑着跟着胡亮走了出去。他听到白来慧在后面嘟囔着:“派出所能把我咋的?”
胡亮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抬着头,左右观望着。古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也不好问,就跟着后面。
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面前横亘着一条大街,街对面似乎是个工厂,铁栅栏的大门开着,一个保安模样的小伙子笔挺地站在门的旁边。古洛仔细看了看门边的牌子,原来是家印刷厂。这家印刷厂是老牌的国营厂,规模不小,古洛久闻其名。
胡亮抬头看看,便走过去,问那个保安:“你们的领导在不在?”脸色蜡黄、身材瘦削的保安看看胡亮的警服说:“在,就是对面那座楼的二楼。”胡亮看看保安纯朴、淡漠的表情,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保安负责人是保安部主任,他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看着古洛笑着说:“久仰大名。”古洛故作惊奇地回道:“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保安部主任又笑着说:“我去市局开会,见过你一两次。”古洛笑道:“那就不是久仰了,得说久违了。”保安部主任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跟着胡亮笑了起来。
“言归正传,我看你们门口有探头,好使吗?”
“好使。”他的回答很简捷,没有一丝犹豫。古洛很喜欢这样的保卫干部,这种人起码掌握该掌握的情况。
“里面的东西保留几天?”
“一般一个星期。”
“好,咱们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干货。”胡亮用拳头击了一下手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当他做了一件出色的事情时,他便会做这个动作。
保卫部主任愣愣地看了胡亮一眼,说:“跟我走吧。”
三个人出了亮堂堂的房间,立刻淹没在黑暗的走廊里。胡亮边走边向保卫主任说明他的来意和案件的大致情况。古洛则在后面纳闷:“探头?什么探头?”
进到一个小房间里,看到有个技术人员在放录像,古洛才知道探头就是电子监视器。“探头,还挺形象的。真是落伍了。”古洛心中苦笑道。
胡亮让那个技术人员放昨天晚上的录像。他大睁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黑白影像。当看到晚上十一点多钟的那段录像时,不仅令胡亮,就是古洛也睁开耷拉着的眼皮,黑色的瞳仁闪出光来,像黑夜篝火中的火花一样。
一个身影,明显是个男人匆匆地走过画面,到录像的末尾,就是快到街头拐角处时,他回头看了一下后面。“停!”胡亮大喊着,“放大!放大!”他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是要钻进屏幕一样,看着录像。录像质量并不好,那个人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停一下。”古洛虽然老眼昏花,但他对人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光是对人的面部,而且对人的身材胖瘦,走路、坐卧的姿势和手势等都能记得住。他已经发现这个人似曾相识。他转过头来对胡亮说:“你仔细看看他的肩膀,是不是咱们见过这个人?”
“是个柳肩。”胡亮犹犹豫豫地说。他没能认出来。
“你不觉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吗?我记得你还说过……”
“是他?”胡亮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就点了一下头的古洛。
“个头、胖瘦都像。你怎么能认出来呢?”
“这就要靠天赋了。”古洛笑着说。
“再往前放。”胡亮气哼哼地对那个技术人员说。
录像带倒回去大约三十分钟时,那个人又出现了。他正往院子里走,像一般书中形容的那样,左顾右盼,贼头贼脑。这次他那一肩高、一肩低的身材缺陷更清楚了,而且也是在他回头一看时,胡亮觉得他甚至认出了这个人的眉眼。
“他怎么会……”胡亮满腹狐疑,不由得小声说。
“嗯,就是他。”古洛微微一笑。
外面是阴沉的世界,太阳像失踪人口一样,不知藏在哪里。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收敛了风,树叶不再摆动,只是沉闷地低着头。花坛里的花仿佛失去了光泽,仔细看,它们正在枯萎。几个孩子跑了过去,后面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孩子哭着,追着大孩子。他们从古洛身边经过,没有看这两个大人一眼。茅逸家的楼就在眼前了。
“到了。”胡亮闷闷不乐地说。他深为自己没有古洛所说的天赋感到痛悔,虽然他也知道这只能责怪遗传基因。
“哦,到了?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古洛故作惊讶地说。
“这也是天赋。”胡亮机警地接上一句。
“对,你说得对。”古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两人都大笑起来。
但这畅快的心情在见到茅逸的母亲——一个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的女人——时,就烟消云散了,不,是愁云密布。茅逸的母亲说,茅逸去福水市的一个亲戚家了。
“什么时候走的?”胡亮立刻拉下了脸。
“我给你们倒茶去。”茅母以为胡亮在嗔怪她招待不周呢。
“不,我们不喝。你先说他出去的日子,还有,他为什么要去亲戚家呢?他不是在上班吗?”胡亮更焦躁了。
“他们每年有假期,两个星期。我妹妹家在福水,他是……大前天,对,就是十二号走的。”
“你没记错吧?”胡亮叮咛了一句,口气放缓了。
“没有,没有。这还有错?”茅母笑着说。
“你认识姬红雨吗?”古洛突然发问。
“小姬呀。嗯,认识。她原来是小逸的女朋友,后来黄了。”
“为什么?”
