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过了晌午,按着二师父的时辰,他们该在两歧殿里好生待着,听后山的山泉水淙淙,看院中参天若木下光影陆离,天地正气之时,当与四时光阴同起伏。
然而都赖二师父说得太深奥,弟子们从来没往心里去过。除了沉洲其他人都不在殿里。竹游兄妹同着未缓一起,在岩娘的小院子里正忙活做荷花酥。未缓一边在旁准备酥皮,一边看着竹栖拿小签子捅莲心,怕她偷懒,莲心处理不干净,回头做成的馅心发苦。
她们其实不用像人一样一日三餐,为果腹之事终朝奔忙。但他们也吃,做东西吃东西谓之他们,是个爱好。好比有人爱练剑、有人爱下棋、有人爱看戏本子、有人爱捣鼓吃食儿……说到底,万八千年的寿命,对他们这些精灵神怪来说,实在长了些,又悟透世事了却红尘,遥遥一望得心如止水,可怎么好呢,找个事儿日日夜夜的打发吧,图个乐呵。
他们这空桑山上,数岩娘最会做吃食儿,整个山门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她做的东西。也确然是都爱吃,没人爱做,除了未缓,只她来时,岩娘才算找到个伴儿,把竹杌子搬到屋槛前面,两人在紫薇花架下面相对坐着,拿新采的木莲子做石花冻,一碗一碗做好,点上胭脂色的玫瑰糖,搁在山泉水里湃着。等正午前后,端到篇遇殿去,一众人等都凑在堂前的大长桌上吃凉冻,过节一般热闹。
岩娘大脸盘子浓眉大眼阔嘴巴,水桶腰,一缸山泉水一手就能提起来,脸蛋上总有红光像抹了蛋清油光锃亮。每常未缓来,她最高兴,哑姑娘长哑姑娘短的叫她。她教未缓各种灶房里的事儿,说到高兴处还爱唱两句,未缓虽听不见,却看得懂她的唱词儿,也听得津津有味。
未缓没游历过四方但通览过群书,替岩娘改良各色食单,做出来的吃食儿别具一格。知己难得,岩娘于是特别喜欢她,常说要不是她模样太好,定要和老鹿头说了,求来做侄媳妇儿。这些话未缓前几年就开始听到了,渐渐的也听老了,她师父偶然听见一回,气得撸起袖子踩在门槛上破口大骂:“没来头的小精怪,穷亲戚能好到哪儿去,再叫我听见,等我打上门来!哼!”
未缓在旁看着,觉得师父也太过了些,横竖一句玩笑话,何苦在自己门口撒泼,不至于,不至于。
这日等她们荷花酥做成,已经傍晚了,竹游和竹栖赶着去上晚课,着急忙慌的吞了两块刚出锅的酥,抹着满嘴油往两歧殿去了。
未缓没什么着急事儿,她细细的包好一小盒四只点心,拿回书庐放在书案上,因为还冒着热气,她打开盒子,晾一晾,一屋子荷香四溢。她往露台上倚着石栏等竹栖的瞿如鸟来。
等了半日,不见那三足的瞿如飞来,这竹小七八成是忘了。未缓怏怏的转头走回来。
一回身,看到有人坐在书案旁,她站定了凝神分辨,是神君!
他坐在书案旁背对着长窗,右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是什么呢?未缓心里存着疑,小心翼翼往一旁绕过去。
他在喝茶,未缓看着,谁给他倒的茶?自己倒的?他还给自己找了茶点,吃点心呢!谁的点心?!
未缓眼睛里看着他,看着他把师父的荷花酥吃了……呃嗯!她艰难的眨了眨眼睛,在心里劝自己,没错,他是这里的大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自己没觉察,她微微皱起了眉。
神君逆光坐着,一抹夕照正巧映在他手边,他动作娴雅不像未缓想的是个暴戾的喊打喊杀的人。大概为了照顾她听不见,他特地转过头来,说:“这茶点不错,是你做的?”说完停了一秒,看到未缓的表情,他瞟了一眼那点心盒子。
未缓谦谨的点了点头,极识时务的俯身,把那盒子向大王面前推了推,请他敞开了吃。同时顺便瞥了眼里面,嗯,少了一个。
重霄也淡淡看了眼她推过来的盒子,她露出的手腕,白皙细窄的一段,上面用五彩云线挂着他那颗玲珑的续月石。
他擡手饮尽了六方杯里的剩茶,起身携着那卷夙岚无尚法副册,跨过竹桥,走了。
未缓立在书案旁呆了呆,竹栖说的没错,神君还真是个话少的人。
“瞿……如”,一声尖利的鸣叫声伴随着缭乱的光影儿,三足的瞿如鸟拍着翅膀停在长窗外的石栏上。
哟,竹栖想起来了。唉,未缓把那盒点心抱在怀里,心里不住惋惜,好好的一盒,如今少了一个,师父嘴馋,不知道会不会有意见,算了,改天再做一回莲子糕给他吧。她潦草的想着,把点心盒子重新包好,系在瞿如鸟的脚腕上,看它撑开横翅纵身飞进云层里去。
她傍晚时被客师叔请去篇遇殿陪他下了两盘棋。从前她棋艺不精,下不过师叔,那时她少年意气,心里不服,输了棋,就和自己较劲,没日没夜的在酱园里研究各色棋谱。他师父拿蒲扇柄挠着后背,在酱园门口晃来晃去的劝她:“下个棋而已,何必当真,成日家在这里看,看个什么劲儿啊,来,随为师往后山小河里摸鱼去!”见她不为所动,又换了别的语气来开解她:“缓儿,下棋这事吧,也是看天吃饭,你师父我就是个臭棋篓子,你这个,都随我,随我!”
