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在客终是放心不下,他借口送回未缓的月石,进到神君寝殿来看她。可惜不巧的很,他进殿时,看到大师父也在,他正独个儿坐在茶桌边,面色凝重。
见到在客和他手上拿着的月石与凝珠,他沉默着一言未发。他是特来请神君的示下,关于如何处置千秋媞和那半只鬼魅的,不过重霄似乎忙着照看未缓脱不开身,只刚坐下尚未说话,里间略有动静,他便立时起身又进去了。
等他再出来时正看到在客立在桌边,他擡了擡手示意他坐。听见他开口询问道:“缓儿她,现下怎么样了?”
“不妨,正在好转过来。”重霄说,垂眸看了看在客手上的东西,并不多言的伸手接了过来。
听到未缓渐渐好转,没有大碍,大师父也心里松了口气,他这一把年纪里管了许多人许多事,却偏偏管不好这个小五,从前是错,现在还是错;他眼看着这小五陷在一个情字里,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神君,老夫有错……”他说着要站起身来。
“大师父!”重霄擡手按住了他,“人心难御,便是有错也不在大师父一人身上,不必自责。”
大师父垂首,仍是难过,他低沉道:“昨夜已将这害群之马囚在篇遇殿里,还请神君处置。”
重霄沉下脸来,并未多想,也像是早已想好,声色如刃:“逐回极渊之境,永世不得出。”
“是。”大师父点着头起身领命而去,他其实来时已有所预料,神君并未要了她性命,已是多有退让、顾及了他们上一辈人的颜面的,很好,老神尊果然生得一位好公子。他跨出殿门时欣慰的想着。
重霄与在客两人目送大师父出门,在客转头来恳切道:“神君,缓儿蜂毒未消,容我进去看看她。”
重霄沉吟了片刻,起身来引他进到内殿去。床帐已挂起,重霄特地让到一旁,在客立在床榻边,看了看未缓气色,虽然脸色青白仍旧不大好,但呼吸平稳均匀,看上去并不特别痛苦。
他凝神看着,微微叹了口气,听见重霄向他道:“在客师父放心,我会仔细照看她。”
他擡头来与他对视一眼,略站了一站,没有再说话,回身退了出去。
未缓醒来是在第三天的清晨,殿内仍有些长夜留下的昏昏然,一片寂静,重霄靠在床头上闭一闭眼,一手仍握着她右手。她睁开眼睛的一瞬,看到一片银灰的帐顶,异常的清晰,却也陌生得不知身在何处。
她重又闭上眼睛,努力的回想着,清醒的最后一刻,似乎看到他来,他飞来伸手抱她……
一阵熟悉的微弱的痛感袭来,她不自知的动了动手指。靠坐在床头的重霄立时醒转,他马上俯身来看她身上,一手握紧了她手指,并没有特别的疼痛传来,他疑心她是哪里不适,是那处心口上的刀伤么?他紧张的想着,伸手要去拉开她交领查看。
未缓无声的睁着眼睛始终看着他,看他伸手来触到她颈间皮肤,他指面温热,划过她领口露出的一截锁骨。然而她眼睛虽看着,脑子却并没能跟上,还在想着,真的是他!
他这样被她看着,忽然擡头,发现她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明晃晃的看着他扯开她领口。他蓦然僵住了,她醒了,何时醒的?我……
他一时慌了神儿,抚在她肩头的手停在那儿,同她对视着,他想他该怎么解释呢,他这是在……
然而他真是多虑了,未缓仍旧迟钝着,在一心想着他终于来救她了,她那时实在没有办法,把手伸进那白瓷罐子的时候,心里也怕得很,被那毒蜂刺中时也痛得锥心刺骨,像被人当胸插了一剑,直剜进心里去。
她努力的睁大了眼睛,看清他眉目,用力的擡起手臂来,要抱住他;重霄忽然看到她费力的伸出两手来,他欠身贴近了她,被她抱住后颈的一刻,他一颗心都要为她化开了。他马上收紧了手臂把她搂在胸前,没错,她就是他的了,从此以后,有他在,谁也别想再伤害她。
他贴在她鬓边,闻到她耳后温香气息,眷恋的想多抱一会儿,忽然又怕她吃力,挪过手来托在她脑后,轻轻把她放回枕上,伸手替她理了理长发,前一刻的局促换了此时满心满意的柔和,低声问她:“还疼么?”
