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师父不让精精兽进山门,未缓每次来都悄悄把它放养在后山这片枞树林里,把它往林子深处带一带,省得大师父看到了又要嚷着叫人来围捕。
今日不知怎的,这头精精梗着脖子不肯进去,未缓又哄又骗,拉着不走打着倒退;难道几日不来,倒怕生了不成!
未缓回过身来一手扯着精精兽的头角,一边吹着玉哨指挥它,两声短一声长,叫它快走。精精磨着小碎步……
这么僵持着半天,未缓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来。她记得林子深处有一弯清溪,就把精精兽放在那儿吧,方便它喝水,她在心里计划着,擡手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回头来看一眼。
这一眼看得她没把半颗心蹦出来,她身后一丈远的小溪对面,一只浑身暗青的庞然大物正伏低了头颈,拱起的脊背高高耸立着像是随时要发起攻击;天色渐昏,这怪兽的眼睛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幽蓝荧光。
未缓半扭着身子不敢乱动,她那头精精大概也是吓呆了,跟着僵在那儿不动弹,这清溪边的时间仿佛凝结住了。
未缓看着对面这头独角的大家伙磨着地面,向前进了一步,同时露出两排尖利獠牙,她能看清它触目惊心的血红牙龈。
这对视的一秒,未缓忘了客师叔叮嘱过她,生死一刻可将凝时珠踩碎,释放出的时间屏障会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竟是怔住不能思考的……
她后来回想,深悔之!
她和那头青皮怪兽隔溪对峙,以为要葬身兽腹时,却见那獠牙青兽发着低沉的呜咽声,渐渐后退了;她以为是她自己求生的幻觉,可不多时再凝神看是,它已经退到几丈外去。
未缓回过神来,前所未有的好身手,倏然翻身跳上自己的精精兽,还没等她下指令,她的精精一溜烟飞一样的逃出了那边枞树林。她并没来得及看见自半空中缓缓落下的神君,负手立在那匹青兕耸起的脊背上,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奔向山门去了。
未缓惊魂未定,不得已把坐骑带进了山门,后山向上的小径蜿蜒曲折,竹栖正坐在路边伴赏亭的台阶上等她,见她把精精兽带在身边,惊了一跳。
赶过来问她:“你怎么把它带进来了,大师父最近可满山头转悠呢,看见它可不得了!”
未缓朝竹栖的圆脸上望着,半天呼出一口气来,向山门方向指了指,两臂伸开向她比了个巨大的东西来看,还没等她写字解释,竹栖已经会意的瞪大了眼睛问说:“你看到那林子里的怪兽了?是那头青兕么?那是神君的!”
那是兕!她以前在师父的酱园里看过一本上古神兽图鉴,让她一说想起来,没错,真的是兕!她复瞟了一眼竹栖晶晶亮的小眼神儿,不满的写道:“我没被大卸八块,你遗憾得很?!”
“哈哈哈,”竹栖给逗笑了,伸手给她胸前顺顺气儿,解释说:“你有所不知,神君这头青兕,是吃素的,不吃荤!嘻嘻。”
吃素!哦,怪道吓唬了吓唬她,就退回去了,原来是不爱吃肉,爱吃青菜萝卜啊……哎呦真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未缓擡头看了看不远处隐在云雾里后殿檐角,长长舒了一口气。借着脚腕上白亮的珠光,两人沿着石径往两岐殿去。
先请三师兄帮忙安置未缓的坐骑,然后欢欢喜喜的去书庐的陨星台收拾床帐,未缓每年来消夏,客师叔都会开了书庐让竹栖陪她单独住在那儿,方便她看书消遣,更是因为那里地势仅次于神君的空拂殿,仲夏夜能看到最美的星空。
入了夜,客师婶儿亲自上来照看她们,山门里女弟子少,如今只有竹栖一个,从前她上面还有个五师姐,传说因为忤逆师尊被逐出山门了,至此,竹栖这小七就成了独苗儿一根。
师婶儿上来时,竹游正在陨星台延伸到山涧上方那块大石上架设观星仪,未缓伏在一旁替他校准角度。
师婶儿擡头看了看夜色,提醒竹游:“行了,差不多了,小游子该回去了。”说着话回身过来指了指未缓:“你们俩也该进去睡了,更深露重,不准在岩台上久待,听见了么?叫我发现了可不依你们!”
