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缓也觉得奇怪,神君这几日倒像应声点卯似的每天都来,没听说大王是个爱看书的人啊!
先时她也觉得不自在,多了一个人,她得煮茶相候,不及平实随意。后来他天天来,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她渐渐也不觉得拘束了,还是照常忙活自己的。况且她书目已整理好一半,没空照顾旁的事。神君有时起身寻书,会借看她做好的书目,有一回还特地走来同她说:“你这套书目做得不错!”她谦虚的向他笑了笑,她想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谈不上有多好。
她这两日与客师叔对弈颇有成绩,已经赢过三回了,师叔评她设局周妙、进退无痕,不日能出其右。她心胸虽比先时开阔了,但仍有些好胜心在,听了夸奖便难掩的高兴。正经的时间里,她坐在南窗边的藤椅上翻一本才找到的妙义秋仙集。
她看到第三天时,神君走过来,指指她手里的书问她:“你在看棋谱,你会下棋么?”
她擡起头来向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在南窗下摆开棋局,对面而坐,窗外日头渐高,明亮的夏日晨光笼在他们身侧,寂寂无声天边偶有飞鸟经过,乌岩石的地板上投下两道清爽的剪影。
一盘棋下到中段,未缓在心里暗自揣摩,许是神君忙于正事,没什么空研习棋艺吧,他这下棋的水平,呃嗯,大概只比师父强一点……
未缓故意漏掉几招,留给他活路,可惜对方并未看透,仍在一意孤行。她觉得仁至义尽,便不紧不慢的封了他退路,将他困在一角。
她端然坐着,不动声色,眼中有一点胜利者的宽容气度;看着他撚子沉思,片刻后,他擡头来向她道:“我输了。”态度诚恳。
未缓看他认输放下手里的黑子,在这一刻之前她心思扑在棋局上,未及深想,此时输赢一落地,她才心头一惊,想起对面坐着的不是师叔而是神君。想起每次师父和老羊倌对弈,输家总是不服,不是为了悔棋大吵就是为了输棋动手,他俩打翻过茶桌,打破过头角。
未缓忽然心怯,擡眼来看着他,重霄当然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他垂首重置棋盘,擡头来向未缓道:“再来。”目光清澈,没有多余的表情。
再来一局,未缓却有些犹疑了,师叔说,退而让人,敬而避之;但也说当仁不让,不惧不危。那此时该如何抉择呢,师叔没明说。
她这么想着,手上便留了余地,本来高手过招不留痕迹,可惜如今对家不是高手,她便把握不好这个度,昏招使的太明显。再要落子时,对面的神君忽然伸手拦住了她,她愕然擡头看他,看见他说:“故意放水就相当于侮辱对手,士可杀不可辱!”
他一字一句,她给震慑住,将要落子的手僵在那儿,想了想,换了方向,如他所言,不可辱。
神君连输三盘。
未缓一脸内疚。
窗外日头正盛,未缓额上沁出一点薄汗来。重霄对输赢其实并不特别执着,他凝神看着最后的棋面,他输的有点惨,但也心服口服,她行棋周密、布局开阔、不急不缓,确是高手。
他擡头来说:“棋下得不错!”
未缓看着只觉心惊,真是可惜,她听不到语气,不知这话是吉是凶……本该低头以示谦卑,然而又怕错过他说的话,只好与他对视着。她擡手写给他:薄学之能,微寻之巧。以示弥补。
他站起身来,袖口的暗纹在她眼前划过,她随他仰起头来,看见他说:“不必自谦,明日再来。”
见他负手走过竹桥,出了书庐。
这第二天一早,茯苓在西配殿里张罗着装秋千架,要吊在主梁上,主梁太高,寻不到那么长的藤蔓,她正为这事儿嚷嚷,刚巧看见神君从内殿出来。
“表哥,你去哪儿?”茯苓奔上来扯住他衣袖。
“茯苓啊,我,我有要事在身,先去处理,你缺什么,让沉洲替你置办。”他说着话把自己的衣袖从他表妹的手里拉出来,又偏身往她殿门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沉洲正在里面为接续藤蔓的事儿忙得满头大汗,任劳任怨。
“表哥,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带我去转转么?”茯苓娇声央求着。
重霄只早几年往令丘山姨母家做客时常见到这小表妹,那时也曾带她腾云去游览山水,毕竟那时她才到他腰身处,总角之戏,他是一片兄长情谊。此时她已长成可行事仍是幼时模样,一点不见外。
重霄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年龄越长越没耐心了,一边扬声唤沉洲出来,叮嘱他说:“我有要紧事,即刻要去办,你陪公主四处转转,这空桑山上有趣的地方多,都带她去一遍。”
说着话回身便往外走,听到身后茯苓还在叫她:“表哥,表哥……”他听着脚步未停。
未缓因昨日赢了神君,颇有些忐忑,见他今日再来,心里也有些没底。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的擡头来看他脸色。看见他正对着她的眼神,说:“棋逢对手,不论长幼不念尊卑,这道理你懂么?”