“听小逸说他俩性格不合。我看那姑娘也挺厉害,而且心眼儿不少。我们家小逸多厚道,和她不般配。”所有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没有错误,即使杀了人,责任也在对方。
“你能和他联系,让他回来一下吗?”古洛说。
“对了,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这是个糊涂的母亲。
“没事。最近姬红雨受到不明身份的人的威胁。茅逸和姬红雨曾经是恋人,我们上次找他谈了一次,了解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想找他核实一下。”胡亮感到现在很难办,如果录像带上的那人真的是茅逸,但也没有其他的证据指认他就是凶手,只能问询一下。如果那人只是和茅逸相像,自己就有可能陷入被动,但如果凶手真是茅逸,他知道公安局在找他,可能会潜逃。所以,胡亮要把找茅逸的目的说得尽量含糊一些,但这方面他是最不擅长的。尤其是刚才他流露出来的急躁态度,如果茅母不那么糊涂的话,早就会看出不对头了。
“和他联系不上,他关了手机,说是要彻底休息休息,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又住在我妹妹家在乡下的房子,那里没有电话。”
“那万一他有事,怎么办?”胡亮还没有见过这种怪人,尤其是在儿女就是父母祖宗的今天。
“不会,那边有他姨照顾,要有事他会来电话的。孩子工作太辛苦,由他吧。”茅母笑着说。古洛诧异地看着这个心地醇厚善良的女人。“也许这样的母亲才是最聪明的。”古洛不由得想。
经李国雄批准,古洛和胡亮第二天就出现在福水市。
多美的城市!有山,不高,但葱翠苍郁,清泉淙淙,百鸟啼鸣,而且整座山几乎就在城里,给这里的市民造福不小;有水,是条大河,水有些浑浊,但气势宏大,浩浩荡荡,令人荡气回肠。近郊还有一个大湖泊,水很清澈,游行于被高大树木覆盖的群山之中,坐上条小渔船,游弋其间,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古洛过去就来过这个城市,也很喜爱这里。胡亮虽然到处跑,而且福水离省城坐车不过两个多小时路程,但他却没来过。
“灯下黑呀。”古洛听胡亮很遗憾地对福水刑警队长说他是第一次来,就在旁边揶揄道。福水的队长像他的长相一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不喜欢开玩笑,因此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
“我陪你们好好玩玩。”
“不用,先找到这小子再说。”胡亮真没有玩的心思,也许是过于敏感,这个案子似乎让他感到了失败的滋味。刑警队长看出胡亮的情绪,就说:“好,咱们就先去他住的地方。”话音未落,他打了下方向盘,转到朝东的方向,疾驰起来。
别看这个茅逸年轻,还真懂得享受,也很有些雅趣。他住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农家院里,据说是他姨刚买下不久的。院子很宽敞,房子的布局和大小也和一般的农民家不一样,加上里面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刚装修过的气味,充分展示了精明的农民让城里的笨蛋们烧钱的高明心计。
“有人吗?”刑警队长替胡亮喊了一声。
过了十秒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谁呀?”