她眼中仍旧有些迟缓,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已从疼痛的那座山头翻过了,此时正是下山的时刻,迎面轻风、一步千里。
他放下心来,眼角浮出一点笑意,看她眼中隐约的惶惑,小巧的鼻尖上泛着一点微光,他不自知的越靠越近,能触到她轻柔的呼吸,他想他只要亲一下,轻轻一下就好,不会吓着她的……
“砰砰砰。”殿外突然响起雄浑的敲门声。
他想得没错,他那一下确是不会吓着她,但他被外头如雷贯耳的敲门声扰得分了心,他迟疑的一顿,她初醒般回过神来,目光清透的望着他。叫他一下乱了方寸,不得不一手撑在她头边停住了,听着门外连绵不绝的“砰砰”声,眼中露出无奈心里一声叹息,终于在她目光里坐起来,自己缓了缓。临起身前又伸手替她拉过被子盖好,转身去外间应门。
门外站着溜圆的未缓的师父宗明,手里端着一只喜上眉梢花样的汤碗,正虚虚的冒着热气。看见神君开门,忙着伸脚跨进去,一头说着:“缓儿醒了没?神君看看,我这一大早的,专为她炖了这碗红枣汤来,滚烫的呢!”
“哦……”重霄看着他脚步不停的凑到里间门口去,听见嘴上也没停的转头来问:“那,那我送进去吧?”
重霄迟疑了一瞬,偏身拦住了他,伸手接过汤碗来,端在手里说:“还是不用了,我来拿进去。”他想,未缓刚醒,神思不足,她师父实在聒噪了些,还是等她有了精神再见吧。
“哦,哦,呵呵,也好也好,”宗明颇有点讪讪的,他一肚子话,不说完是断然不会走的,谁来了也挡不住他。
他搓了搓手,瞄了眼神君脸色,指着碗口说:“神君看,我五更天就起来炖这碗汤了,你看它,多红!多早!多喜气洋洋!”
喜气洋洋?!重霄站着没动,端庄的垂眸看了一眼,一碗寻常的红枣汤而已。
诶,说得太含蓄了,他没听懂。宗明咕噜噜的转着眼珠,本是临窗不远站着的,窗外隐约飞过一只不知什么的鸟雀,宗明抓住时机,立时指着叫道:“哎呀,神君快看,这是一对比翼鸟飞过吧?你看它们飞得多和睦!”
比翼鸟?重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黢黑的寒鸦,他把端着的汤碗换了个手,幽幽提醒他:“比翼鸟在堂庭山,离这里一万八千余里。”
“哦,这么远?!”宗明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呵呵,看花了、看花了。”他摆摆手,接着道:“呃不过,这天边的一片红云,红得正艳,神君看,像不像一团大红喜字!”
重霄陪他站着,也没再跟着看云了,只寥寥看了他一眼,点头,和蔼道:“很像。”接着问他:“还要看什么吗?”
“呃……呵呵,没了,没了。端进去吧,别叫冷风吹凉了。”宗明咧着嘴,笑出一脸横肉,退出了殿门。
重霄端着汤,看着他出门的背影,似乎心里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汤碗跟着抖了抖,险些洒出又红又早的汤来。
他转身走回床榻边,未缓正渐渐复苏,她大概身体上受了折磨,智慧上逃过一劫,有了质的飞跃,神君出去这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经明白过来,这房间、这床都是他的,这是大师父不让人来逛的神君的寝殿……
重霄回身坐在床榻边,垂头看她,看她恢复了生气,盈盈灵动的眼睛发着光照在他身上。
他想了想,伸手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想着她师父话是多了点,汤还是一碗好汤,趁热喝了吧。
未缓终于被他手上的汤碗吸引,指了指,看他。
他会意的告诉她:“你师父送来的,红枣汤,他亲自做的。”他说完低头拿汤匙搅了搅,没能看见,未缓眼睛里闪过一丝谨慎的光。
未缓手指因为被毒蜂刺过,尚在红肿,重霄靠过来,舀了一勺汤,举在手里;未缓眼看着,猜想这是要喂她,喂她喝她师父做的汤……
她大病初愈后异常清明的,整个人后撤着贴到床头上去,离那勺汤尽量的远些;重霄看她向后让了让,怎么?是怕烫么?他会意的低头先替她尝一尝,他这一套动作太连贯了,未缓没赶上阻止他。
一口下去,他没给呛死真是因为他修为高,这汤竟不是甜的,一股辛辣气直上云霄。他接连咳了三声,都没能压住;未缓同情的伸过手来替他胸前顺了顺气,真是可怜,这么个矜持的人,被师父的厨艺折磨得脸都咳红了……
“你师父这汤,怎么……”
未缓理解的点点头,不用说不用说,她都知道,她师父手里哪能做出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