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尽头(1)
哇!孟思期终于从黑暗中冲破出来,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苦水吐了出来。
她的眼皮努力掀了掀,眼前终于出现了光,她感受着光的温暖,嘴角慢慢洇出一丝微笑。
她动了动,感觉自己像是趴在桌上,但是身体很虚弱,像是大病一场,她慢慢地借着臂力擡起头,发现眼前是一片宽敞通亮的房屋。
房屋里正站着两个青年人,正以一种怔愣的眼神看她,他们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孟思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三十年后父亲身穿的那种警服衬衫。
明明这是1994年,明明他们的衣服是橄榄绿色,为什么眼前会出现千禧年以后才会出现的蓝色警服。
难道她回到了三十年后吗?她猛地从桌上爬起,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地方,桌上有一个本子,像是登记簿,登记簿上因为她刚才呕吐,染了一片苦水,模糊了几行字。
她定睛一看,这些字是借卷宗的记录,有签名和日期,她的眼睛忽地一惊,为什么这些日期全是2024年8月12日,她一页页翻过去,全是2024年的时间,只是月日不同。
她真的回来了,那一刻,泪水就倾泻而出,那不是激动的泪水,而是悲痛的泪水。
在她这番异常行为当中,眼前的两个青年人像是不理解,尴尬微笑地朝后退去,招手说:“孟姐,我们改天来拿卷宗。”
他们走了,她正想问问现在到底是哪一年呢?她站起身来,发现身体有些孱弱,突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竟然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颜色也苍老了许多。
孟思期不敢相信,她随着时间变老了吗?
她慢慢地离开座位,走向门口,一回头,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有个牌子,“档案室”,她为什么出现在档案室?
她又继续往前走,这是十分陌生的走廊,比原来市局宽敞明亮的走廊,甚至窗户都大了好几倍,她甚至能从窗户里看见蔚蓝的云彩,高高的大厦,那是1994年根本没有的大厦。
她继续往前走,步子有些蹒跚,她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她不相信自己会回到三十年后,明明她所经历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定住了,一间大门上挂着一个醒目标牌,“刑警一队”。那一定是路鹤的办公室。
孟思期步履蹒跚走了进去,里面完全变样了,空间很大,桌椅宽敞,窗明几净,甚至还有现代化投影设备,打印机在滋滋作响,电话铃声不断,还有许多年轻陌生的面孔。
她走上前,拉住一个正在打印文件的小姑娘的手腕,“路队呢?”
“孟姐,你……找谁?这里没有路队。这里只有秦队。”
“不,他叫路鹤,怎么没有路队。”
“孟姐,孟姐,你肯定又乱想了。”
这时一个男人的喊声传来:“她怎么又来了?谁把她送回去。”
孟思期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也不那么年轻,仿佛一瞬间就沙哑了,她向门口退去,越退越远,屋子里的人在小声私语:“孟姐是不是又发病了啊?”
她在走廊里四处徘徊,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刑警二队”,她快速走了进去,里面一切都变样了,但她并不死心,喊了一声:“韩队你在哪,师父呢?老唐!赵雷霆,赵雷霆,赵雷霆……”
办公室的所有人都怔住了,怔在原地,像是看着一出戏。
此时,局长办公室,一位青年人敲了门,里面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擡眼,“进来。”
青年人进门后行了个礼,说道:“赵局,关于管理档案室的那个孟思期同志,我有几句话想和您汇报。”
赵局微微皱眉,“说吧。”
“这些时日我感觉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的部下去借卷宗,好几次碰到她精神状态不佳,影响我们的工作开展,大家抱怨甚多,老太太也五十多岁了,刚才你不知道在二队那大声喊你的名字,实在……局里是不是可以考虑劝其退休……”
赵局放下钢笔,语气低沉:“宋雨,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市局?”
“去年。”
“是省厅梁厅长推荐过来市局锻炼的对吧?”
宋雨骄傲道:“梁厅长带过我一年,是我的授业恩师。”
“宋雨,你可以问问你们梁厅长,孟思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赵局忽地冷下了脸,“你有什么资格劝人退休?回去工作!”
