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懿殿里,竹游正弓着腰细细研究那扇“悬影不尽”,茯苓也跟在他身边,两颗头正凑在一起。
“公——主!”一声尖利的叫声把屏风前的两个人震得一哆嗦,青灰衣袍的姑姑赶上前来,把茯苓连拉带推的弄回上座上去,茯苓立时挺了挺腰身,又换了个人。“咳!”她清了清嗓子:“请六哥……六师兄入座喝茶。”她端庄的略擡了擡手,目不斜视。
嗬!竹游被引回圈椅里,一边在看茯苓身边的两位姑姑,一边心里不禁感叹:这是两个什么随从,简直是两个看守啊……
未缓被带到文澜殿来,重霄见她从窗格上行过,马上起身来接她。皇后眼中和蔼,放下茶盏笑了笑。
“姨母,”重霄携着未缓的手上前:“未缓眼睛不大好,最近常常乍痛非常,还劳姨母帮忙看一看。”
未缓也不知他们前面都说了什么,只见皇后起身来,伸手拉过她的手,亲切温暖,她靠过来仔细查看她的眼睛,未缓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微的松陵花香。
皇后着实是个认真的人,她对未缓的一双眼睛左右各检查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含笑把她送回重霄身边。回头来解释道:“不妨事,听说你最近中过蜂毒,这眼睛精细,染了毒最难消解,且还需要些时间呢;也不必紧张,少操劳多休养即可。”皇后这最后两句话便是说给重霄听的。
皇后的诊断,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未缓看在眼里,心里、脸上都是感激的,贵人垂询,原该感恩,这道理她懂得;然而心里还是觉得,没啥建设性,同她猜测的一样,便没放在心上。
她并不知道,她后来临回程前,被宫女引着去茯苓宫里道别时,皇后单独和重霄说的话,与她听到的大不一样。
皇后笃定道:“她这眼睛确是有异,她换过眼!如今这双眼睛不是她原生。”
“什么!”重霄上前一步,他其实不是吃惊,是那一点猜测被佐证后的沉重。
“为她换眼的人手法技艺不甚纯熟,也或者是她当时过于年幼,操刀太难;所以换眼后,契合的不尽如人意,她是否时常视物不明?”皇后猜测着问道。
“她夜间几乎不能看清。”
“这就对了,若是寻常的眼睛,她恐怕早已失明了。霄儿,你可知她现在这双眼睛的来历?”皇后面前,茶烟悠悠。
“不知。”
“她换的这一双,可是“离珠之目”,不知为她换眼的人,是如何得到这“离珠之目”的!”皇后低头感叹着,转而也有疑惑:“这“离珠之目”可察针末于百步之外,取它要付出何等代价!我猜想,她若不是双眼受损严重,就是本就失明已久,普通的眼睛已经不可救了,只能取鲜活的“离珠之目”才有可能复明。”
“受损严重”还是“失明已久”?重霄听着,眼中神色陷入无尽的深渊。也可能两样都是,她是年幼时被刺瞎了双眼,有人营救了她,可惜来迟了,她失明已久,为了使她复明,只好不惜去取“离珠之目”……
他脑中断续的,演绎出她幼时的故事来,当然,她双耳失聪也该是同时的事情,也因为受损已久,再也救不回来了吧。
“霄儿,”皇后看着他陷入沉思,终于忍不住问她:“有人能为她取这样一对金贵的眼睛,她恐怕来历不凡,你可清楚她是谁么?”
重霄面色幽微,他无声的点头,没错,他几乎就要知道了。
皇后擡手饮茶,同时看了看他神色,便没有再多言,临走时,只叮嘱他:“她此番中毒,扰乱了眼睛的血脉,只怕不好,延挨不了多久便要失明,你看,如何告诉她,你自己斟酌行事吧。”
重霄沉默着点了点头。
令丘山一带四时独特,此时正是昼长夜短的时候,这白日特别长,夜晚特别短,有多短?短到不够人打盹儿的,若是个爱睡觉的,可是要了亲命了,眼皮还没合上就该起床。
从文澜殿出来,未缓本想去看看竹游和茯苓,被姑姑们拘束得如何了,但重霄却带着她腾云而起,说:“走吧,我带你去寻一样东西,从前许过你的,我说话算话。”
从前许过的,她转头来,写着问他:是什么?
