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上的口径对好后,九蠡山上便诸事太平。
蔡氏夫妇本想多陪女儿几日,亡羊补牢一下女儿的婚恋观,顺便炫耀一下父母爱情。谁知没多久就收到宁家堡的飞鸽传,信中宁老夫人又双叒‘自觉不久于人世’,希望女儿一家来看望自己。
“这第几次了?”蔡昭掰着指。
“第三次。”宁枫叹气。
宁老英雄过世后,宁老夫人忽的性情大变。
年少时四大皆空,最厌人多,如今却最怕寂寞,恨不得儿女家人日日陪伴身边。
年少时矢志清修,竭鼓动儿女出家,了却自己的心愿,如今看着冷冷清清的宁家堡人烟寥落,日日懊悔丈夫的姓氏与一身绝学无人承袭,将来香烟断绝,百年后还有谁记得江湖上曾有一位精通机阵法药理剑术的大英雄呢。
宁枫有时想想也觉得自家父母很神奇,像宁老英雄这么一位豁达通透的人,偏偏喜欢宁老夫人这么既作又固执的女子。
蔡平春夫妇这趟去打算多住一阵,并已派人去落英谷将儿子蔡晗直接送去宁家堡了。
临行前,宁枫拎着女儿的耳朵不住叮咛——不可行差踏错,不可肆意妄为,最重要的不可结交魔教妖孽,要多听长辈的话。
蔡昭不胜其烦:“娘你这话自己不脸红么?你从到大有听过长辈一句话吗。外祖母越不让你干什么你越干什么,姨婆的悬空庵被你害的差点拆了,娘你还好意思我……”
区区口齿之争,宁枫一点没放在眼里:“那你娘我命好,一踏出家门就遇上你姑姑!我干嘛要听长辈的话,我听你姑姑的话就好了!你有这么好的命吗,有吗有吗!”
蔡昭败下阵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家里呢,不什么事没了。”
“少废话!给我听话!”
母女俩互怼期间,蔡平春一直低沉思。
待妻子吼完离开,他将女儿叫到一旁,单独询问:“依你看来,慕清晏真的会严惩屠戮常家的凶徒么?”
蔡昭有些不自在:“虽然那人从脸到名字假的,但女儿看他对常伯父的情不像假的,应该会严惩屠戮常家的凶徒吧。我看常家堡的血案就不必查下去了,横竖魔教动的手,就让他们的新教主杀几个人立立威好了。”——为了确认断绝的决心,在连那人的名字不肯叫了。
蔡平春道:“魔教行事诡谲,不可尽信,这事日后还要好好打听,不能轻纵了屠戮常家的凶徒。过两月,就常大哥过世一年忌日了,我们年少相识,没想到如此结局。唉,我与你师父商量着,将常大哥的骨灰带去常氏坟茔安置之处下葬,让他们一家团聚。”
顿了顿,他又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们家受常大哥恩惠不浅,要诚心祭典一番。届时你先过去,好好整顿常家遗址,预备好棺木祭品等殡葬所需之物。”
蔡昭尽应了,问道:“要不要将真的常公子找出来?”
蔡平春沉吟片刻:“算了,常家侄儿既然不能习武,将他拉回江湖有害无益。就照常大哥的意思,让他在乡间做个悠哉读郎吧。”
蔡昭点,抬看见父亲眉紧锁,“爹,你心里还有事没么?”
蔡平春犹豫道:“你整理常氏坟茔的时候,留心看看,到处看看……”
“看什么呀。”蔡昭疑惑。
蔡平春似乎难以措辞,“涂山大战前的那年初春,我曾随你姑姑进过常家堡。时你姑姑与常大哥在房商议要事,我就在常家堡附近乱转,转到后山那一大片的常氏坟茔。数月前,老祖两百年祭典后我不亲自去常家堡查探线索了么,结果又转到了那片坟茔……”
“爹您别卖子呀,那人的坏毛病!”蔡昭着急。
蔡平春苦笑:“你这孩子!唉,其实为父也不清楚,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又添了几座新坟?”