宋雨剧烈吞咽了下,连连道歉:“抱歉,赵局,我这就回去。”
宋雨走出门,受了一肚子委屈,愁绪万分,他本来也是为了局里着想,反而特别不理解,怎么了,一个档案室管理员还和赵局和梁厅长拉上关系了。
他回去就拉了一个局里老同事孙骏问了情况,孙骏说:“宋副,你可能不知道,孟姐以前和赵局在一起是老搭档,他们两人的感情很不错。”
“那省里的梁厅长呢,他们也认识?”
“哪个梁厅长?”
“梁云峰。”宋雨声音特意小了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省厅的事情宋副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没事了,老孙,谢了。”
*
看着整个二队办公室毫无反应,孟思期眼泪滚落而出,她已然知道这一切发生了什么,她往门口走去,只想去找找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认识的人。
忽然那前方走来一个白衣警服的人,他长得很高,只是头发半百,但仍旧气宇轩昂。
他老了,但面容却变化不大,只是多了许多皱纹,皮肤向下微垂。
他走到孟思期身前,语气既温柔又沉重:“思期,你怎么不在档案室呆着?”
“赵雷霆?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孟思期根本不相信赵雷霆有一天会以这种老人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但是这好像就是真实的。
“这都五十多岁了,人还不老吗?你不也老了。”
“我也老了?”孟思期之前就看到手背老了,她慢慢用手摸了摸面颊,发现皮肤一点也不光滑,原来她也老了,她也五十多了,她一定很丑吧。
她眼睛湿润不堪:“这是2024年?是真的吗?”
“是真的。思期,我约了一个心理理疗师,我想带你去看看。”
“我没有病,赵雷霆,我只是不敢相信这一切,你是不是不记得1994年发生的事,你是不是忘记了。”
赵雷霆微垂了眼,“我没有忘记,我哪会忘记,思期,但我希望你忘记,三十年了,你付出了太多,你应该忘记,不值得,一辈子不值得……”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孟思期不甘心地问,“路鹤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问我多少次了。赌上这三十年值得吗?”
“什么叫值不值得?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找到了吗?”
赵雷霆轻轻抚住她臂膀,“走,我们先不聊这个。”
“赵雷霆,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穿着这身白色警服,你的职务应该不低吧,我问你,真相到底是什么?”
孟思期的语气已经开始失控,她几乎是嘶吼道。这时,走廊里已经开始陆续出现观看的人影。
赵雷霆朝四周望了望,喝道:“都不工作了!”
走廊里瞬间安静,宋雨拿着茶杯,麻利转过身,又一次剧烈吞咽,他心里有些不安,这到底是什么女人啊,竟然对赵局劈头盖脸地骂。
“去我办公室说吧,思期,走。”赵雷霆面对下属的冷脸瞬间缓和,又一次轻轻抚动她的臂膀,“不要生气,去我办公室我们慢慢说。”
孟思期冷静了下,面对这一连串的遭遇,她太难受了,她不该这样对赵雷霆说话,她很歉意,忙说:“对不起,赵雷霆,刚刚我不该这样。”
“说什么对不起,我们俩说什么对不起。”赵雷霆笑了笑,“走吧。”
在赵雷霆引路下,两人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孟思期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市局局长,她很欣慰,因为当初韩队和师父总唤他赵局,没想到他真的成了赵局。
待她坐在沙发上后,赵雷霆从茶柜里取出什么,拿杯子沏热水,不一会将一个瓷杯放在她身前,“这是你最喜欢喝的水果茶。”
赵雷霆没变,他真的没变,也不知道这三十年他过得好不好,孟思期的情绪慢慢稳定,她知道生活在这里的孟思期知道所有的一切,只是她还不知道,她试探地问:“我记得九四年那会,你想追一个女孩?”
赵雷霆坐在她身前,迟钝一笑:“你还提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94年局里笼罩着阴霾,实话说,我是95年才开始追的敏嘉,敏嘉也看上了我,哈哈,都过去三十年了,孙儿都有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这么看来,赵雷霆果然和林敏嘉有缘分,孟思期感到挺开心的。
“韩队他们呢,我师父怎么样?”
