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宗明罕有的早起,脚步匆匆从篇遇殿出来,天边仍是一片暗黑的蟹壳青,他擡手招了朵半湿的云团,一擡脚登着往远空飞去。
未缓大清早的,被茯苓差去荷塘里收露水,拿晨起荷叶荷花瓣里的露水,收齐了装在琉璃瓶子里,用蜡油封了口,码在后殿那道小瀑布下面。等取出来时哪怕是三伏天的正午,也冰凉甘冽,或拿来煮水或拿来泡茶,都是再好也没有的。
未缓不知道,她才出门没多久,神君便带着客师叔来给茯苓看伤。待师叔看过,认为可以略走动走动,不必一直静养时,重霄难得的笑了笑。
客师叔事毕敛衣退出殿门,重霄却没有立刻就走。倒不是茯苓拉着他叽叽咕咕的说个没完,而是他自己有话要说。
好容易等到表妹住了嘴,他瞧了瞧她妆台上放着的续月石,拿一段五彩云绳穿着,与旁边的其他东西显得特别不同。
茯苓极有眼色的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翘着嘴角道:“表哥,这块石头十分有趣,涂过的地方会发光,亮晶晶的。”
“嗯,”重霄淡淡点了点头,问她道:“这是未缓的吧?”
问得茯苓愣了愣,她一想,转而点着头:“正是的,姐姐心善,借给我玩呢!”
“那还是还给她吧。”重霄也没有别的话。
茯苓乖顺的点点头,“好啊,等她回来就还给她。”
“那便把那颗凝珠也一并还她吧。”重霄负手站在地心。
茯苓脸上有些变了色,嘴上却赞同说:“也好。”说着话单脚跳着到床榻边去,从枕下把那粒凝时珠摸出来,一边向着重霄道:“我不过跟姐姐闹着玩罢了,不想,她倒当了真,还告到表哥跟前去!”
她一伸手,把两件东西都递给重霄。重霄擡手接过来,便不再多言。
未缓从怪石林的荷塘回来,把封好的瓶子放到瀑布水流里去。自己蹲在一块悬空的岩石上,看流水潺潺,溅起四散的水花,日光下,结出一小片七彩的水雾。
她不知为何,想起那道深不见底的山涧来,忽然觉得遗憾,她真渺小,世界只有眼前这么大,山河天地风雨四时,她越不过那道山峡……
水汽凝成一圈隐约的屏障笼在她身上,她靠近水流的一侧淋湿了半边衣袖,渐渐的身上也湿了半边。她蓦然想起来,师婶儿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入了夏,再不可撩起袖子往小河小溪水里摸石头去了,更不可湿了裙衫水鸭子一样踏上岸来,衣裳贴在身上是大大的不雅。
她倏的一声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跳下岩石,往回跑上台阶去,是大不雅!那得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重霄在后廊上看着她半日了,看她蹲在水边不知在想什么,一道七彩的微光映在她身前,她这样安静的一动不动,湿了衣衫也没察觉。
他想起从前,似乎是很久以前,他才开蒙没多久,喜欢在篇遇殿里听二师父讲诗书,听上一整天,听到二师父靠在圈椅里打盹儿,也不觉得累;傍晚时也喜欢坐在这道小瀑布旁,看潭水幽微,看水花四溅;然而他同时也想起,父亲并不在意他读书,父亲更看重他练剑、学兵器、修法术,最后更甚时,便不准他去听二师父讲学,只要他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修习兵法疏术。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坐在水边过。
未缓提着半边洇湿的裙子跨上台阶,正看到神君从内殿后门里缓步走出来,她进退不得,看着他直走到跟前。
重霄偏头看了看她淋湿的额发,看得未缓不得不自己伸手理了理。他把从茯苓那儿要来的两件东西呈给她,未缓愣住一瞬,哦,他帮她要回来了。她伸手接过来,擡头感激的看着她,拿月石写给他:多谢神君。
“不客气。”他宽和的笑了笑,看着她擡手又抹了抹额角那几缕湿发,目光向下扫了一眼,又忙收回来,擡头看向她身后一片绿竹猗猗。提醒她道:“你,先回去换身衣服。”
未缓点头未及行礼,仓皇的先走了。重霄看她自眼前晃过,她耳根通红像当空渐渐高起的红日。
他这日难得有点忙,明日是礼祭的第一日,下属诸山山神皆会陆续前来会拜,同时也是一年一度各山神们向主上神君汇报各自辖地年度山事的时候。往年重霄不在,便是大师父主持。今年他既回来了,自然是该他坐在上座的时候。