蔡平春摇:“十几年了,生老病死常事,多添几座新坟有何奇怪的。”
“有些奇怪的墓碑?”
“常家素奉道家清静极简的做派,墓碑也好,随葬也罢,俱干净朴素,没有异样。”
“那什么不对劲啊。”蔡昭也想不到了。
“为父也不知道。”蔡平春目视前方,“那年聂恒城似乎练成了什么魔功,于四处攻伐,势遮天蔽日。你姑姑身边的那些兄长们,北宸六派的英雄豪杰,死伤惨重,寥落不堪。时为父满心无措,在那片坟茔南面的石阶上呆立许久,越想越心绪低落。一直站到日西落,你姑姑叫我回去洗冷水脸醒醒神,我才好些。”
“数月前,我又去了那片坟茔。差不多的时节,差不多的地方,我一样站到日西落。”蔡平春脸上露出难解之色,“总觉得哪里不对,然为父偏偏不出来。唉,可惜你外祖父过世了,不然他一能看得出来。”
他最后道,“总之昭昭去了就看看吧,看不出来也无妨,不为父多想了。”
蔡昭重重点。
与那风就雨的亲娘不一样,素知父亲沉稳练达,寻常事不会开口,既然他这样郑重其事的了,必然有十分难以言的奇异之处,到时要多加留心。
“等祭奠完常氏一门,我和你娘带昭昭去一品阁吃烧鸽,吃完去宁家堡看你外祖母。”蔡平春疼爱的看着女儿,“还有晗。”
“这样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拜师学艺,师父要不高兴的。”蔡昭笑嘻嘻道。
“那就叫你师父一道去吃烧鸽,然后一道去看你外祖母——年你外祖母一直夸他老实厚道来着。”
“哈哈哈哈,爹你真不厚道——那年娘刚从悬空庵逃出来,外祖母却还想让出家,娘就胡诌已经有心上人了。姑姑已经显了女儿身,娘只好就近抓了师父做戏给外祖母看。谁知师父不会瞎话,一盏茶功夫没过,就哐哐哐将我娘卖了个干净,哈哈哈哈……从那时起,我娘就和师父结下梁子了。”蔡昭捧着肚子大笑。
忆及往事,蔡平春不禁莞尔。
不过女儿不知道的,宁枫与戚云柯的梁子其实结的比这件事更早。
这两人,一个蔡平殊最最心爱的妹妹,一个蔡平殊最最信任的结拜兄长,前者担心后者跟自己争宠,后者想不明蔡平殊为何百般容忍这么刁蛮任性的丫。
后来随着情势愈发严苛,为了保护宁枫,蔡平殊只能将藏起来,更多的与戚云柯并肩作战。这件事宁枫至今想起来,还要气哭,深恨自己本事低微帮不上忙,更恨戚云柯明明帮得上忙,却还让蔡平殊独自上了涂山。
离去途中的马车里,宁枫犹自忧心:“昭昭的运气差了点,我娘一入江湖就遇到了我爹,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我嘛,一入江湖就遇到了平殊姐姐,那也不必了。偏昭昭这么倒霉,一出门就遇上个在九蠡山守株待兔的魔教贼子……”
蔡平春嘴唇动了动,“昭昭不兔子。”
“别打岔。”宁枫道,“怪你们,若非初你和戚云柯一口咬那妖孽就常家遗孤,昭昭也不会拿他自己人了。如今倒霉全落一人身上了,这世上还有公理吗?!”
这话的蔡平春也忧虑起来,忍不住道:“不送出去拜师太晚了?”