师父不惜拿自己开刀,未缓却不能领情,睁圆了眼睛瞪他一眼,谁随你!我明明比你聪明!她后来实在累了,在酱园的石缸旁倒头睡了一大觉,醒来时把看过的东西全忘了。从那以后她忽然有一点明白,其实师父说的也不全然都不对,师父讲的是张弛有度,其实很有道理。她擡头从篱笆缝儿里看了看躺在竹椅子上打盹儿的师父,他歪着头耷拉着一条腿正流哈喇子……
这日她算是有备而来,跃跃欲试,看着师叔摆开战局,她端坐在那儿,沉着冷静,微微低头一颗心扑在棋局上。中间大师父进来过一趟,看见她,长长吸了口气,进而长吁短叹的摇着头又出去了。
未缓分不出心来,只看见客师叔对她说:“别理他,咱们下棋。”
她这样经年累月的用功,天可怜见,破天荒的三局里赢了一局,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着同客师叔约好,明日此时再来。
她笑眯眯的沿着回廊往书庐去,未及走到门口,先听到“呜呜”的哭声,赶紧推开门进去,跑过竹桥,正看到抱着瞿如鸟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竹栖。再仔细看看,哟,这瞿如怎么了,头上的羽毛怎么少了一把,露出一点青灰色的皮肉来,真是惨,路上遇到鹰鸠了么?
未缓走过去拍拍竹栖的肩头,拿衣袖给她抹了抹眼泪,表示了同情。谁知竹栖一转头,皱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的叫到:“你师父那糟老头子,我要找他拼命去,我不揪掉他的小胡子不算完!喔,我的小如……”
未缓听竹栖嚎着,那秃顶的大鸟,两只小眼睛委屈的眨着。怎么还跟师父有关!她这才看到瞿如脚边的一张信纸,拾起来扫了一眼,他师父的笔记,写着:竹小七,你家这只傻鸟偷吃了我的酥,我替你管教管教它,下次它再敢伸嘴,老夫拔光它的尾巴毛!
未缓看着师父龙飞凤舞的一篇潦草字,额角上滴下两点汗珠来。真要命,她复瞟了一眼竹栖怀里的小秃顶。确是她师父的做派……
她赶紧替他弥补,写给竹栖看:别哭了,客师叔房里有种药粉,拿清油混了涂在皮肉上,能生发,明儿一早,你去借一点儿来给瞿如涂一涂,没几天就长出来了,不值当哭的。
“真的?”竹栖擡头来问。
“真的,你忘了,那年二师父拿来涂头顶的,就是这种粉。”未缓写着,言之凿凿。
竹栖回想了一刻,其实也没想起来,但未缓说的准没错,她破涕为笑的看看怀里的鸟,宽慰它说:“你有救了,等涂了药长出来就好了,这两天先凉快着吧,谁让你嘴馋的!”
那鸟委屈的一声长鸣“瞿……如”。
未缓同情的看了它一眼,不能说话真是可悲,连替自己分辨的机会都没有。转头想了想,她师父残暴的眼神,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实情的好,万一师父要同神君拼起命来,只怕要被神君拔光了毛了,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她们这里说着瞿如的事,空拂殿那边,沉洲已经护送茯苓公主主仆二人进殿来了。重霄是特地迟一日去接她的,先知会了他在令丘山的姨母,问清了她离家出走的前因后果,才派沉洲前往迎接。
他这空拂殿高大阔朗,主人常年不在便特别清净。他母亲只有这一位姐妹,他也只这一个表妹,所以难得的,他亲自安排了,让她们住在西配殿里。
通常谁的屋子,氛围就像谁。重霄为人清寂,这房子也一派宁静。然而自茯苓住进来后,他的清净就到了头了。
这天一大早,他正站在窗前看远处流动的山岚,思忖着,不知前几日送信来的人到底是谁?西屋里就已经吵嚷起来了,茯苓嗓音穿云破雾,“快叫人来,给这窗户都蒙上绡纱,这些小虫子快把我咬死了!”不知她的侍女小南说了什么,重霄听见茯苓接着在嚷:“我不管,去问问那老仙,我要银红的,旁的颜色不要。”
当年他父亲在时最爱这里的各扇轩窗,讲究一窗一景,是这房子最美的地方。此时,他擡手揉了揉太阳穴,还好他不似父亲那般认真,罢了,亲戚难得来一回,随她吧。
虽是这么想,紧接着敲敲打打的木作声响起,他的耳朵大约配不上他那颗宽容的心。他微皱着眉,卷着一册兵书在山头上转了一大圈,最后走到书庐去,坐在那排长窗下的书案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