“警察。”这一声喊得名副其实。
又过了十秒钟,门开了,茅逸站在那里,睡眼惺忪。他半睁着眼,躲闪着照射在脸上的阳光,虽然并不强烈。
“认识我们吧?”胡亮严肃地看着茅逸说。
“嗯。”茅逸还是眯缝着眼睛,“进来吧。”他总算想起了礼貌。
屋子确实不小,过去农户一进门的厨房兼喂猪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厅兼起居室。猪就这样被人赶跑了,所以就要对猪圈一样的地方进行装修。装修得不算豪华,但很实用,不像有些人家把自己居家过日子的地方装修成宾馆,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过了今天没明天的。
“坐吧。”茅逸挥挥手,有些像轰苍蝇,算是请这几位客人落座了。
“找我什么事?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他不太会做戏,倒是会让人作呕。“噢,想起来了,姬红雨,还是为她吧?我肚子里的那点儿货都给你们了。你们来,真是没用。”他像上次一样,没有给客人端茶倒水。
“简万库,你认识吗?”胡亮单刀直入。他看出这个小子还是有些嫩,尽管他装成一副城府很深或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认识。但听姬红雨说过,是他们的头儿吧?”
“那你去他家干什么?”胡亮提高了语速。
“我去他家?没有的事,我去他家干什么……”
“杀他。”
“什么?他死了?”茅逸真的吃惊了。
“你应该知道。”
“胡说!”茅逸顿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知道?我告诉你们,我就没有见过简万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我怎么杀他?哦,对了,他什么时候死的?”最后这句话,他的表情和语调似乎沉稳了一些。“太嫩了。跟我来这套。”胡亮想。
“大前天,就是十五号夜里。哦,对了,你那时在哪儿?”胡亮模仿着茅逸的口气。茅逸微微一愣,好像看出胡亮在揶揄他,但他不动声色,说:“这就对了,那时我在这里,怎么能杀得了他?就是古人说的剑侠也不过是百步之外取人头。”茅逸很为自己的幽默自豪,他笑了,似乎在说,现在轮到我笑了。
“不对吧?”胡亮慢悠悠地说。
“什么不对,就是在这里。”茅逸的脸又涨红了。这是个敏感易怒的人。
“谁能证明你在这里?”
“这……我姨。”
“亲属不算。”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算不算,我就在这里,你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我在那儿。”
“我们有录像带,你要看看吗?”
“录像带?什么录像带?这又不是拍电视剧。”
“告诉你,十一点多,你离开简万库家的时候,他们小区对面印刷厂的探头拍到你了。你会分身术?”这回又轮到胡亮笑了。
“你们是陷害我吧。”停了一会儿,茅逸沉着地说。
“怎么会呢?不信,你看看录像带。我们没带来,你和我们回去看看吧。”
“录像带可以造假,你们在诬陷我。”
“造假?你可以请专家鉴定。说!是不是你杀了简万库?”胡亮声色俱厉地说。
“杀他?请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的动机何在?他和我无冤无仇。你说得对,我是要看看那盘录像带。走,我这就跟你们走。”说着,茅逸就跑进了卧室里。“我收拾一下东西。”他把话扔在了客厅里,里面透着自信。
“色厉内荏。”胡亮冷笑着说。古洛也笑着点点头。他高兴的是这个人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开局不错。”他想。
茅逸走了出来,换上了一套西装,和古洛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虽然有些装腔作势,但他确实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就是这个人在几个小时后,让古洛和胡亮知道了他的厉害。
“这个人不是我。”茅逸看着录像带,冷静地说。确实,这录像带上的人脸不清楚,但大体上可以确定是茅逸。
“你们就这点儿证据,凭什么拘留我?”茅逸见情况有利于自己,就放大了嗓门。
“不是拘留,是传唤。”胡亮纠正道,“就是你家人来了,他们也会说是你的。”胡亮语气坚定地说。
“不会,即使他们,或者再多的人指证我,也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我,你们这点儿证据太脆弱了。”茅逸说完,往椅子背上一靠,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着这两个被他愚弄的警察。
“算了,别做戏了。凶手是不是你,我不知道,但我肯定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古洛见这个小子太不像话,就严厉地说。
“哦?我为什么要去他家?第一,我和他不熟悉,没有理由去。即使去了,我又为什么要杀他呢?我和他可没过节。还有,如果我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跑,等着我们找你,是吧?”古洛截断了他的话,“不,你说错了,你是有动机的。我现在就让你承认你的动机。走!”古洛目光炯炯地盯着茅逸,一到这个时候,胡亮就知道古洛有把握了。
姬红雨今天没上班,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所有的业务都停止了,据说总公司马上要来人,但好像一两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总公司就给员工们放了一星期假,有钱人没有那么慈悲,这个假期是不开支的。