……
“就他们太晚女儿送来青阙宗了,如今才叫我痛!”宋时俊一面指挥奴婢门收拾回程的东西,一面喋喋不休的吐槽。
“师妹早来青阙宗几年又如何。父亲又在痛些什么。”宋郁之站在一旁,眉梢微挑,冷峻安静。
宋时俊挥手让奴婢们全出去,转压低声音道:“郁之,你老实跟我,你和凌波到底怎么了?你养伤的这些日子,可只来看过你一两回,见面也不出几个字来。你们不闹翻了?不要退婚了?要退婚了赶紧跟爹,爹立刻就给你办,包管办的漂漂亮亮,不叫天下人闲话!”
“爹。”宋郁之眼中露出不赞成。
“行行行,爹不这个了,凌波的事你自己处置罢。”宋时俊翻翻两管大袖,“你和凌波从就合不来,吃块点心能吵起来。我初就不合适,可你娘姐俩非要亲。唉,这个强拧的瓜终究不甜的,做夫妻不能这样——我看你和蔡家那丫倒很合得来!”
“爹?”宋郁之疑惑父亲想干什么。
宋时俊在屋里走来走去,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兴奋:“其实年知道那丫出世时,爹心里就动过这个念了。三年前蔡平殊过世,我就暗暗盼那两口子赶紧姑娘送上青阙宗,谁知三年后才动身,真气死我了!”
“蔡昭在青阙宗才待了几个月,就愿意随你赴魔教涉险,可见对你情不一般。这要三年前就来了青阙宗,你们师兄妹朝夕相处,那岂,岂不‘更不一般’!”宋郁之对着儿子挤眉弄眼,语气热切。
“爹!”宋郁之额青筋剧烈跳动。
“好好好,爹这就打住。”宋时俊见好就收,惆怅道:“唉,郁之,你没见过蔡平殊年的威风。那年要在钰城有名的花海给宁枫过十五岁的生辰——钰城你知道吧?那可魔教在南面的老巢!”
“然后蔡平殊就随手写下‘蔡平殊三日后到此一游’十个大字,派人贴到城墙上。哈哈哈,钰城的魔教巢穴中一通吵闹,那又能如何呢。三日之内,魔教党徒撤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人不敢留。宁枫连开宴带游玩,在钰城足足嬉戏了七八日,直到他们走了,魔教才敢悄摸摸回来——人生在世,如斯显赫威势,才叫不枉此生啊!”
看着自家老爹一脸‘身不能至心往之’的陶醉表情,宋郁之无奈,“爹……”
“好好,爹该的完了,郁之你自己放聪明些。唉,要不你二哥最近闹的厉害,爹还想多留几日。茂之的脾气也太急了,想六宗之首怎一日之功能成的呢。秀之又压不住茂之,我还赶紧回去吧。”
宋时俊甩甩袖子,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咧嘴笑道:“云柯兄弟啊,践行宴就免了,回喝醉了又得多住一日……”
下山途中,宋时俊忽的忧心起来,招手让庞雄信走到轿边,“六师弟啊,要不你留在青阙镇上吧,好给郁之提点几句。”
庞雄信笑道:“门主这怎么了,三公子自幼少年老成,心有成算,叔伯长辈们他话做事比门主你还稳妥呢。”他自幼在广天门长大,与宋氏一门十分亲近。
宋时俊叹道:“善泳者毙于溺啊,我就怕郁之太有成算了,反坏了事。”
“门主这话怎么?”
