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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卷五 温柔大川 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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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春风轻慢柔和,吹的人头软绵绵的。

    在经受了假宗主与魔教侵袭的重大风波后,青阙宗终于恢复了前的安详宁静。演武场上朝阳炽烈,人声鼎沸,宋郁沉肩凝气,身形矫健,一剑下去,山石迸裂,尘土激荡,众弟子欢声如雷。

    这趟魔教涉险行,本可说是十分圆满的。宋蔡二人‘机缘巧合’偶得宝物,并从纷争不止的魔教全身而退,回来后宋郁更是恢复了前的功力,乐的戚云柯饭都多吃了碗——对于任一个门派来说,悉栽培十年的传嫡弟子都是异乎寻常的重。

    天公作美,人逢喜事,但众弟子却诡异的感受到了一种违和笼罩在万水千山崖上——向来笑口常开温和可亲的小蔡师妹,忽然改脾气了。

    第一个撞在她刀口上的就是四师兄丁卓。

    作为第二回被爽约的丁少侠觉得自己理气,于是在曾大楼办的同门小宴中不哼不哈的刺了蔡昭句,类似于自己果然是无名小卒,不然也不会每回都被忘得干净。

    原以为小蔡姑娘会如以往一般拱着小拳头笑着赔个罪,然后两人再订战约。谁知这回她二话不说拍下筷子,冷着脸揪起丁卓的袖子,一路拽回了丁卓的居所,并让人看紧院门,不许任人进去。

    约两三炷香后,蔡昭面无表情的来了,月华长裙甩六亲不认的架势,无人敢上前询问,而丁卓将自己在屋里足足三日,再露面时一身忧郁,以往顶破天的倨傲气少了一半。

    破竹轩内发了什么虽无人知晓,但据扒墙头的弟子说,里头一直发叮叮当当的剑击声,后进去收拾的奴仆说一地都是碎裂的碎剑片,两人应该狠狠打架了,打的可能还不止一架。

    没人知道决斗结果,也没人敢去问,只知道蔡昭推门来时,冷冷的向跌在地上的丁卓撂下一句,“学武是用来做戏给人看的么,死相搏际,哪个会等你沐浴焚香再问你口疼还是吃撑了!四师兄再这么端着,就一辈子闭门造车吧!”

    这件事的好结果是,丁卓开始积极参加同门的比试了,还向戚云柯表示希望机会下山历练;坏结果是‘鞭策’众弟子的师兄又多了一位。

    第二个撞到蔡昭刀口上的是宋郁。

    其实宋郁对破竹轩的闭门比试结果毫无兴趣,只不寻个借口上椿龄小筑罢了。

    “昭昭师妹那日与四师弟比试结果如?”宋郁一板一眼的询问。

    蔡昭一脸惊讶:“你我在幽冥篁道并肩多日,难道你会不知道。”

    宋郁当然知道。

    蔡昭本就胜丁卓一筹,但她前只在落英谷中修炼,还是后来魔教闯上万水千山崖才给了她历练的机会。然而那一回毕竟于短暂,并且一旁掠阵的是李文训等人,她多少笃定自己是性命无忧的,不比这趟亲赴幽冥篁道刀枪的拼杀。

    魔教教众又不讲武德,连日历险中蔡昭没少领教各种明刀暗箭,武艺自然飞速精进。依照宋郁估算,赴幽冥篁道前,一百七八十招内蔡昭可以击败丁卓,从幽冥篁道回来后,拿下丁卓估计在百招上下。

    宋郁毕竟不善言辞,最后只好直接问:“招内?”

    蔡昭:“七十八招。”

    “这么快?”宋郁点吃惊。

    “我拔了艳阳刀,四师兄疼他的‘长空’剑,没敢跟我正面对劈。”蔡昭耸耸肩。

    宋郁:“……同门比试而已,必拔艳阳刀。”

    “我是为了四师兄好,他太讲究了,临敌际会吃亏的。”

    如此,对话便结束了。

    高傲冷峻如宋郁,也察觉到小师妹没聊天兴致;若换做以前,笑吟吟的小姑娘从话本子到庖厨的新菜色,东拉西扯就能说上一堆闲话。

    宋郁只好自己找话:“我送来的那些卷轴,师妹都看了么。”

    “都看了,挺好看的,比话本子还精彩。三师兄还么,再来点新的吧。”

    “……”宋郁,“师妹就没什么与我说的。”

    蔡昭了,“的,师兄跟我来。”

    她扯着宋郁的袖子往外走,穿走廊与花圃,来到椿龄小筑后院的一处凉亭,凉亭上架着一根长长的竹筒。

    蔡昭踮着脚尖,远远一望,“我就知道,这个时候他们一准会来。”