姬红雨乘这个机会,就和母亲一道进行大扫除。家里实在是脏,姬芳不是个好主妇。所以,当姬红雨给古洛等三个人开门的时候,她头上缠着毛巾,像现在我国许多女化妆艺术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一个在清扫垃圾,一个在制造垃圾。
“请进……”她突然愣了一下,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她看到跟在古洛和胡亮后面的茅逸时,有些震惊的缘故。“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你的前男友。”古洛拖长了声音说。
“进来吧。”随着女儿走到门前的母亲,看到茅逸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出热情的姿态。
“你领他到车里等着。”古洛对同来的刑警说。古洛看着刑警领走了茅逸,心里挺满足,他认为让茅逸出面的心理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是间熟悉的客厅,古洛和胡亮曾经在这里等那被胡亮称作“该死的电话”。还有那天姬红雨的神经性发作,给古洛和胡亮都留下了印象。
“这是什么茶?不错。”古洛喝了一口姬芳送上来的茶。
“说是叫什么普洱茶,现在都时兴喝这茶,减肥。”姬芳赶紧说明到。
“嗯,那是姬红雨的事。”古洛笑了笑,“这回好了吧,威胁你的人死了。”古洛放下茶杯说。
“嗯。”姬红雨虽然皱着眉头说,但她那闪光的眼睛告诉古洛,确实如他所言,姬红雨很高兴。
“好了,言归正传。”古洛拿出烟来,点上了火,“说吧,是谁杀了简万库?”他看看姬芳,又看看姬红雨,最后目光落在了姬芳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姬红雨反应很快,她立刻不高兴地问道。
“什么意思?这个茅逸在简万库被害后,从简万库家的小区大门走了出来,被街对面一家工厂的探头拍了下来。我们传唤了他,但他坚决否认,说自己没有动机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姬红雨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他的动机。”古洛抽着烟,看他的样子,这烟的味道不错。
“你在说什么?我们早就不来往了。再说,他怎么会杀简万库呢?没道理呀!”
“我们说他杀了吗?我说他在那儿。”古洛马上抓住了姬红雨话中的漏洞,姬红雨脸红了。“我……我以为你们把他当杀人犯了。不管杀没杀,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去那儿。他和简万库根本就不认识。”
“好了,这出戏还有必要往下演吗?”古洛说。他的声音不高,但里面却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森之气。客厅里顿时沉静下来,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既然你们不愿意说,我就把这个案子说一说。”古洛卖关子似的喝了一大口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出去后,他才开口,“我先从姬红雨报案说起。姬红雨接到了恐吓电话,但没有人作证,她向我们报了案,我们也开始调查,但这个案子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像我的同事胡亮说的那样,清白得比超市里卖的洁净菜还干净,你让我们从哪儿着手呢?可是,有的人不这样理解。后来,她又被人袭击,遭到残酷的殴打,使我们更紧张了,调查也加快了速度。但还是没有有用的线索,我们只好挨个排查。记住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我一向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行为。我们找到了什么人呢?姬红雨的亲生父亲樊高。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虎毒不食子’,樊高能干这种事,真该千刀万剐了,是吗?”古洛看看姬芳母女。姬芳的表情很复杂,眉头皱了起来,而姬红雨则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到古洛那带着压力的话语。
“可当我们知道了樊高说的原因后,也就理解了这个没出息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原来樊高和狱中一个叫杨财根的犯人有一笔钱没有交出来,他害怕知情的女儿姬红雨要揭发他,于是想出了这么个古怪的做法。是的,说古怪是因为它的理由或者动机很难让人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接着,樊高便下落不明,像是畏罪潜逃了。与此同时,恐吓电话也终止了,多么好的事情!虽然我们还没抓住樊高,但至少姬红雨不用生活在‘达摩克利斯剑’之下了。这话太文了,换句话说,笼罩在姬红雨头顶上的阴影消失了,她又可以过安全、快乐的生活了。但事与愿违,恐吓电话居然没有结束,过了几天,电话又来了。顺便说一句,恐吓电话是种特异的现代犯罪方式,可以把它归为骚扰电话的一种。它给受害人以强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可以让受害人精神崩溃,甚至自杀,杀人于无形之中,确实可怕。