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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 正文 第三章 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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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拂殿的地势最高,殿后有一道瀑布常年哗哗的流着,水声不断。重霄不大回来,今日难得的叫齐了几位管事的在书房里说话,问了问山上的弟子及东系诸山的情况。

    大师父是这里的大总管,他一一作答回话流畅,大事小情成竹在胸,说着话他眼角眉梢的皱纹也宽舒了许多。

    座上的神君本是正襟危坐,恪持威严的样子,这时忽然低头拂了拂衣袖,不经意的瞟了大总管一眼,问道:“这些年里,不知山上可还太平,山门严谨有否细小进出?”

    诶?!神君何出此言?在座的三位管事,眼中同时闪过一丝诧异。

    重霄未动声色,只复扫了他们一眼。

    “呃,托神君威名在持,不仅我们这座首山一向安泰,这东系诸山都无甚大事,山水应时、生灵和睦,呵呵,和睦得很!”大师父斟酌着搜肠刮肚的说着漂亮话。

    “既是这样,我后殿里怎么好像少了几样东西,可是着人收起来了么?”他擡头望向众人,目光似日色灼灼,态度却不急不缓雍容大度。

    把大师父看得袖中五指紧紧扣了扣手心,他听见神君接着在问:“我多宝阁里原有一件自鹿吴山带回的宝物,乃那年为杀灭蛊雕,月神亲赠,名叫续月石,可为万物染光华。昨日我去瞧了瞧,倒不在那儿了,却是丢了?还是放在别处了?”

    大师父扶着宽椅把手用力握了握,回说:“那年,有惊雷劈倒了殿前金乌树,恰倒在后面房梁上,于是后殿便大修了一番,那次……那次就疏忽间,失了盗……”这套说辞原是一早就编好的,可惜这大师父演技不行,临上场了就磕巴了,真是!

    客师叔听完扬了扬眉角,心中深恨之,还千年修行,这么两句简单的谎话都说不囫囵,嘁!鄙视之!

    果然神君不仅有威名,智慧也还行,几句不连贯的托辞糊弄不住他。他不置可否却接着在问:“那么说,北海水君送赠来的两粒凝时珠,也少了一粒,想来当是那时一起丢的了?”

    大师父立时愕在那儿,这两样东西本是收在不同地方的,此时神君一起拿来发问,定然是各样物什都查验过一遍,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在心里抖着……

    “可不是嘛,就前后脚丢的。定是那时大修殿堂时被小毛贼落了眼,咱们自家人手有限,哪里看顾得了那许多。”客师叔向前倾了倾身,赶着替大师父回答,同时向座上神君拱手作礼,诚恳道:“疏于严谨,我等职责有失,还请神君责罚!”

    “前后脚?”重霄口中重复着,倒是笑了,微微点了点头:“责罚也就罢了,我闲来无事,随口一问,不过几件哑巴物件,算不得大事。我经年不在,诸位辛劳,不必放在心上,如此且就散了吧。”他摆了摆手,今日众议便到此罢休。

    三位管事的施礼起身,渐次退到殿外去。

    回到篇遇殿,在廊檐儿下,大师父拉住客师叔的衣袖,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客啊,还是你去同宗明说一说,把那两样东西要回来吧,我早说拿不得的,看看,神君查问了吧!”

    客师叔甩甩袖子擡脚要走,又回头来:“怕什么,这不是遮过去了么?神君都说了,不值什么,那两样东西搁着也是白搁着,给宗明那小徒儿能救命,何苦又向他要回来呢,我可不去。”说着话摇着头,又补充:“宗明那撒泼打滚的性子,那年既叫他卷了去,哪里还能要得回来!”

    “哎呀,这这这…….”大师父笼着袖子一路惆怅着回房去了。

    未缓这时候正在后院里忙活,她前日自樊篱镇回来之后掐着时间,往较远的大尧山去了一趟,那里地处偏西,果木林立且比曹夕山的四季轮转晚些时候,最后一批梅果此时才刚刚成熟,她坐着精精兽去,摘了满满一背篓回来。等清洗晒干之后,泡在浊酒里,埋在蔷薇花架下面,待过了冬挖出来,就是上好的梅香酎了。

    她天光蒙蒙亮时就出发,迎着早起的露水采摘,等日头东升时已经满载准备返程了。回程时她特地经过附近的岐山,顺便去看望涉佗,他是个孤独的老仙人,形貌似人却长着方形的面孔,最妙的是他有三只脚,于是总是找不到鞋穿。

    未缓每常经过这里,便到他的洞府歇歇脚,讨一碗山泉水喝,同时赠他一套新鞋,三只的,两只右脚一只左脚。涉佗便特别高兴,临走总是回赠她一捧色彩艳丽的丹阳花,帮她系在精精兽的尾巴上带回家去。

