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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令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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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捏着那封信落在后廊上,低头看了看,是竹游写来的,想了想,没有拆,仍旧拿在手里。

    怕进出殿门的动静吵醒了她,他仍旧穿墙而过,悄没生息的走到床榻边,才想起她听不见,什么声响也吵醒不了她。他轻身坐在床头,自己忍不住低头笑自己,也许从今日开始,心里总要揣着小心翼翼了;他才发觉,牵挂着一个人是这样惴惴不安。

    他坐在那儿看她沉沉睡颜,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头;弘济尊者说过“带回去,藏起来”的话,回响在他耳边。他初听时没有听懂,现下他有了一点猜想,忽然心惊,也许……

    他凝神的这一刻,锦被里的人动了动,他马上倾身下去,一道初升的日光正映在她铺散的发丝上,晶晶染着微芒。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那碎光点点缠在他指弯上。

    她蒙蒙的睁开眼睛,有光,一阵刺痛,她马上又闭上了,一手拿上来捂住了左眼。

    他这样看着她,看她捂起半边脸,脸上仍有睡后腾起的一层桃花红晕。她是在为昨晚的事害羞么,他俯身去,一手拂开她捂着眼睛的手,一边低头亲在她眉心上。

    她却眼中显出痛色,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才觉出不对,伸手去摸她眼睛,问她:“是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未缓眼中正燃起一阵灼痛,她缓了半天,终于渐渐平息,看见他紧张的眼睛,从迷雾中露出来。她擡手写给他:“痛!”

    “哪里痛?眼睛么?”

    她点点头,看他一手扶着她后脑,一边专心查看她双眼,这双眼睛,此时蒙着若有似无的水雾,眼眶泛红,露出隐约的丝丝印痕。他在心里犹疑着,这眼睛,确是有异。若是眼睛也有问题,那他心里沉了沉。伸手扶她起来,关切问她:“现在好了么?还疼么?”

    未缓疼过了这一阵,像蜂毒发作一样,越过了一座山头就好,她借着他的手臂,靠坐在床头上,自己也在疑惑,看见重霄顺手替她系上松脱的衣带,一边宽慰她说:“看来是残毒没有消尽,应该不妨事,再多休养两天吧。”

    她心里也没有答案,权且听他的。看见他停在那儿,没有说话,只直直的看着她,她不禁心里又泛起疑惑来,他手上替她理了理衣襟,低声问她:“除了眼睛,身上还疼么?”

    身上?他顺着她的衣襟抚下去,停在她小腹上,她寝衣单薄,能感到他掌心温热,这团温热直烧到她脸上来,她从前看到过一些这样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又写得太潦草,半遮半掩里温吞不言,她始终对里面的细枝末节一知半解,果然,这世上的答疑解惑还得靠现身说法。

    她摇了摇头,告诉他:不疼了。原本她也该娇羞的低下头去,避一避他灼灼的目光,可惜她不能,她一躲闪便看不到他说什么了,她只好极尽坦荡的与他对望着,看到他弯起唇角,笑了,不怀好意的来问她:“真的?”

    这明艳的晨光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太不合适,她伸手推他,让他坐回去,一伸手才发现他身边有一封小信,信笺上画着一只小火兽的头。

    她拿起来,看见重霄在说:“一大早,那只瞿如送来的。”他说着起身来,往旁边屏风上替她拿衣裳。

    未缓一边看了看那火兽的头是完整的一颗,嗯,果然,她相中的郎君比她师父强多了,不会随便偷看她的信件。她一边想着,一边拆开来看。

    竹游说他明天要返程接着去中融国打更,半途会经过令丘山,想问她能不能陪他走一遭令丘国,他去看看他的祸斗,有没有被茯苓给折磨死;他怕自己单去不方便登门,他打算跟在未缓身后,只说是未缓来看望公主,那便通融多了。

    未缓正举着信纸,在想,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她和茯苓的交情一般,不知道这脸面好不好用!却先看见走过来的重霄在说:“既是身上不大好,就不要出远门了,出门多有不便。”

    嗯,她想着,他说的也对,她这眼睛不定何时发作,忽然眼前一黑,吓人一跳……诶,不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要出远门的?未缓把手里的信纸颠倒过来看了看反面,再擡头时,便眼中不悦,抖了抖信笺给他,意思在问:“你是不是看过我的信了?你怎么能随便看我的信呢?”

    他看着她质问的眼神,顿挫了一瞬,呃……大意了!不该让她知道的。他强词道:“我是猜的,你也看到了,你这信我根本没拆呀,是不是?”

    所以你是感应到的么?未缓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伸手去把他两只眼睛都捂上。

    他任她捂着,嘴上妥协道:“你要是想去,我这两天无事,陪你们走一趟,好么?”

    她放下手来,两眼中聚起光彩,问他:真的?