而且这种类似于突然袭击的方式也让受害人寝食不安,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本人非常讨厌这种犯罪手法,这是真正下流的犯罪,是懦夫所为。可姬红雨真是不幸,对方没有放过她。这时,疑问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樊高可能不是嫌疑人,那么又是谁呢?调查再一次开始。这次要容易一些,就像扑救火灾一样,周边的易燃物都清除干净了,火场的范围自然缩小。于是,我们的侦察中重点集中在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我们再三劝说下,姬红雨终于透露了真相,原来这家公司的经理简万库有行贿和动用总公司公款的行为,做贼心虚,他生怕知道一些内情的姬红雨走漏了风声,便用恐吓电话来威胁她管好自己的嘴。不过,这也是姬红雨和我们的猜测。正当我们要证实的时候,不巧呀,真是不巧,简万库却死了,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谁呢?我们在简万库家对面工厂的电子探头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姬红雨说的她的前男友茅逸!当然这个茅逸不承认,而且由于录像并不清晰以及他强调的没有动机,我们似乎也确实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反驳他。看!我们的马车走到这里便陷进了泥潭。以后如何是好呢?我想只有我说出真相,再由这连环案漩涡中的主角配合我们,解开这难解之谜,不,简直是荒唐的谜。那么,真相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我刚才说的那些似乎顺理成章的案件发生及追踪的过程不过是场简单,不,更准确地说,是场拙劣的骗局。你说是吧?”古洛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眼睛里放射出严厉的光芒。但姬红雨似乎对古洛的目光毫不在意,她拿起茶几上的指甲刀,剪起了指甲。那轻微的金属咬合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发出特殊的声音,像是一种奇怪的虫子在鸣叫一样。
“让我们弯下腰、低下头仔细地看看这个案子,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虚假。首先是动机。如果简万库要让知情人姬红雨闭上嘴的话,那么他可能除掉姬红雨,当然是如果姬红雨知道得太多的话。但如果姬红雨知道的不过是些皮毛,没有任何确凿的凭据的话,他采取这种做法,结果只能是欲盖弥彰,自找苦吃。所以说,这个案子是姬红雨编造出来的。她为什么要编造呢?我大胆地猜想,也许有两个理由:一是姬红雨出于正义感,不能对简万库的犯罪行为袖手旁观;二是出于司空见惯的,甚至有些庸俗的理由,那就是简万库是个色鬼。他觊觎姬红雨的姿色,或者说对姬红雨做过什么……”古洛停顿了一下,他等待着姬红雨的指甲刀再次发出响声,但结果是姬红雨将指甲刀放回了茶几上,她抬起头来看着古洛,面无表情。
“更可能是第二个理由。”古洛强调道,“那她为什么不报案呢?我想有她自己说不出的原因,这要让她来解释了。她制造假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我们对简万库的怀疑,查出简万库挪用公款、贪污盗窃的事实,将他绳之以法。这种做法看起来新奇,但我却已经是第二次接触了。有个女人为了复仇,用过类似的手法。她对我声辩说,由于有些干部的不作为,使得贪污犯逍遥法外,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姬红雨,你也是这样的,但你不如那个女人,你并没有尝试着去公安部门告发他,也没有向总公司汇报……”
“总公司?哼!他们是一伙儿的。”姬红雨脸色变得通红,看得出这是真正的愠怒。
“先不说这些,你承认我说的了吗?不要紧,先不要向我低头。我再说说细节。虽然是你编造的案子,但确实有人向你打恐吓电话,我们也亲眼目睹,并且也确实是从简万库办公室里打出来的,电话局的记录不会有错。这就是说,你要做这事必须得有个帮手。谁呢?你的母亲,不,她不行,不光那个声音是个男人的,你母亲装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她过于老实,性情阻碍了她帮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实施作假。她会觉得很遗憾,但又无可奈何。”古洛笑着看看姬芳,让胡亮觉得古洛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残酷了。那个像在猫爪子下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样的女人脸是那么红,比喝醉了酒还红。
“你的父亲樊高?他有可能,因为他爱你,想让你从这双刃剑的游戏中脱身出来,但他跑了。那以后的电话是谁打的呢?不用说了,有些智商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个人就是茅逸。你们的关系并没有中断,他一直爱着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这是多么感人的爱情呀!现在可不多见了。如今,他因为杀人嫌疑身陷囹圄,即使他不承认,我想我们还是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来控告他……”
“不,不是他。”姬红雨大叫着,站了起来,“不是他,他跟我说过,他去的时候简万库那个流氓已经死了……”
“他看到了凶犯,对吗?”古洛不等姬红雨话声落地就问道。
