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缓眼前,一垛沙堆缓缓移开,幻化出一座门庭来。重霄牵她踏上石阶,未缓只觉得脚下仍旧细沙摩挲,只怕一不留神要滑一跤的;她隐隐感到身旁的人拉着她的手,着意的紧了紧。
也来不及细看那廊道里两旁繁复瑰丽的壁画,只跟着重霄脚步,直走到一座小巧的攒尖顶宝殿里来。未缓站在重霄身侧,略略打量,殿中陈设器物多鎏金抛光,黄光闪闪颇为耀眼。
他们甫一踏进殿门,就有两个团发小童迎出来,向重霄施礼道:“昆吾神君稍待,家师正在沙河中冥想打坐,特嘱咐贵客略坐,随意用些香茶细点。”
“尊者客气。”重霄回礼。
他们这里不用宽椅,只一条发着暗光的半尺宽木榻,未缓便被拉着坐在重霄身旁。看那边一只造型迥异的小边几上摆着只镂空香炉,袅袅香烟缭绕而出,不知燃的什么香,特别浓郁,熏得人头目昏昏。
未缓趁着这主人未到,想先问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没来得及擡手,先看到里面走出一个身影儿来,来人穿着大红闪金的纱衣下面一条油绿的明绸宽裤霎是夺目,再往上看看,却是个和尚头,抹得满脸红的红白的白。未缓眼里,活像是刚从神龛上跳下来……她心里颇惊讶,弘济尊者竟是这般模样。
她想,她果然是个见识浅薄的人。同时擡头瞧了瞧旁边神态自然的重霄,跟着他起身行礼。
“神君不必多礼。”妖娆的弘济尊者说着擡了擡手,右臂上纱袖撩起,露出一截浑圆健硕的紫棠色手臂来,“是我来迟了。”同时偏头看了看重霄身旁的未缓,微怔了一瞬,旋即露出一点神秘的微笑,掩了过去。
重霄本是事先传了信来的,此时正要开口,被红衣的尊者抢了先,只听他说:“你说的,要看耳聋症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小仙子吧?”
“正是。”重霄点了点头,转头来含笑看了看未缓。
“来,”尊者走到未缓身前,把她细致的上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撩起她鬓边发丝,偏过身来检查她右耳。未缓配合的向前倾了倾身。
未缓以为他还要看一看另一侧,实际上却没有,尊者娇媚的朝她翩然一笑,似乎是夸她:“你很聪明,看得懂唇语。”同时还伸手帮她放下头发来,顺了顺发鬓。
未缓想答:“生活所迫,不值一提。”却没赶上机会,见那尊者红衣飘飘一转身回坐到蒲团上去了。
“芭蕉,”他扬声唤了个小童进来,吩咐道:“带这位小仙子往金象院里喝一碗浮云泣露,好生招待,不可简薄。”
“是。”
未缓给引着站起了身,她擡头望向重霄,见他点点头说:“去吧,我这里略坐坐就来接你。”
她便跟着那小童穿过层层香雾,往他们口中的金象院去了。
宝殿内,只剩他们两人,重霄正欲开口询问未缓病情,却又被尊者抢了先,他一边撩他的纱衣袖口,一边擡头来问:“老夫多嘴,敢问这小仙子是神君的?”
重霄并未多想,实话实说:“本君要紧之人,还请尊者费心。”
“哦……”他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拂了拂红纱衣袖的金边,摇头道:“不可医,老夫不怕与神君明言,既是我三株苑医不好的,便是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也无人可医。”
“为何?尊者可否告知一二,她这耳聋是胎里带来还是后天损伤?怎就医不好?”
尊者垂目片刻,耷着眼皮,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们在一片黄澄澄的光雾里相对坐着,最后尊者先起身来,向重霄谢客道:“神君带回去吧,”他口中念念,已转过身要回后苑去,重霄恍惚听到他背影里在说:“带回去,藏起来,从此不必再寻医。”进而看他渐渐隐进黄沙堆。
他疑惑着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带回去,藏起来”?他没听懂。
返程回空桑山的路上,未缓擡头来问:那弘济尊者到底是位男仙?还是位女仙?
他以为她总要先问问她看诊的结果,她却先赶着问尊者性别。
“你说呢?”他反问她。
她实在是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辨不出男女,端看穿着行止,倒是个神婆做派。她只望着他没答言,眼睛里满是灵动狡黠的笑意。
他会意的看她一眼,说:“你觉得他穿戴明艳,像个女仙?”他接着摇摇头,自己回答着:“他是个男仙。”
未缓便没撑住的笑开了。被重霄转头来横了一眼。
他用力握了握她手,终于还是开口:“你不想问问今天看诊的结果?”
她才笑着,被他一问,笑容便隐退了一半,停了一会儿,回道:“他定是说,医不好,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过人间的戏本子么?若是家里老爷得了绝症,请个郎中来诊治,一搭脉,必是缄口不言的;总要请了家中长子来,或借一步说话,或回避了当事人,摇着头才说已到了药石无望的地步了,不必费力,准备后事吧!”她绘声绘色的连比划带写,接着看向他,意在说:“所以遣我出去,必是要说医不好的话。都是这样的,对吧?”
呃……她这描述,叫他接不上话茬,什么绝症?什么准备后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便沉默了一会儿,尊者确是说她这耳聋症是医不好的,天上地下无人可医,本来也无妨,医不好便罢了,让她这样潦草的一打岔,搅得他都忘了要说什么……
又飞出一段,想起来什么,他转头问她:“尊者的浮云泣露好喝么?”
未缓摇摇头,答:不怎么样,想了想,又补充写:像廊檐上滴下的雨水,还有股烧焦的味道……
他看完就笑出了声,果然是一张叼嘴,尝出来的丝毫不差。他一时笑着止不住,解释说:“那浮云泣露,确实是他那宝顶上存下的雨水啊……”
“啊!”她看着,慌了,呆了一瞬,转而忍不住克制的埋怨他:“你怎么不悄悄提醒我一声,害我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足足喝了一大盏……”她一边写着,一边蹙眉,隐隐觉得,也许有点反胃了。
转头来看他还在笑,安慰她说:“确实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尊者一片好意。”
未缓愁眉的,瞪他一眼,没了声音。
重霄始终余光看着她,在想今日尊者的后话,带回去,藏起来。带回去,他是要带回去的;可为何要藏起来呢?他想了一路,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