    他含笑点了点头。真的啊,他想。顺便去看望一下姨母,他记得他这位姨母颇通医道,她这双眼睛,可以请她帮忙看一看,也许不似他猜测的那样。

    于是隔天一早,重霄带着未缓腾云而去,后面跟着一朵逼仄的小云团,上面站着蔫头耷脑的竹游。不是说好去令丘国看灵宠的么,这下好了,他自己先当了一天的跟班儿……

    唉,不如老老实实回去打更。他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神君和未缓,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一边跟着走在宫苑的甬道上,一边在想,这令丘小国,宫殿重宇倒是修得气势恢宏。

    他其实还是见识浅了,今日若不是托了神君的福,他哪能这么顺利的直通内苑。

    有宫中内官引他们往惠懿殿稍候,他们才落座,应当是早在宫门外时就有人通报了的。几重宫女入内,接着便听高声传报:“皇后驾到、公主驾到。”

    未缓没见过重霄的姨母,乍看之下,倒是和茯苓神似,看来茯苓是肖像她母亲的。只见昭贵皇后带着茯苓入座,彼此见礼,茯苓仪容端庄,目色肃肃,与在空桑山时判若两人,头上宝石金冠纹丝不乱。

    “霄儿常年在外,久不来我令丘山了,今日怎么想着来看望姨母?”皇后先开口。

    “原该常来,军务在身,便耽搁了。”重霄简短。

    他们寒暄了几句,皇后便起身道:“霄儿随我去文澜殿喝杯清茶吧。”重霄会意,本是事先打着她们小姐妹要相见叙旧的旗号来的,此时自然留下让她们好说话。

    等他们一走,大队的宫女内官也跟了出去,只剩两个教引姑姑模样的人和小南留在原地。

    竹游这儿一见生人都出去了,此地都是自己人,兀自站起身来赶着茯苓询问:“我那只小火兽呢?还活着没有?”他才凑到前面去,就被其中一位姑姑一伸手拦住了,格在五步以外。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朝茯苓喊着。

    茯苓仍旧如常端坐,没有动,微微点了点头,眼皮都没有擡一下。

    “怎么了这是?”竹游不解,向旁边的未缓道:“她也哑巴了?”

    说得未缓狠狠瞪他一眼,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呀,就你不哑巴,满意了么!

    结果还没等未缓的眼神收回来,那边姑姑先开口:“还请这位小仙君坐下说话,公主好静,殿中严禁大声喧哗。”

    什么?公主好静?哪位公主好静?竹游挑着眉,坐回来,向未缓接着道:“说谁呢?说谁好静呢?”

    未缓看着上面坐着不动不摇不说话的茯苓,突然明白了一点她为何要跑到空桑山来,为何走的时候依依不舍,这里着实是……是好静!

    她正想辙儿,看着竹游仍在絮叨:“你说,她头上那是什么劳什子,戴上之后竟有这种奇效,就变了个人了!”

    未缓端着茶盅,向茯苓望着,与她眼神相接了一瞬;她手心一翻,茶盅里的桂花茶“哗啦”一声,泼得她满裙子都是,淋淋漓漓的洒了一地。

    未缓急得站起身来,茯苓忙向两边姑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赶紧去帮忙。未缓便不请自行的往后殿走去,顺便把两个教引姑姑一阵风似的撮走了。临走回看了眼竹游,正看到他在念叨:“怎么搞的?慌脚鸡一样。瞧你给神君丢脸!”

    等人一走,茯苓立时站起身走下来,换了鲜活的一张脸,叫着:“六哥哥,你怎么才来?”

    “哎呦喂,你这是……复活了?”竹游看看她,赶着又问:“小祸斗呢?还在不在呀?”

    “自然是在的,好得很,长高了许多……”茯苓面色生动的说着,回头朝小南使了个眼色,小南忙向外走了几步,撩开一道帐幔,是一扇玉色屏风,屏风上山景灵动,静听若有流水声,细看仿佛有飞鸟横过。

    茯苓提裙引着竹游近前来,“这是十里之外,我令丘虞山一角,这里我着人专为火兽置了一处地方,供它饮食活动,自由生息,不必圈在一地,是否更好?六哥哥。”

    “唔!确实不错啊,你……”竹游有些惊叹,转头来看她道:“你戴上这劳什子,倒是开窍了不少!而且,你这扇悬影不尽真是好啊,看得这样清晰,如在眼前。”

    旁边小南正翻竹游白眼,怎么说话的,竟敢妄议公主的智慧,简直该打。

    茯苓却是看人下菜碟,对着竹游全不在意,反而道:“六哥哥好见识,我这扇悬影不尽可是太清境大赤天宫里搬回来的,我父王说可遇不可求。”茯苓生动的眨了眨眼睛。

    竹游跟着赞叹的点点头,他向来对这些法器宝物很有几分研究,祸斗可看了几眼,瞧它吃得好睡得好,比自己还受用些;竹游转头便看那扇悬影屏风去了。

    未缓这边,两个教引姑姑帮忙换了衣裳,许是听说和公主交好的,特地选了一款彩绣辉煌的长裙给她,把她穿得金光熠熠。她穿戴好,推说要去找昆吾神君,原是希望姑姑们给引个路,好帮茯苓再争取些时间;不想姑姑出门随手招了个内官进来,把未缓给送走了。

    未缓只好边走边回头,心想:小游子,我可尽力了,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