    那丹阳花可一日三次变色,变色随时辰冷暖有关,七色不定;且人间传闻它花香持久可引蜂蝶十里寻香。未缓因为见得多,并不觉得稀奇,花瓣变色倒是真的,花香郁郁其实也有些夸大其词了。

    她总是分两支给师父插在他床帐上,让他也跟着香一香,其余的摆在自己窗下的书案上。

    有一回师父溜达到她房门口,瞄了瞄她案头的插花土定瓶,指点她说从前参加大乐会时曾见过,神女仙子们常把丹阳花簪在发鬓上增色的,又香又美。

    未缓看他说着,想了想,前不久客师婶儿来时才同她讲过,姑娘大了要显庄重,大道至简切忌花红柳绿,丝缕简帛方显气质卓然。

    未缓一边回想着,一边瞥了一眼他师父肚皮上崩开的两粒扣子……那自然,师婶儿说得才对!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千万不要簪得满头花。

    她这天正午前回到自家院门口,远远的正看到她师父在柴门前放飞一只瞿如鸟。那瞿如她是认得的,常来,竹栖自小养大,常常往来在空桑山与曹夕山之间,给他们传递消息有时也送些小东西。

    师父送走瞿如,自顾自的拍了拍手上的羽毛,递给未缓一张信笺,说:“竹栖那丫头叫你去玩呢,说他们这两天要在北山路上抓狌狌,邀你去看热闹,问你傍晚得不得空,她同师叔说好了,开了后山门等你。”

    师父真是!惯常爱偷看别人的信,未缓因为日头晒得一脸红晕,没好气的伸手把竹栖的信笺抽过来,扫了一眼,又向她师父抖了抖信纸,“哗啦哗啦”的声响,抗议着,你又私看人家的信件,都说过不让你看了。

    “是它自己掉出来的,”师父眨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狡辩着:“你没瞧见,那傻鸟的三只脚正打架呢,就,就把信纸打掉下来了……”

    未缓看都不要看他说这些,甩着手踩着石径回屋去了。她师父站在院门口嚷着:“真的!”

    等太阳落到山那边去,掩不住的夕光把腾起的山雾染成稀薄的玫瑰色。白日里的暑热渐褪,山里各样生灵活物都探头探脑,啾啁声不断。未缓虽然听不见,可能闻到空气里勃勃的草木气息,山风拂过她鬓边发丝,清香怡怡,是夏日最悠悠的时刻。

    师父走来叮嘱她:“再过些日子就是望朔礼祭了,今年神君当家,自然比往年花样多,你且跟着竹栖多住几日吧,等过了礼祭刚好随我一起回来。”说完又想起什么,接着道:“少往空拂殿去,也别理那大师父,有事就去找在客两口子啊,知道么?”

    未缓点点头,收拾个小包袱挂在精精兽的头角上,包了几支丹阳花,准备送给竹栖和岩娘,也给客师婶儿两支。临出门时想起什么,回身朝南墙下的酒瓮指了指,做了个手势给她师父看,跟着瞪了瞪眼睛,告诉她师父说,那酒瓮上她做了记号,不准他偷喝,少了一滴她也知道的。

    师父也跟着瞄了瞄南墙跟,撇了撇嘴,心说,这都是跟谁学的,这小徒弟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多。

    曹夕山是这东系诸山里离首山空桑山最近的,未缓这匹精精兽虽然不及别的神兽能风驰电掣,但比起寻常坐骑还是快得多。一路山风吹过未缓耳边,她一手抱着一捧如火如荼的丹阳花,一手抓着鬃毛,孤身一人迎风猎猎,往耸入云端的后山门去。

    重霄因为这日没得到凶兽肥遗出没的消息,独自转到空拂殿的后廊上来,他极少凭栏远眺,忙着眼前事的时候多,此时却难得看到一片红日渐沉的好山景。

    山河远阔,有清风拂过林梢,他不经意间笑了笑。

    两只青雀自后山飞出,一声长鸣划过天际。他循声看过去,目力超群,直看到后山门外隐在云雾中的千级台阶上,有一角兽带着一人快速奔上来,是位年轻姑娘,几缕发丝和裙袂随风翻飞在身后,穿过整片青碧丛林的绿海,像一团柔雾飘散在半空中。

    他看着她,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山门前,见她旋身跳下来,脚腕上的凝时珠划过一道白亮的弧光,一闪而过。

    然而她并未直接进山来,而是引着坐骑往旁边的密林里去,在那精精兽的耳朵上揉了揉,还拍拍它的头。

    他看着不禁在心里猜测,她是不敢把那头精精带进来吧,他想起他从前下过指令,山门里不许有野兽的。

    嗯……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野兽!

    不好!他心中暗叹一声。来不及停留,手臂一用力,翻身腾云越过石栏,一阵风般往那密林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