    此处地势较高,恰好能望下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居然是戚凌波与戴风驰,不只能看他们两个脑袋,听不说话声。

    蔡昭将宋郁推到竹筒旁,示意他俯身去听——也不知这竹筒是怎么设置的,戚凌波与戴风驰的说话声源源不断从竹筒中传了来。

    “……昨日不是说了让二师兄多吃点吗,我看你今日又瘦了。”戚凌波的声音。

    戴风驰叹口气,没说话。

    “为我们非到此处来说话,二师兄怎么不来仙玉玲珑居找我了。”

    “我如今情形尴尬,不连累你。”

    “当初二师兄是受了蒙蔽才帮那冒牌货的,又不是意为虎作伥。我跟爹都说了,爹说一点都不责怪二师兄呢。”

    “师父慈爱厚道,他自然不会责怪我。可是一众同门该怎么看我呢,三师弟都能发觉那冒牌货的不对劲,我却丝毫不察。”

    “三师兄自小跟着父亲长大,若论对父亲的了解,连我这个做女的都不如,况二师兄你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二师兄你别自责了,我看了都疼。”

    “凌波,你的意我都知道,不我们以后还是远着些的好。我们都大了,不比小时候,你若与我太亲近,三师弟不高兴的。”

    “不高兴?哼!三师兄眼里从来没我,别说我与谁亲近,便是我哪日死了,他都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师妹别这么说,你们毕竟…唉…师母对我抚育恩,我不能害了你。我虽武艺低微,但只师妹你吩咐,千刀万剐我也来!如违誓,天诛地灭!唉,不我们日后还是少相了罢!”

    戚凌波了半晌,才道:“……二师兄,这日娘时常对我说,叫我清楚婚事。”

    “师母怎会说起这话?”

    戚凌波道:“娘说,嫁人日子,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边的尊荣权势,究竟能不能抵头冷落与半寂寥,叫我清楚。”

    “师母,师母的这么说?”戴风驰的声音都发颤了,“师妹,师妹我…诶诶,师妹等等我,等等我…”

    一阵脚步声,两人走远了。

    宋郁放下竹筒,看着蔡昭。

    蔡昭也看他。

    两人对看半天,最后宋郁道:“这竹筒你是做的?”

    蔡昭道:“第一回看他俩在那说话后,我就连夜砍了根竹子做的。这距离恰好,再远些就声音就传不到了。”

    “偷听人说话是不对的。”

    “哦。”

    两人再度对视。

    片刻后,依旧是宋郁败阵:“你让我来听这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三师兄以为呢。”

    宋郁沉吟片刻,“我与凌波的婚约……”

    “三师兄不必解释。”蔡昭转身就走,在背后潇洒的摆摆手,“我自小爱听壁脚,不爱听人解释。”

    此后,宗门内郁郁不快的人,又多了一个宋郁。

    第三个撞到蔡昭刀口上的,是一群人。

    如今万水千山崖上情形微妙,宋与蔡,宋与戚,戚与戴,简直错综复杂波谲云诡,宗门内弟子少说数百,自然好口角的。好些的,不是挤眉弄眼说来一笑,用不好的,不免扯些污言秽语来。

    然而不知怎么的,往往是他们嘻嘻哈哈议论完,转头就发现小蔡师妹蹲在一旁,笑眯眯的不知听了多久。等她拍拍裙子起身,就会‘请教’诸位同门一番。

    还不能不答应,反正不答应她也打,被不分说的海扁一顿后,大家鼻青脸肿的相互搀扶着回去,总疼上好天。

    若是议论她的是非,被揍一顿也就罢了,可恨的是,众弟子时议论的只是厨房守寡的三婶与后山种花的五叔的老年绯闻,也一样被揍啊。

    你跪地求饶,她就会以北宸首宗弟子不可以没骨气揍你;

    你躺平认栽‘打你就打吧’,她就会以‘从没听这种求一定满足’来揍你;

    倘你前日刚被揍,她就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让师妹领教领教今日的师兄是不是比前日的师兄强些’,然后周而复始的揍。