“这……可能吧。不,我不说谎,我们没有时间说那么多,反正他说很遗憾,他没有杀死简万库。我相信他,你们要相信我。”姬红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神情。她没有看古洛,这个老侦探让她害怕,她觉得这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看着胡亮,胡亮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胡亮嗫嚅着。
“我相信。”古洛大声说,“但你一定要劝茅逸说出真相。”
“好吧。”姬红雨犹豫了一下说。胡亮立刻拿出手机给下面的刑警打了个电话。
三分钟后,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泪流满面的姬芳环视着大家,不知所措。“开门去呀。”姬红雨的语气很不耐烦,但声音比往常小了许多。
茅逸低着头跟着姬芳和刑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看姬红雨,脸色一变,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古洛向胡亮使了个眼色,胡亮对那个刑警说:“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们。”
“你坐下来。”古洛说。但茅逸犹疑了一下,就在这个空当,姬红雨说话了:“他们都知道了。”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但却十分清晰。茅逸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看了看沙发,还是决定坐下来。
“说吧,怎么回事?”古洛又点起了一支烟。
“什么怎么回事?”茅逸还想抵抗下去。
“是谁杀了简万库?”古洛沉着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眼前这个清秀的小伙子,但作为一个男人,茅逸显出他比女人更坚强。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茅逸扭过头,故意不看用焦急催促的眼光看着他的姬红雨。
“后面的话说对了,不是你。不过,我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古洛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问一件最普通的事情。
“什么?”茅逸吃惊地扬起了长长的乌黑眉毛,“你不再怀疑是我杀的人了?”
“我从来就没怀疑是你杀的人。我说的是你去过现场。我问的是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我再重复吗?”古洛冷笑着说。
“嗯。”茅逸不是犹豫,而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姬红雨催促着。
“嗯,好吧。那天我去了简万库家,想杀了他……”
“为什么?难道将他送进监狱还不够?”一直沉默的胡亮说。
“这个畜生,进了监狱是他活该,但我担心他能逃脱法网。这一点我和红雨的意见不一致。我不相信你们,你们贪赃枉法,不,我说的不是你们俩,我说的是有些人。如果简万库用上大钱,他就能逃脱。我恨他,恨之入骨,他对红雨做的,让我不能饶过他。但我去晚了。当我拿出配好的钥匙,想打开他家的防盗门时,里面一阵响动,我以为他还没睡,要出门呢,就闪身躲在一边,想在走廊里干掉他。可是,出来的不是简万库。开始我没看到这个人的脸,他走得很快,不,简直像在跑一样。到了楼梯口,他回了一下头,我看清了他的脸,心里很纳闷,他这么晚来干什么,而且神态那么慌张。我看他下了楼,就推开门进去。客厅里的灯开着,真亮,晃得我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稍稍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到简万库躺在地毯上,身上全是血。我学着电视上警察的样子,用手摸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已经不跳了,又探探他鼻子,没气儿了。我就跑了出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杀他。”
“那人是谁?”胡亮着急地问道。
“是胡黑子,他们公司的保安处主任。”
“大号叫胡英杰吧?”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点点头。“你认识他吗?”古洛说。
“我过去去过几次红雨的公司,见过他。”
“你怎么不早说?”胡亮露出了生气的口吻。
“我能说吗?你们会相信我吗?对了,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杀的?”茅逸看着古洛说。
“哼,杀人哪那么容易。要有胆量,有体力,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凭着一时,不,也许是长时间累积的愤怒要杀简万库,实际上你是做不到的。你没有前科,是个良家子弟,而且你的体力绝对不是简万库的对手。我可以告诉你,经过我们的现场勘查,凶手比常人更有气力。”古洛看看茅逸细长、白皙的手。茅逸急忙缩了一下手,脸红了。
“警察同志,不,不是,是古洛同志,还有胡亮同志,你们就不要问他们了,是我出的主意,他们不过是按我的话做事,主犯是我。”姬芳叫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不,这不关我妈和茅逸的事,是我的主张。”姬红雨坚定地说。