未及过午,便陆续的有访客上山。重霄即开了东书房的门,他久不理事,此时端然坐着,听众人讲述这一年来四季轮转人事分呈。大师父恪尽职守,坐在下首边为座上神君答疑解惑。
茯苓见他书房中人多热闹,吵着要来旁听,便也给她置了坐席在神君身旁。未缓呢,因为茯苓嫌她爱找神君出头,从心里不待见她,临出门时故意叫她帮忙抄誊经书,说回头要带回家去,送给小丫头们,让她多抄几本,不能耽搁。她便只好一整天,都在西配殿的南窗下坐着。那窗下有一丛白栀果木,开了极香的白栀花,她偶尔擡头来,看一看绕着花朵来而复返的几只蜂蝶。
远处空庭,不知几时,行来一位青玄衫袍的男子,他面如满月双眼凹陷,鼻梁显得特别突出。身后跟着个团发小童,捧着只桃花木的小盒子,亦步亦趋。
那玄袍男子未从正门台阶处上来,而是信步走在空庭的芳树林里,远远站着,正对着未缓写字的南窗。
他立在树影儿看了一会儿,那柚木窗格里坐着位垂首写字的姑娘,轻纱长裙姿态端庄,悬空的手臂纤细灵巧;窗下一捧油绿的果木正盛开着清素的香花。他饶有兴味的看着,那姑娘正盛在一幅有声有色的美人图里。他等她擡头,她寂寂无声,几声山雀鸣叫,她仿佛丝毫未闻。
有趣!真是有趣!他这样站着始终没能一睹芳容,耗尽了耐心。他走近几步,故意咳了一声,对面没有动静;他接着擡高声线又咳一声,树梢上的山雀都给惊飞了,扑棱棱掉下两根羽毛来,从他眼前飘过,对面仍旧没有动静……
诶,有点意思!他盯着那头使劲儿看了看,俯身捡了块圆石,一扬手飞过去,准头不错,堪堪打在那柚木窗框上,“啪”的一声响。这动静可以吧,他想,然而那姑娘恍若未闻,清风拂过,她肩头的发丝,动了动。
嗯?!这可……他蹙起眉来,一伸手,把身后小童手里捧着的桃木盒子抓起来,听到那童儿赶着提醒道:“二公子,不可,不可啊。”
他看了看手上盒子,是他哥哥差他带来的礼物,是不能扔出去,不然回去不好交代。这么想着压着一团火气,又放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姑娘,愤然转身要走,一边对身旁小童抱怨说:“我看到的那是幅画儿吧,根本不是真的!”
小童也跟着回看一眼,惊喜嚷道:“公子快看,擡头了。”
他立马停住了转头去看,听见小童遗憾道:“又低下了……”
他跟着垮下脸来,扯扯腰间玉带,恨恨的走了。
及至走到东书房门口,重霄见他,从座下走下来,向他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大哥呢?”
长暮执快步走上前,谦和有礼道:“见过神君。”
“行了,你就别闹这套虚礼了。”重霄伸手拦着他。
暮执擡头来一笑,转身把带来的礼物呈给他,道:“我大哥不能亲来,嘱咐我带了礼物来,说礼多人不怪。”
“哼!”重霄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师父上前来伸手接过去,“他倒是愈加会做人了。”
暮执跟着笑了,坐到一旁去。
茯苓从前没见过长暮执,悄悄欠身去问旁边的大师父:“这个穿黑衣的是谁?”
大师父压低了声音,笼着嘴向她解释说:“公主年幼不认得,他是应龙族长氏家族的二公子,他大哥就是威名赫赫的郡夏王长暮淮,是咱们神君的军中同僚。他们的父亲乃是天帝在洪荒混战时的第一强将,世尊雷境,与我们老神尊也是同僚。”
哦,一家子爱打爱杀人的,茯苓托腮听着,回头来接着问道:“还真有应龙族呢?我只听我母亲偶然说起过,以为是编出来吓唬我的呢!”
大师父摇头撚须,知无不言:“这应龙族啊,确是罕有。须知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化为角龙,角龙再过千年才能化为应龙啊。这应龙一族自来产育极难,故而族人也日渐稀少,但天生灵力超群,在天帝面前,地位特别尊崇。”
奥……濒临灭绝的物种,茯苓拨弄着腕上的珊瑚手串,不大爱听大师父掉书袋。
傍晚时分,山腰上远远飞来两朵云团,未缓的师父宗明登在那云头上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位穿着彩绣芸衫长裙的姑娘,衣袖很是特别,像晨曦里升起的第一缕薄雾,有浑圆饱满的手臂藏在里面若隐若现。
未缓此时抄完了半本经书,实在累得慌,起身来往廊檐下站着,迎一迎风。一擡头,正看到他师父领着位彩衣姑娘,跳下云头,一径向神君的东书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