赵雷霆看了她一眼,很显然他只是觉得她不该问出这些问题,但他还是会心一笑,好像觉得她提出这些问题实属正常,也许平时,她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差,可能记忆力还不好。
“韩队快七十了,早就退休了,在家养养花。老唐你还记得吧,前几天还和我打电话,说是想来看看你。冯哥身体你也知道,他年龄大,估计很少出门了。”
“蓉姐呢?”
“陈杰蓉一直一个人住,她的退休还是我给她办理的,但退休后我们很少联系了。”
孟思期一点也不意外,但至少他们都还健康,她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这个时间段,孟星海应该还健在,只是已经卧病了。
但是她必须要了解当初的真相,如今也许只有赵雷霆能够告诉她,“赵局……”
“思期,不要叫我赵局,叫我赵雷霆。”
“我想你能不能一五一十告诉我,九四年八月十三号,溯江灯塔爆炸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思期紧紧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表情,但是赵雷霆却低下眉,像是犹豫不决。
“思期,”他坐在她面前,身子微弯,双手搭在膝盖上,有领导的那种气质,“我希望你不要再问这一切了。这件案子我没有忘记,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寻找真相,但我希望你,忘记他,你现在应该过你自己的生活。”
“赵雷霆,我没说不过自己的生活,我就是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你出事后从医院醒来的时候,你就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你一直抓着不放,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天发生了什么?路鹤呢?还有我的父母,常姨还有孟庭哲,他们呢?”
赵雷霆沉默不语,像是酝酿了会情绪,也许是面对她过于执着的目光,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好,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八月十三日晚上,你一家人被绑架,就在溯江灯塔上,当时绑匪给你打了电话,是你后来给局里提供了口供,你说那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但你的汽车没有准时到达交易赎金的地方,灯塔爆炸了。当时救援队都过去了,那场爆炸,你父亲孟辉还有你家保姆常小兰被炸得粉身碎骨,你哥哥孟庭哲在爆炸前抱着你母亲叶秀慧跳了江,你母亲抢救无效去世,你哥哥抢救了回来。”
孟庭哲还活着?就他一个人活着?孟思期疑惑问:“孟庭哲后来呢?他说过什么?他是怎么供述那天发生的事。”
“孟庭哲说,那天下午他和孟辉回家团聚,按理说那天你也要团聚,但是孟辉考虑你太忙,就放弃了,当天晚上吃饭时,有几个蒙面歹徒冲进了屋子,这件案子在卷宗里写的很清楚,你可以回去看看。反正就是他们绑架了你家人,带到了灯塔处,灯塔虽然高,但是有螺旋楼梯,他们在手枪的威胁下被推上了顶楼,绑上了炸药,当时歹徒给你打完电话后,就离开了灯塔。”
“炸药是倒计时爆炸,在歹徒离开后,孟庭哲,他自救了,他身上有一把指甲刀,割开了绳子,又替你母亲割开了绳子,你父亲当时受了伤,好像因为反抗被歹徒划伤,当时炸药倒计时来不及了,只剩下十几秒,你父亲和常小兰就这样被放弃了。”
“可惜的是,即便你哥哥带着你母亲逃了出来,但江水太急,你母亲不会游泳,在江中溺亡,孟庭哲也是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孟思期却觉得这一切并不正常,为什么单单孟庭哲可以死里逃生?她必须再去了解下。
“那后来呢,路鹤呢?”孟思期的语气越发沉重。
“那天路鹤赶到了现场,可是塔顶已经爆炸了,他却没有找到你,于是他吩咐一队的人负责现场,他去找你。我不知道路鹤去了哪,反正我们后来在藏江路上看到了你开的车,车子被撞,安全气囊也爆出来了,说明你遭遇了车祸,可是你不在车里面,那条路很僻静,当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等我们再发现你时,是在离溯江灯塔十几公里的一个商场外的喷泉池里,那是一个莲花喷头雕像,你就躺在雕像上。很快我们带你去抢救,你也苏醒了过来。”
孟思期摇了摇头,她根本不敢想象,这一切会是这样,她忙问:“路鹤呢?”
