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天才
80
顾写尘眉目平静,看着那双枯灭的神像之眸。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凌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凌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从后脊一路发麻,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被愚弄过太重,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历的一切如隐线脉络,被淡光映照,开始明灭勾勒。
霜凌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凌心头有太多思绪,纷飞如絮,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呼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在干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凌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凌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凌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凌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冲破霜凌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凌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擡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凌。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凌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擡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汇聚在此,集众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凌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伪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擡眸,霜凌握拳抿紧唇瓣。
历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众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干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凌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凌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凌一咬牙,试图冒险冲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凌忽地擡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凌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凌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凌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呼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干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凌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凌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凌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凌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青丝吹尽处,侧颜圣洁如霜雪。
平光阁众人遥遥望见,在某一刻好像真的看见了神圣的所在。
叶敛闭目,仔细在这片空中寻找着他要找的东西——命火,干天帝君的命火若能找到,叶家的至高道术就能成型。
万兽与火炮也同时对准长天,在这一刻,只为脚下的土地。
龙成珏握紧拳头,平光阁四洲弟子同时得令——
“护住神像!”
“神像才是真正的灵脉之源!”
“成阵,去!”
不论是顾写尘,还是任何人事,他们纵是□□凡身,也有掌握自己记忆的权力。
龙成珏忽然擡手,指勾作哨,对着远处的霜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他确定,只有解开“顾写尘”的秘密,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头顶那个人——!
他猛地把手中的东西抛向了他们。
人群之中,顾写尘正一剑挡开民众,背后的神像再次亮起光芒,却有四洲弟子带着阵法围护上来。
霜凌控制着身上越发暴涨的荒息,忽地回身扬手,啪了一声,接住了龙成珏抛来的红色珠子。
她低头,定睛一看,忽然睁大眼睛。
两行古老字迹,自然汇入脑海。
这是……
狐珠。
千岁狐仙之书,曾有两句话。
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瞬。
擡起眼,对上荒芜白雾中,顾写尘清晰的眉眼。
…
“别信他!别信帝君!”
“帝君要是真为了九洲苍生,为什么龟缩三年?”
“为何不亲自动手?”
“护住神像,醒醒啊!”
荒芜地的白雾已经彻底挤入九洲,仍有无数人在敕令之力的影响下,但第一次,开始有大批的人反抗那种力量。
坎水,巽风,坤地,兑泽——仙洲过半的人数。
长天之下,第一次有了群体性的反抗。
“你们看天上!”
“不能呼吸了!灵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空之上再次出现了巨大的天裂,天泣降雨,统御数千年自以为神明的帝王,彻底被生民的反抗激怒了。
空气中的灵气彻底灭绝,最后空气也开始稀薄,凡人开始脸色发紫,修士们纷纷凝滞。他在告诉反抗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就能轻松地摁死万万人。
霜凌握着狐珠,怔怔地看着神像之下的顾写尘。
他眼底漆黑透蓝,像净澈的深海。
沉静地没有告诉她更多。
可她的大脑开始闪过无数信息,纷杂地压都压不住。
神像背后的字,在龙成珏发现之后就被抹除消失。地底的石碑是抹去顾写尘的无字碑。神像那行字同样出现在狐珠之上。这行字这一切…与飞升有关。
她明白了龙成珏的猜测,他把这个答案交给她来最后解。
霜凌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天空正在急剧绞裂,帝君要给蝼蚁凡人一个教训。
“嗬嗬。……”
他开始不耐烦了。
千年等待,只差最后一环。
君岐已经不想久等。
天裂开始降下酸蚀的雨,所过处众生尖叫痛呼,皮肤溃烂,天象焦噬凡人,损毁神迹。
于是那座高耸矗立的神像,顺着眉心裂开了一条缝。
汹涌的荒息更加散落,趁霜凌怔忪无孔不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飞升了。
保神像,就会保他敕令。毁神像,她就会飞升。
就算霜凌的荒岚之力能让很多人觉醒,可是帝君不死,一切不会终止。可他藏在虚空中,他们如何打?