“好!”姑娘们听话的答应着。
师婶儿监督着竹游下了木制楼梯,转身回来给两位姑娘吹熄了灯。她提醒自己需得严谨些,从前这些孩子还小,朝暮间厮混在一起无伤大雅;如今各自都大了,尤其这两个女孩子,理当格外看顾。
她思忖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未缓的床帐,关了房门下楼去。她边走边望向山顶的天边,都长大了!她哀伤的感叹着,左眼角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显得神情愈加戚戚。
第二天一早,竹栖要赶在卯正三刻去篇遇殿听二师父讲学,未缓一向起得早,先时她也跟着去上课,后来嫌二师父讲的内容太浅,不如留在书庐里自己看书有趣,便不去了。
等竹栖夹着文书蹦跳着下楼去时,未缓正在成排的书栏里找一卷异族史,她记得早先是放在最后一排架子下面的,现在怎么没有了,她一册册的翻检着。
过了晌午,等师父们都回房去歇中觉。未缓悄悄溜到两岐殿,去看三师兄他们准备晚上抓狌狌的器具。在偏殿门口,碰上白衣白袍的大师兄沉洲,他一向不和这几个师弟师妹们凑在一起胡闹,被二师兄背地里叫做假清高。
他此时往外头葡萄架下练剑去,未缓迎面而来,站定了向他作礼,又含笑擡头来看他。沉洲其实眉眼隽永,是最有模样的仙家弟子风范,不像底下那几位,个个乌眉灶眼妖魔鬼怪一般。
未缓从前每次来,都抽空替大师兄抄录剑谱,倒不是因为她蝇头小楷写得好,而是她最有耐心,能整个下午端坐在南窗下,一口气抄完一本,工工整整的交给他。大约因为她耳不聪目不明,所以时间和空间在她心里都是静止的。
沉洲携剑向她点点头,开口叮嘱她:“未缓来了,等会儿他们胡闹,你切不可站在前面,若被那狌狌抓伤了,容易留疤,药石难医的。”
未缓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道谢,已被竹栖拉进门槛去。
未缓知道他们抓狌狌的方法,只是每次都错过,无缘在现场,这回倒可以凑个热闹。狌狌长得像祷过山的灵猿,只是个头小些,成群结队,特别泼皮,常常越过矮墙跳到院子里来捣乱。它们身手灵敏但贪婪好酒,好奇心尤其强。所以要抓它们也不难,拿草鞋穿成一串儿,摆两壶好酒在旁边,只要一只狌狌禁不住诱惑上前来偷酒喝,就会跟着有一群狌狌都凑过来,它们喝醉了就挤破头的来抢草鞋穿,此时只要有人在绳子那头用力一拉,这群晕头转向的狌狌就都摔倒了,任人捉拿。
要赶在落日时,夕阳西下那一会儿,正是狌狌们腹中空空到处觅食的时候放诱饵最好。在北山路的坡道上,他们布置停当,躲在高处的橘柚树后面密切关注着。二师兄体胖,单独藏在一块大石后头,抻长了脖子看。
起先只有两只小个头的狌狌下来虚晃了一圈,又走了。他们看着,暗自着急。然而没过一会儿,跟着一只大个儿的从树上跳下来,抱着一个酒壶就是一通猛灌,这下好了,陆续后面来了好多只,依样画葫芦个个忙着抢酒喝,酒瓶子见了底,就拥成一堆互相推搡着找鞋穿,他们一只只红着脸扭打在一起,场面好不热闹。
二师兄此时半个身子伏在大石头上,神情焦虑,他看准了时机,一扬手,大喝一声:“收!”躲在另一侧的三师兄登时猛然一拉绳子。下面一串儿的狌狌前仰后合的摔倒在地上,吱哇乱叫着。
躲着的众人轰一声冲下去,各自手里举着沾了水的小竹鞭子把那群醉倒的狌狌团团围住,用竹编打他们屁股。
未缓站在后面看他们个个激动得满面红光,听见二师兄叫嚣着:“打,都给我用力打。大师父说了,擅闯我山门者,不问缘由,先把腿打断。”
“这大师父说的?”三师兄不信,擡头来问。
二师兄正打得起劲儿,一甩头:“二师父说的。”
“二师父说的?”
“你管得着么?打你的吧!”
哈哈哈,未缓听他们胡诌着,露出一脸明媚的笑容。她擡头看了看天边的五彩流云,想起自己那头精精兽来,三师兄说把它安置在后山门外的北坡,想来离这里不远,她当去看看。
她一边想一边离了众人往山门外面去。山门内外差不多,满是橘柚树,她从前和竹游他们常跑到这儿来抓小金甲虫、小银甲虫,晚上放在灯罩里,看他们扑闪着小翅膀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台面上满是绚烂的变幻莫测的光影儿,缭乱极了。
她估摸着三师兄多半是把精精兽牵到山涧那边去了,她信步走过去,吹着玉哨,一声长一声短,是唤它出来的指令。
她没等到精精出来,先看到了坐在溪涧边上钓鱼的人。这回他恰好正对着她坐着,未缓瞟了一眼,在心里想,又是他,真是个爱钓鱼的人。
她自顾自“咻咻”的吹着哨,远远的看到精精从一颗大柚树后面闪出来,欢快的跑到她跟前。她忙伸手拍拍它的头,顺了顺它耳朵上的绒毛。精精踩着小碎步扭了扭脖子。
未缓在心里夸它,真是个心宽的好精精,神君的青兕一点没吓到你啊,真勇敢!唉……把我吓得够呛,我可真没出息!她同时在心里反省着。
最后她摸摸精精的短角推推它,它听话的跳过溪涧,往林子里去了。未缓返身沿着来路往回走,经过那从容不迫的钓鱼人,这涧水里的鱼是好鱼,不仅鱼刺甚少还味道鲜美,煮汤最佳。然而她想起擅闯山门的话来,以二师兄的智慧,那后半句该是瞎编的,但那前半句恐怕真的是大师父说的……
她犹豫了一瞬,钓个鱼而已,何苦叫人赔进一条腿去。然而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走过那人时还在心里踌躇,却见对方先偏身过来看着她。
如此她就不能推脱了,只好站定了,伸手向他比了比,告诉他不能随便在这儿钓鱼,这片山头是有主人的。
那人仿佛没看懂,未缓一直以为自己靠比划能说尽天下事,原来换个陌生人,人家就一点儿也不能懂了,真是该垂头丧气。
她只好拿腕上挂着续月石写给他看,“仙家重地不欢迎散客,切勿在此垂钓。”
那人看着,面无波澜,坐着没动。
这是什么意思,不把她的话当真么?果然好人难做。未缓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同这些人一般计较。擡起头来,却瞪圆了眼睛,手不听使唤的写着,“这里的山人们很凶,青面獠牙爱吃人;这里的大王有一只兕,半个房子那么大,一口能吞下五个你,快走吧,别把小命丢在这儿!”
重霄看着,在心里发笑,这姑娘真爱夸张!大王?谁是大王?我那只阿青,有那么大么?他看着她写完这段话,擡手指了指出林子的路,用凌凌的眼神回看了他一眼,自己擡脚先走了。
她不能说话,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