宋时俊道:“蔡昭那样主意笃的孩子,姻缘婚配,要么像爹娘一样两情相悦性命互托的,要么找个像周致臻傻儿子一般能拿捏在手掌心里的——郁之这不上不下啊。”
“所以郁之若真对蔡家丫有意思,眼下有两条路。要么就赶紧和凌波婚退了,然后一心一意待人家好;要么就索性跟两边父母摊开来,拿出诚意来。”
“只要蔡平春和宁枫眼睛没瞎,就知道我家郁之胜过周家子百倍,妻强夫弱,这桩婚事能痛快多久?我看丫挺孝顺的,只要爹娘点了,又不对周家子情根深种,又不厌恶郁之,婚事自然成了。”
“唉,偏偏啊,郁之哪条路不肯走。”
庞雄信忙问:“这为何。”
宋时俊神情寂寥,“端着,拿着,不露声色,不疾不徐,待水到渠成,便能事半功倍——这郁之的母亲教他的。”
“这的确夫人的做派,不过这话也没错啊。”庞雄信连连点,“蔡姑娘婚事的太早了,许多事没思虑周祥,改也来得及嘛。”
宋时俊摇摇,没话。
九蠡山上,垂天坞内,宋郁之凭窗看。
僮儿端茶过来,笑道:“门主真对公子不放心,走一步回三次呢。”
宋郁之微微一笑:“父亲多虑了。”
他合上卷,“你将这卷摘记送去椿龄筑,亲手交给昭昭师妹。”
僮儿领命去。
英俊高挑的青年站在门旁,炽烈的日光穿过树梢,落在他高傲锋锐的眉眼上,耀目至极。
他目送僮儿离去,嘴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卷中他亲手抄录的一部分江湖往事,有杀戮,有背叛,有夫妻离心,有同门反目,甚至骨肉血亲互相残杀。
蔡昭人生的前十五年,所知道的只蔡平殊口中的那个江湖,外加一堆风花雪月的话本和嬉笑怒骂的戏文。
另一面,那个琐碎的,锱铢必较的江湖,他会一点点摘抄给蔡昭看。
周玉麒的武艺才干皆不出众,这从来不秘密。
按照佩琼山庄的规矩,下一任庄主就未必他。也就,这一代的周氏子弟皆有机会争夺庄主之位。可偏偏,这位平庸的周公子有一位厉害的未婚妻。
这位未婚妻虽然之前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但单刀闯下重重包围的万水千山崖的风声已渐渐散出去了,许多人知道蔡家又出了一位惊世绝俗的女子。
宋郁之见识过周家大多数的子弟,不他轻慢,只要蔡昭不过分懒散,三年后周家子弟无一对手。
于,尴尬的情形就出了。
若周玉麒仅凭自己的本事,便无法继任庄主;但只要蔡昭出手,他又能继任。
蔡昭一会出手。
那么未来的周少庄主夫人,就会面临三重龃龉。
一者,风言风语,周少庄主平庸无能,全靠妻子上位(虽然这事实);
二者,原本有机会争夺庄主之位的周氏子弟,即便有心服口服者,也必然有愤愤不平者;
三者,将来佩琼山庄谁了算,若周玉麒,必有不服者,若蔡昭,依然有不服者。
岁月漫长,天长日久,如此三重龃龉之下,周家如何和睦,夫妻又如何和睦?若要众人和睦,蔡昭不可避免的要忍让妥协。
宋郁之仰望着一行高飞大雁,冷峻深邃的面容露出畅意动人的微笑,犹如一只翱翔九万里的凤凰,廊下走过的丫鬟俱看的脸红。
就像他和戚凌波一样,蔡昭与周玉麒,也不一段好姻缘。
昭昭这样聪明,不会想不明。
之前不曾去想,以后,他会一一给点明。
昭昭会慢慢知道,天下之大,北宸六派中,只有他们二人才最合适的。
水往低处流,风往去处吹,冬去春来,冰消雪融,天下大道莫过于。
只要依势行,天下焉有不成之事。
青阙镇外。
庞雄信还在劝:“蔡姑娘那夜独闯万水千山崖我亲眼所见的,的确烈火苍鹰一般!不过咱们拍着胸口话,三公子没受伤前,还比蔡姑娘略胜一筹的。如此看来,北宸六派中,还有比咱们三公子更配得上的么?门主不必担心,我看这事能成。”
鲁莽大汉劝完这段,就溜开去了。
宋时俊独留轿中,幽幽叹息,混迹红尘多年,他深知男女之情有时不得道理。
要怎样,儿子才能明,姻缘不能这么步步计算的。
因为,世上总有喜欢自找苦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