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这封信,当真是神君写来的,他在信中告知她,明日一早,他要往天宫走一趟,有些公务要处理。但让她准备准备同他一道出发,因为返程时要带她去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他没说。
“准备准备”,准备什么?她也没有紫蟒官袍,无甚可准备,于是还是平常模样。
神君来时,晨曦微露,好在未缓一向早起,他们出门登云而去,并不仓促。
未缓觉得,既然跟着神君这样高品阶的尊神踏天宫上苑,自然该谨言慎行,不能絮絮叨叨打听南北,免得叫人觉得她心窄眼浅,不值得带出门。所以这一路上饶是凌空飞过亭亭山峰,曼妙楼阁,她始终保持着沉默。
倒是重霄先忍不住,低头来看她,未缓便也回看一眼,看见他问:“你没什么想问的?”
她才点点头,有的。
他便笑了,说:“问吧,想问我,要去哪儿,是么?”
嗯,是的。未缓目光清亮,恍若明珠。
“我们先回英醍殿,你在那儿等我些时候,我有一桩小事要去天枢宫问一问南斗仙官。等我办事回来,带你去见弘济尊者,”他远远看了看流云掩映的天门崇宇,又问她:“你可知道越衡天外三株苑的弘济仙尊?”
未缓凝神想了一会儿,她回忆着,似乎知道一点,天循传里有过一页小故事,说某年葱茏国大翳,遍及尊庶,死伤无可计,尽极族湮;有三株苑主,悯而施药,故遂良;后举国谢之,而无踪。
她猜测着问:这三株苑主,便是弘济尊者吧?
他含笑点了点头,顺便再看她一眼,果然博闻强识,比许多明眼人强。“他最擅疑难偏症,”他补充说,停了一瞬,凑近了低声道:“比这天宫里的药君强。”
未缓看完笑了,会意的擡手指了指耳朵,眼中在问,是带她去看耳聋症么?
重霄点点头,看她眼中露出微亮的光来。他不觉凝神了一瞬,原来让她开心,他心里竟是这样好的滋味;这千百年来,他以为他尝尽了世间况味,却终究还是他浅陋了,这最美的滋味总在无尽的索然无味之后!
他本是一贯握着她手腕的,待踏下云头,要过天门而入时,他顺势松开她手腕转而牵着她手。未缓微微讶异,擡眼来看他,看他从容走过银甲携剑的天兵守卫,看他们肃然而立向他致意。
她终于没有出声儿。
天宫内苑,玉栏金殿,重霄放缓了脚步同未缓商量:“今日我们有事在身,不然带你走一走这上清佳苑,有些地方,景致还可。”
未缓矜持的笑了笑,神君真是眼中见过大山河,天宫玉宇、物宝尽藏,怎能只是“景致尚可”而已呢!
英醍殿不远,他们这样携手登上殿前台阶时,里面已经有人迎出来。来人未缓认得,正是那次绞杀曹夕山肥遗时前来相助的越无有和广拾。
今日他们未穿铠甲,只家常衣袍,快步从门廊下行来。
“神君怎么来了?可是有事要吩咐?”他们夹道在两侧肃立,越无有躬身询问。
未缓被重霄拉着并未停留,一径走到殿内去,见他边走边开口道:“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偶然想起来,找南斗叙叙旧罢了。你们且去忙自己的,不用候着。”说完向他们扫了一眼,走出两步,又回身吩咐:“呃,这位是未缓姑娘,前次你们见过的,她在内殿等我些时候,等我去过天枢宫,便回来接她。你们帮我照看一二。”
未缓正擡头,见越无有和广拾恭敬领命道“是。”紧接着,越无有擡头来,咧开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光,着意补充:“神君放心,我们一定照看好这位,未缓姑娘。”旁边身形略矮的广拾忙伸手扯了扯他袖口,意在叫他少说话,瞧他那副揣不住的看热闹的嘴脸。
果然,重霄盯着他们俩看了看,兼扫了一眼旁边佯装洒扫、路过、进出的副将、从将等数人,很是斟酌了一会儿。再转身带着未缓往内殿走时,换了口气,边走边下令:“不用你们照看了,不许跨进殿门,就在外头候着。”
未缓没再回头,所以也没看见广拾与越无有两人耳语,广拾埋怨:“叫你别多言,看看,神君准是没坐定这事呢,若让你搅黄了,小心罚你去姑射山开河,永世不用回来了。”
“哪能啊,”越无有乐呵的,伸长了脖子还在看,“没瞧见信物都戴上了么!这是神君特地带来给我们看呢,你懂啥!”
重霄自开了内殿的门,引未缓进去。殿中摆设稀疏阔朗,倒是他的风格没错。未缓擡头看他嘱咐:“略等我一会儿,这后面下了台阶,有一道曲栏,景致幽微,还不错,可以下去走走。”
未缓擡眸盈盈,向他点了点头。看他转身往殿外行去,背影里身形俊秀、衣袍朗朗,她自己不知道,她此刻眼中含着一点笑,目色明媚动人。
他仿佛忽有感应,临跨出门时又转头来,看见她,愣了愣,也笑了,叮嘱说:“外头那些人,别理他们。”
嗯,她无声的点头应承着。等他转身真的下了台阶,又马上在心里想他:笑什么?看起来多不庄重。
可惜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他走下台阶时对外头的人说的话,他边走边扬声喝命:“不准在廊下探头探脑,门口也不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外头的人立马凑作一堆,一个说:“看得这样紧,莫不是两人还没定下,咱们神君怕有变数……”;另一个马上反对:“这你就不懂了,恰好相反,越是着紧越是说明,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们没瞧见,新嫁娘都是掩着盖头不让人看的么?”
“哦……”众人大悟。
未缓对这世上的许多事物都存着好奇心,唯独对这明宫殿宇兴趣了了。她略走了走,果然去看了看他说的那道曲栏,嗯,确是道好风景。过后便在他这内殿里看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儿,画的是异域风光,她一时没看出来,景色瑰丽神秘,不知是哪里。
其实等了不多时,他便匆匆赶了回来,进来时,未缓正看得忘了神儿,在他一道书阁的转角处,被一幅山海图景吸引,苍山叠翠峰峦不断,海景却很遥远,隐在长卷一角,仿佛有光,从海上来。
“怎么在这儿,”他走来,伸手拉她,跟着也擡头看了看,缓缓道:“这画儿,是当年我父亲一位旧友送的,挂在这儿许多年了。”
她转头来向他比了比,问他:“这是哪里?”
他看着那画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依稀记得,好像画的是他那位朋友的家乡。”
于是他们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因为还要赶去三株苑,便在外面众人的殷切的目光里匆匆离了英醍殿。
那弘济尊者不爱热闹,住得离天宫远。越衡天外,出了北天门,他们往西又飞出百余里去,远远看到一处沙渚凌空浮在云层里,却是倒置的。未缓瞧着颇有些眼晕,要飞落时人影儿也跟着颠倒了,但踏上沙堆,又如履平地,并没有异样,真是个妙境。嗯,她想,古怪的地方总藏着不得了的高人,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来,也许真有人能治好她这耳聋症。若是真的,到那时就也能,也能听一听他说话的声音……
她微微错后半步,悄悄擡头看他,正看到他伸手,拍了拍那砾石堆后面一棵沙棘树的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