把未缓说得心虚,她点点头,表示懂了。于是神君又连输三局。
未缓看着神君对着这最后一局陷入沉思,心里泛起矛盾来,也许自己犯了傻,师父说过这世上有种人,说得是一套,心里实际想的是另一套,对付这种人该顺着他们心里想的那一套来,切不能按着他们嘴上说的来。
她想,这下糟了,她定是道行太浅,没有参透神君这深一层的意思。她正在心里后悔着。看见神君擡头来指了指棋盘一角,问她说:“这里,当如何解?”
她着意看了看他眼神,终究是她听不到他语气,在察言观色上落了下乘。
他看她眼中尽是小心,禁不住一笑,宽解她道:“但说无妨。”
她便想了想,指点给他看:这里,两生勿断,俱死莫连,连而无益,断即输先。
嗯,重霄看着点了点头,她说的有理,正是这步棋的关窍。他又指指另一处,擡头以眼神问她。
未缓看了一眼,写给他看:逢危须弃,动须相应。她考虑了一瞬,横是已经说了,不怕多说一句。她指了指他胸口,诚恳的写道:在此一刻,神君有胜负心在,故未看清形势,其实此时已经势孤,当取和。
重霄看着她写完,凝神想了一秒,笑了,没错,他是有点怕输,怕输给她。毕竟他带兵征战威名在外,如今在棋盘上输得一塌糊涂,实在一言难尽。好在他心中明了,战场同棋局天差地别,不能一概而论。
他看着对面这无声的对手,她目光盈盈,他从前不曾见过,似夜空里最明的月色。开口反问她说:“那你呢?你没有胜负心?”
她诚实的点点头,写道:我也有胜负心在,所以在这里时,她停下来,指了指棋盘,接着写道:本该在三招之前就截断黑子后路,但我因惧输,恐你有虚招未出,所以迁延至此。
重霄看完,语塞。这是说她高估了他,本该速战速决,斩杀他在三招前。他想他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神君,她这一通解说,嗯,他自顾自的深吸了口气。
他们这样对坐着评说棋局时,外头沉洲来过一趟,他来找未缓问她能不能找到西配殿当年的房样子,他好分辨一下秋千架吊在哪个位置最牢靠,若没找准地方把神君的表妹摔着了,可吃罪不起。结果竟看到去办要事的神君本人,泰然坐在南窗下同未缓下棋……
他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并未进去,转身走了。
良言逆耳的道理未缓也懂,然而神君既认她“棋逢对手”,她觉得便应该以诚相待,真话可贵,顺耳的话哪都听得到,不值钱。
神君那日听她点评完,笑笑起身,仍同她约定第二天再来。未缓不觉在心里对他生出钦佩,比起她师父那群输了就要翻脸的人,神君真是在精神层面上可俯视众人的存在。
然而这第二天,神君并未如约而来,未缓摆了棋盘在那儿,一上午过去,没等到人。她站在长窗外的露台上,倚着石栏向外看着郁郁葱葱的杻树和橿树林,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过了正午,未缓同竹游兄妹约好,去后山采桃子,朔望礼祭就在眼前了,大师父叫他们制备些果子,到时好拿来装盘。
这夏日午后,师父们都歇中觉,正是他们这些小辈们的天下。竹游说前日荷塘附近看到罗罗鸟,要去找找抓一只来玩。于是他们三人没采一个桃子,先绕到怪石林后面的荷塘边去找罗罗鸟。
未缓听不见鸟叫声,帮不上忙,寥落的折了只鼓面大的荷叶,扣在头上遮着日头。
重霄一早被茯苓绊住失了约,赶在午后信步走来,不想书庐空无一人,只剩一台棋盘孤寂的摆在南窗下。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擡腿跨上露台,看栏杆外,一目千里的杻树和橿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