“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路鹤,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他的警车是停在溯江码头附近,我们大量警力对那一带进行了搜索,甚至挖地三尺,并且对浅江区域进行打捞,但是没有找到他,也许他不在了,也许他还活着,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
他在一个荒废的灌满水泥的油桶里,孟思期记得,她还记得那是2024年8月13日,因为拆迁,有人发现了那个油桶,发现了路鹤的白骨。她猛地一怔,今天是8月12日,也就是说,明天上午,白骨的新闻就会出现。
孟思期的眼睛红得特别厉害,她沉默不语,赵雷霆特意把瓷杯盖打开,“喝点水,水果茶冷了不好喝思期。”
孟思期闭上了眼睛,她想静静待一会,空气变得十分沉寂,不一会,办公室有人找,赵雷霆说,他去去就回。
孟思期躺在沙发里呆了很久很久,好像久到三十年那么久,泪水慢慢沿着眼角滚落下去。她特意抿了口水果茶,想感受点甜味,但却发现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赵雷霆终于回来了,在看了她一眼后说:“思期,晚上我带你去吃个饭,你还记得吗?韩队当初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地方,那家店现在阔绰了。”
“路鹤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什么都查不出来?红妆案的凶手再也没有现身吗?”孟思期从沙发里直起身子。
“是,是一直没有查出来。”
“那时候我们怀疑孟庭哲是嫌疑人?你们后来调查了吗?”
“孟庭哲那晚在抢救,他根本就不可能杀害路鹤,他不可能是红妆案凶手。何况你也收到过电话,绑架你一家和陷害路鹤的可能是同一批人,那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啊,孟思期明白了,孟庭哲不可能是凶手,她当年的调查方向就是错的。红妆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那钟延彬呢?”孟思期深深记得,钟延彬也是重要嫌疑人。
“溯江灯塔爆炸的几年后,红妆案又发生了一起,钟延彬那段时间在国外,因此他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孟思期有一种无言的难受,曾经有可能是凶手的嫌疑人都被排除了,而且红妆案并没有结束,她必须回去看看卷宗,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雷霆默了默,沉声说:“关于路鹤,我们调查了许多,你还记得红漆连环杀人案吗?路鹤和那件案子也有关。有一份材料,这是刘局后来留下的,目前在我手里,我给你看。”
赵雷霆从抽屉里翻了一会,找到了一份文件夹,打开,将一份黄黄的纸页交给她,“应该说,54年前,1970年,路鹤的母亲就是红漆连环杀人案的其中一名受害者!”
“你说什么?”孟思期一时怔住。
她记得1970年左右,红漆连环杀人案有三名受害者,油漆厂女工辛雅梦,卫生院医生包雪,小学语文老师谢文娟,当年的红漆案卷宗路鹤给她看过,确实只有这三人。
为什么路鹤的母亲会在其中呢?
她紧紧拿着几张发黄的纸,这应该是从卷宗里抽出的一张纸,下面还有刘茂平的签字,说明这件案子当初是刘茂平主办的。
她从上到下仔细阅读,卷宗已经说得很明显,在70年11月份某天警方接到报案,是一起女性被害案,当时刘茂平带人赶到了受害者家中。
卷宗里描述了法医的检验,死者名叫乔静云,扼喉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时间是头天雨夜。当时发现死者正躺在自家的床上,衣服虽然被割开,但是身体并没有裸露,和其它红漆案死者状况有所不同。
卷宗后面还有一张纸,那是刘茂平对这件案子的看法,显然这是他后面注上的。刘茂平之所以将之列为红漆案,是因为死者面庞还有身上都有红漆,不过不是精心涂抹的红漆,而是用布擦拭过的模糊的红漆痕迹。
尸体是邻居第二天早上敲门后发现报的警。
而当时乔静云还有一个唯一的五岁儿子路鹤。
刘茂平发现小路鹤躲在敞开门的柜子里,他猜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定然是凶手行凶前,乔静云将小路鹤藏进了柜子。
凶手离开后,小路鹤曾走出柜门,用袖子擦拭母亲身上的红漆,因为他的手掌和袖口全部被红漆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