即便是顾写尘的战力也无法施展。
“别怕。”这次,顾写尘对她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枯灭的神像。
他已经想到了方法。
荒芜白雾之中,霜凌听见顾写尘的声音仍如折竹碎玉,低声告诉她,“——把你压不住的荒岚,给我。”
那一瞬,她对上那人垂眸笃定的神色,仍是九洲上下,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
顾写尘趁着最后一点时刻,低头抵在她额前,像是在母亲的神像面前印证。
“作为你的夫君,我会有办法。”
暴涨的荒息腾起。
渡到那人玄衣负剑的身上。
霜凌知道,顾写尘不能入道荒岚,他是男人,所以无法以荒息为力。
可是那一刻,她忽地睁大了眼睛。
在苍穹天裂之下,他缓缓抽出了他背后的两把剑——
“娘的,他要出手了。”
“全力配合他!全力配合顾写尘!”
“他是谁?还没想起来?他是九洲的活祖宗他——”
玄衣悬于半空,背负神像的双目之前,那一刻,冰白与漆黑的光芒同时在顾写尘身上出现。
冰息重剑古沉。
尊魔之剑亢奋。
然后同时,嗡鸣震动。
——他的上古冰息重剑,重启了!
在失去灵力转身堕魔之后,顾写尘就并不能唤出冰息重剑,所以在飞升之墟重新拔出之后,他一直是靠力量背负着它。
但这一刻,那把真正承载剑尊之意的冰刃之中开始闪耀出清透的光芒,霜凌与之相通的剑心也同时震动。
他怎么打开的冰息重剑?!
霜凌身上难压的荒岚源源不断冲向那玄衣的背影。
他蓦然挑起两柄旷世之剑,双手反压,灵气与魔气同时灌入其中。
从荒岚……到灵气与魔气……
他……!
他们早就知道灵气加魔气可以融合荒岚。
可他在那一刻,悟到了如何——分离荒岚!
将暴涨的荒息同时抽离成灵气与魔气,强灌他的仙魔两剑——!
霜凌眼底流动着两种天地之气,像是晃动的盈光,心头巨震。她知道,因为神像……神像数千年来以神躯为源,以荒岚供给仙洲的灵脉与阴仪的魔渊,无人知晓地支撑着整个九洲仙魔两道。
他在意识到神像是母亲的那一刻,悟透了。
每一次,他都会找到办法。这就是举世唯一的天才。
两把旷世之剑同时被唤起,那汹涌的灵流和魔气同时归分两处,浩荡地涌入两剑之中。
可这还没有完,顾写尘面容沉静,当他同时运起仙道与魔道的两把顶级之剑,挥出万钧雷霆之力——这其中的灵气与魔气又轰然相撞,在空中汇聚融合成荒息!
以荒岚分化、动用仙魔两剑。
以两剑合一、挥出荒岚之力。
因为,唯有以荒息才能攻击到君岐。
……天才。
绝世的天才。
他用这种方法,学会了使用荒岚!
这一刻,黑发凌乱之下擡眸。
顾写尘的战斗力终于能真正发挥。
…
一道虹光长劈九天。
暴碾天裂。
举世惊呼。
那是九洲第一剑尊,也是天下第一魔主。
顾写尘同时找到了他所有的力量,站在仙魔两道的顶点,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
终于兼容了他这离经叛道的一生。
霜凌在震撼中忍不住望向那缄口无言的神明——石像已死经年,没有情绪,可会不会你的眼中也曾流露出欣慰的光。
天才。
为何他会如此天才。
顾写尘的剑光顺着九天之上一路荡平,酸蚀的天泣之云竟直接被全部搅散,就连天光都穿透白雾倾泻。
空中绞动裂变,他剑尖挥出荒岚,开始追踪君岐。
极致的天赋,让他才刚刚上手使用荒岚,就已经精准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的分层。
他玄衣侧身,一剑横出,精准劈向了藏匿的帝君。
找到了!