他含笑不语,带她飞过秋风十里,顿足落在虞山山顶,乱石之中,开着一片迷离的花树丛,周遭荆棘围布,虚虚晃晃。未缓临空时已认出,是丹阳花。她从前总是从涉佗老仙人那里得一捧现成的,还从没见过丹阳花的出处,原来长在背阴的山巅上,与荆棘为伍,当真的不易得。
重霄降下云头,倾身腾起周身仙气,近前去帮她采了一束在手里,退出来时转头问她:“这时候是不是时节不对?花开得很少,只有这伶仃的几支。”
嗯,他想得没错,未缓含笑把他手里的花束接过来,点了点头,“这花春日里开得最好,夏日里也有,然而这时候确是过了时节了。”
“哦,那等来年,我再还你一束正经的。”他说。
未缓点点头,眼中欣然,好!
他们返程时,重霄便带她顺着山势一路向下,看山中花鸟,看令丘一带独有的神木珍兽。
经过山腰一角时,发现一处丈许宽的小瀑布,竟还设了虚界。未缓好奇,想凑近了看一眼,是什么好东西?藏在这山里面?
她才一张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定睛,是两个熟悉的身影。重霄见她在那里驻足,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到那两个人也吃了一惊,未缓转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眼中意思:他俩怎么在这儿?“不知道呀!”
“茯苓!”重霄沉声唤她,那边正躲在樟树后面偷看小火兽的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
哎呦喂!未缓看着竹游转身过来,惊得直皱眉,只见公主头上秃秃,那宝石金冠竟是竹游掂在手里,随着他走过来,那金冠一颠一颠,活像拎在手里的钓鱼篓子。
他们一走近,重霄在问茯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茯苓正踌躇。未缓先接过竹游手里的金冠,倾身去给茯苓戴上,这么个要紧的东西,哪能这样随意拿在手上,同时狠狠瞪了竹游一眼。
竹游便赶着解释:“是她说太重了,我才替她拿着的!”言下之意:他做好事不留名。
未缓写着问他们:“跟你们的姑姑呢?她们怎肯轻易放你们两人出来?”
“你说她们俩啊?”竹游不羁一笑道:“我瞧她们怪辛苦,白日太长,熬得肝火旺,我赏她们一剂药汤,这会子正休养生息呢!呵呵。”
啊!未缓看着眼皮跳了跳,睁圆了眼睛拿眼神问他:“你给人家吃什么了?”
竹游眼锋瞟了神君一眼,小心凑过来些,向未缓低声道:“我独家秘制,昏昏欲睡汤,你忘了,就那个,拿箴鱼骨做的,嘿嘿!”
“你真是要作死呢,把公主带出来,若有闪失…”未缓飞快写着,被竹游一撇嘴打断了:“她又不是磁瓦子做的,一碰就折!”说着转头来对茯苓道:“得了,你赶紧回去吧。”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茯苓赶着来问。
竹游脑子究竟还是好用的,他回道:“我还敢回去呢?你那两个姑姑,不把我绑在树上拿火烧啊?!”他同时向茯苓摆摆手,意思你跟着神君同回吧,我正好省得多跑一趟。
重霄便注意到茯苓眼中露出遗憾之色,他转头来看未缓,未缓眼中在说:“竹游是有点行事不稳妥,但你看到了吧,这都是为了你表妹!”
他们四人便在虞山分道,竹游一人赶往中融国,其他人回令丘王宫,说辞也想好了,便是公主由神君带着陪未缓来游览秋日山景。
至于那两个药倒了的姑姑,竹游说他的“昏昏欲睡汤”用不了几个时辰药力就自然消解了,他临走时还教茯苓:“等她们醒了,你就问她们个白日打盹儿的罪,出出气也好!”茯苓一弯嘴角,笑得两眼眯眯。
他们回惠懿殿的路上,茯苓与未缓携手同行,既是好姐妹,真不真心的也不重要,样子总要搭一个。看见茯苓在边走边说:“你倒是手脚快,几日不见,你就快是我表嫂了!”
未缓想,嗯,可不是么,你倒是快成我弟妹了。她擡头看了看廊道尽头的雕梁,又替她忧心:你可成不成得了呢?难说。
茯苓也转头来,在想:你呢?你成不成得了啊?也难说。
她们两人对望着,同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