    大家呼天抢地的告到曾大楼跟前,蔡昭就表示一切都是‘切磋’,同门切磋能什么坏眼呢,大家都误会了,于是曾大楼也不好说什么。

    大家哭哭啼啼的告到宋郁跟前,宋郁会阴着脸将众弟子再揍一顿,美其名曰‘亡羊补牢’。

    如此鸡飞狗跳了一阵,青阙宗内顿时清静无比,众弟子只知埋头习武,再不敢道人是非,一时蔡昭找不到人切磋,感觉这世是寂寞如雪啊。

    一日,她满山漫步,不知不觉溜达到后山碑林,发觉李文训师伯正站在当中,呆呆的抬头仰望高耸的石碑。

    这片碑林背山而建,四周杂草丛,荒芜清冷,更兼阴晦潮湿,鬼风呼呼。

    如此风水,石碑上刻载自然也不是什么英雄伟业,而是青阙宗历代孽徒的恶行,欺师灭祖的,暗害同门的,偷练邪功的,叛宗门的,自然也勾结魔教的……

    蔡昭赶紧拱手行礼:“李师伯。”

    李文训嗯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块还空白的石碑,“邱人杰的事,就刻在此处如?”

    蔡昭一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李文训道:“邱人杰背叛师门,勾结魔教,暗算掌门,合该在满门弟子面前千刀万剐才是。让他自尽,算是便宜他了。”

    蔡昭记起这位李师伯也兼掌宗门刑法,莫名缩了缩脖子。

    “罪人弃尸荒野,恶行昭彰于世,而烈士豪杰的英灵供奉在暮微宫中,这样才算善恶报!”李文训转头来,“昭昭,你虽只是挂名在宗门中,但也时刻牢记本门律例。”

    蔡昭脑门沁汗,连声称是。

    被莫名其妙的暗示了一顿,她垂头丧气的回了椿龄小筑,继续着练功,垂钓,看话本子,偶尔与同门‘切磋’的安宁日子。

    渐渐的,她似乎忘记了那个阴阳怪气的人,那个会叫她头一痛的人。

    时光蹁跹,匆匆月余去,祭拜常氏的日子快到了。

    所谓事弟子服其老,戚云柯座下嫡传弟子七人,除了大弟子曾大楼留在宗门料理庶务,其余六人尽数遣,先行一步前往常家堡预备祭奠大仪。

    待戚云柯与周致臻蔡平春汇合后,三位掌门一道前去祭拜,以示对亡故的常昊大侠的敬意。

    到了启程那日,以戴风驰为首的六名弟子,另内外门武艺高强的弟子十数人,一齐拜别戚云柯,下山去也。

    常氏大宅原本坐落于武安山下的小镇中,为当地望族。后来为了躲避聂恒城的杀戮,常昊便在武安山中建立了一座隐秘的坞堡,将全家搬了上去。

    而太初观就离武安山不远,是以青阙宗弟子到境后,先投递名帖拜现任掌门王元敬。

    自从了武元英的惨事后,太初观在江湖上颇抬不起头来,稍稍露脸,便人来明讥暗讽,或感慨武元英当年的英烈,或痛骂裘元峰的无耻,总弄的太初观弟子尴尬不已。

    王元敬继位掌门后,索性门度日,打算先避这段风头再说。

    当戴风驰的拜帖送到时,王元敬刚好正在炼丹,不便离开,便吩咐名弟子为青阙宗引路上武安山。元字辈最小的李元敏,兴冲冲的相伴同行。

    武安山就在那里,人人都能上,而常家坞堡在山中处,十年来居然无人知道。武安山又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山,一寸寸摸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自从常家堡周围的阵法被破后,此去路径便一览无遗了。

    众人在太初观弟子引路下,在一处山坳内,找到了破败焚毁的常家坞堡。

    此时天色已暗,影影绰绰的天光下,满地的残垣断瓦,倾诉着昔日兴旺的武安常氏,如今尽毁了。

    李元敏叹道:“这里被魔教贼人捣毁的不成样子了,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数日方熄,什么也没剩下。后来我们将还能拼凑的焦尸捡了来,一同葬在后山坟地了。”

    戴风驰虽然修为一般,但待人接物还算不俗,当下连声称赞太初观宅仁厚云云,丢了个月人的太初观弟子顿觉颜面光。

    一通柔情蜜意的商业互吹后,两派弟子一同前往后山坟地,那里埋着常氏族人,不久后常昊的骨灰入葬那里。谁知刚转山壁,只光秃秃的坟冢石碑前黑压压的站了一群身负兵械的人,俱是神情恭敬。这许多人站在这里,居然寂静无声,只闻山风阵阵。

    这群鬼魅般人中,簇拥着一名高大颀长的玄袍青年。

    淡淡的月光从山壁的尽头落下,穿疏离的石林,在荒野的坟地上拖长长一道的微亮。青年背光而站,面庞深邃华美,冷漠威严。

    他看这么一大堆人,微微讶然,随即目光穿人群,直直落在宋郁身后的某处。

    蔡昭口剧烈一痛,赶紧将头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