只有荒岚能连接帝君藏身的虚空,才能打得到他!霜凌紧张极了,身上的荒息源源不断地渡到顾写尘身上。
而他的剑意不负众望,在苍穹之上铺天盖地,根本无法躲藏。
那一刻,君岐巨大的身形终于在苍穹中出现。
“出来了!”
“娘的,他果然躲着看!”
帝君漠然垂目,身后的金光轮盘流转,看着这一切。
他眼底似乎是复杂又讽刺,最后又在微笑。
看着这挣扎的众生。
顾写尘双剑反压,同时毫不犹豫,暴虐交错的黑白剑光同时轰然落在他的身上。
“轰!——”
那一瞬,君岐的身形四分五裂。
“啊啊啊!成了!”
“他死了?”
霜凌心头骤然欢喜,可下一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
九洲在一瞬间再次寂静。
顾写尘的剑尖微停,掀起眼眸。
君岐那层层叠叠巨大的身影的确被砍得四分五裂,身后的金光轮盘同时溃散。
可他原地,化作无数重。
化作了一百个……虚幻的顾写尘。
…
“没有用的。…”
每一个顾写尘静默立在长天之中,环绕成圈。他们的丹田处都有一颗圆满流转的飞升金丹。
每一个顾写尘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物,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君。
霜凌忽然心头发抖。
不,那不是一百个顾写尘,细数之下那是九十九个。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
君岐的意念如潮水在空中散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喟叹。
“你总是。如此。天才……”
这千年间,无数人,比不上你一个。
这一刻,苍生都在疑惑不解,可霜凌浑身都开始发抖。
那玄衣的背影一丝不动。
霜凌心中所有纷杂的乱线终于被生痛地牵扯清晰。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一触即懂,为什么他什么都会,为什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领悟,就能悟透一切。
为什么他活着就是在修炼,活着就在不停进境,好像走在一条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大道之上。
霜凌捂住自己腹腔中那颗被他全部灵流保住的金丹。
掌心压着狐珠上的古老字迹。
九转而飞升
百炼而…成神
她被顾写尘真实的命运击中,眼前模糊间,蓦然想起了冥冥中的很多次暗示。
从息人女得到九荒息岚书前,气海中曾出现过一百个白衣顾写尘;
在魇魔的困境中,她阴差阳错化出的魇境,也是一百个顾写尘;
在干天地底的空腔四壁,埋藏顾写尘的无字碑,如果她当时去数,那漫天壁龛恐怕只差一座就到百位。……
她早就涉身于他的命数之中,他早就猜到,只是从未诉苦。
虚空中,君岐的意识缓缓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霜凌身上,看出她离最后一步飞升,也只差他指尖一点。
百丹将成。
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称温和,看向天地之间,那双剑独绝的黑衣人。
“第一次飞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经等你很久。”
在风里,霜凌看着那道玄衣背影,眼泪哗一下掉下来了。
顾写尘脊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负剑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头从没弯折。
可这一刻霜凌也终于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间绸缪千年,窃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躯,窃取神口得到神力,却没有修炼天资,不得飞升。
于是一场敕令下的造神开始演进。
飞升百次,才能融成一个神。
所以这里的九十九个顾写尘,全都是已经用各种方式飞升过,被苍生敬仰一生,然后被苍生彻底遗忘的。
每一次,他的飞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凌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经模糊到无法视物,大滴大滴的眼泪发烫滚落,依稀看见那玄衣身影转身而来,掌心接住她的眼泪。
“哭什么…”他似是无奈地低喃。
怎么能不哭呢?
为何你如此天才,为何你强到像是诅咒一般,为何你天生如此总是为难。
原来从历时五百年到仅需二十五年。
在这一世转身堕魔前——
顾写尘已经独自飞升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