“我……他是强奸犯,该……”茅逸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姬红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带我走吧。”姬红雨站起身来。这个小巧玲珑的美丽姑娘在这一瞬间似乎长高了不少,她的面容也改变了,那绷紧的肌肉、无畏的眼光和颧骨上的红晕让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嗯。”古洛看了一眼胡亮,胡亮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走出房间。“你看怎么办?”在门口,古洛悄声问胡亮。
“什么怎么办?她是有罪的。”胡亮诧异地扬起眉毛。
“嗯,你说得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也许算得上是犯罪。但在我看来,这是个弱小女人对性犯罪禽兽的正当防卫。如果说她没有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来找我们,恐怕责任也不全在她。法律这个东西也是社会的产物,在哪个社会就有哪个社会的法,法在其中既起着重要的作用,不过,也受到那个社会的制约。姬红雨不通过法律,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问题,即使也许是特殊情况……”
“不对,即使在一个法律实际上不能行使的社会,但只要有法,就应该遵从,就应该先诉诸法律,可她……”胡亮忽然打住了话语,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不过,他还是不同意古洛的说法。
“我懂了。逮捕她和她的从犯。”古洛无可奈何地说。
“不,我看这样吧。让她以自首的形式主动承认,恐怕判不了什么罪。”胡亮说。
“好主意。”古洛黑黑的脸膛上闪过一道喜悦的光。
屋子里的人是那么紧张地等着两个警察的回来:姬红雨装作很冷静的样子;茅逸则低着头,像是想着心事一般,其实,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他对父母的内疚和忏悔;姬芳啜泣着,滚滚流下的眼泪让胸口湿了一大片。
“这样吧。”古洛知道胡亮的身份和地位,就开口说道,“虽然姬红雨你这是在犯罪,但我们的工作也有问题,你还是自首去吧。”
“什么?”姬红雨的智商明显地要超过母亲和那个木讷的男朋友,她立刻明白了古洛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相信,就追问了一句。“去自首,要不和我们一起去。”古洛说。
“什么?”姬红雨又问道,但这次是下意识的反应。古洛看到大颗的泪珠从姬红雨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一颗泪珠甚至落到了地上。“谢谢。”她声音哽咽,但很清晰。这时姬芳和茅逸才反应过来。
“不会判她吧?”姬芳问道。
“即使判罪,也不会重的,自首嘛。”胡亮忍不住说。
“好人呀!恩人呀!你看我说的怎么样?”姬芳对着姬红雨说,“我早说他们和一般警察不一样,是好人,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这个女人因为爱女心切,说起谎来。
“其实,我们是没罪的,自首干什么?”茅逸不服气地说。“这才是个笨蛋呢。”胡亮看着面貌俊秀的茅逸想。
“你别胡说。”从来对茅逸客气相待的姬芳顺口斥责道,“走,走,我们这就走。你也得去。”她索性命令起未来的女婿。古洛和胡亮都笑了起来,接着房间里的人都笑了,茅逸脸红了,也尴尬地笑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即使我设计的这场假恐吓电话再拙劣,被你看穿了,可我也没有明显的漏洞呀!你是怎么猜到我们的计划的呢?”姬红雨忽然转了话头,提出问题,尤其是对自己那丝丝入扣,但又极富想象力的推理提问题,正中古洛下怀。他顿时得意起来:“简单!很简单!嗯……茅逸在这里说起来不太方便吧。”古洛看着茅逸,这次不是他故弄玄虚。
“没关系。”姬红雨瞟了茅逸一眼。茅逸似乎没有反应,但古洛已经明白了:“记得我说你报假案的动机了吗?关键就在这里。我猜测简万库是个强奸犯,而且还试图长期霸占你,当然他很可能提出过和你结婚,对吧?”
姬红雨的脸红了,茅逸的眼睛都要暴胀出来了。姬红雨点点头,她那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做梦!”茅逸咆哮着。
“你再想想,那从简万库办公室打出的电话。简万库说他的钥匙看得很紧,那么只有和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能拿到手,当然不是拿走,而是拓下钥匙模子,配制了一把。而不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或者不管是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说,你都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然后让茅逸开门进去,打了那个电话。茅逸,你是把后门的锁弄坏了进公司的吧?”
“是。这么简单,我应该想到。”姬红雨沉思般地说。
“好了,不要再想了。反正你们即将走向阳光,但我们还要回到犯罪的阴霾中。”古洛用很斯文的语调说。说完后,他看看眼前的人,由于他的推理而中止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该古洛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