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山上已是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的换上浓淡不一的黄叶色,只山坳里藏了一片枫林树,焦染的洇透着一抹绯红。
未缓站在空拂殿的回廊上,远远看那一片如火如荼在争奇斗艳。回头来问她师父:我们去客师叔那里吧,看看师婶儿在忙什么?
她师父正探头探脑的踮着脚往重霄的书房里看,听说他还收藏着些世间少见的灵宝物什,他想着如今他也算身份贵重了,原该有个特权多看两眼,长长见识。被未缓拉了手臂,转过脸来,回道:“在客出远门了,不在家呢,你师婶儿,左不过缝衣服、烹制糕点呢,你要是想去,咱们走吧。”
客师叔竟还会出远门,未缓头次听说,她印象里,师叔一向深居简出,若不是为着山门弟子的事,连下山也是极少的。
宗明扯扯衣襟,同着未缓往正殿前台阶行去,他先擡脚跨下石阶,未缓错后一步,才走到台阶处,就觉得身前像是有什么东西挡着,她敏锐的擡手试了试,果然,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面前,这是……她顺着这平面向一边摸过去,呃,是延伸的,又擡头向半空里望了望,他说“就在这殿里,少走动”的话,回想在耳边。
她停在那儿看着师父已经下了台阶,嘴里说着什么,回头来才发现她没跟上,叫着:“走啊,快点的。”
她无奈向他摆了摆手,走不了了,她出不去呢。正想要写字解释给他,眼痛忽然发作,眼眶上一阵针刺,昏天黑地,她一手扶着那道屏障,半天回不了神儿。再睁开眼时,师父正站在她身侧,两只脚一上一下各跨一级台阶,未缓努力平息了一会儿,眼中分辨着,在想,师父这位置,倒没被结界劈成两半……看来确是他设下,只为防着她一人的。
转而想想,她这双眼睛这样不争气,也许还是听他的话,好生待在空拂殿吧。待未缓解释清楚,宗明也仰着头看了看这一片虚空,瞥了眼自家徒弟,风凉道:“你可真是,相得一位好郎君,这一手高超术法,全用来管着你了!”
未缓擡了擡眼皮,装作没看见,这便是少有的聋哑的好处,装不知道时就跟真的一样。
“得了,你照着你家郎君的吩咐,在空拂殿里待着吧,我往你师婶儿那儿去,寻点儿好吃的来。”师父倒腾着两条短腿,边走边回头招呼:“快进去吧。”
未缓望着师父走远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道结界,擡手拿手指戳了戳,心中在说:“你何时回来?你等着!”
重霄回来已是第三日夜间,他临行前与暮淮商议了眼下几处小国间纷争的事宜,两人在书房中推演了战势的发展,就目前形势来看,跂踵国与中融国战火最盛。想来地方上自有人为上奏呈疏,暮淮的意思,等着天庭的旨意罢。
重霄回程的路上,与来时相比,心中推断已愈加明晰。几乎可以肯定,应龙府里小凌洲上的那位并非是真,他身边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员丘后裔,她有助灵之能,与“不老泉”衍生出的传说相合;她耳目受损,与当年员丘遗孤一般无二。一些从前他没留意过的小事,这时从脑中闪过,阿青为何初次见她,就肯向她低头,也许因为她是这六合之内,曾经一度灵法最高的族裔,况且她来自王族;弘济尊者为何只看了她一眼,就断定她的耳聋症不可医,尸婆族的噬融针有毒,被它刺伤,自然是再也医不好的。
显然,应龙府里对此一无所知,很好,他心中仓促想着,有小凌洲上的人在,未缓可以永远不当真,将错就错下去,好让他能这样永远把她藏在身边。
他在夜色里匆匆飞过卑耳之溪,那水道两旁山势险峻,溪面上正有小船行过。船篷里,温殊途正靠在小泥炉旁暖一壶琼浆醴,他双目微合,盘膝而坐,右手里握着的,是一只镌着虎头纹样的俏皮小铜铃。嗯,他心中安然想着,借着这空桑山上小仙子的眼睛,他已翻遍了两代东方天神书房里的往来信件,很好,那夜上岛残杀我员丘部族的确然就是扶南域应龙族。
他缓缓叹了口气,一边欠身自斟自饮,一边在想,屿先生说与空桑山无涉,倒并未虚言,可以信得过。他靠回船帮上,这小船载重轻,随着水面波纹一上一下起伏不定,摇得人心思恍惚。他独自坐着,脑中渐渐不听使唤,远远想起当年他从外祖家的清凌渊回来,白日之下,昔日的绿岛员峤一片焦土,四处冒着缭绕的灰烟,他忘了当时是怎么奔回钟黎殿的,看到父王身着罩甲但尸身已烧得面目全非;后殿廊下,他母亲被乱箭钉死在抱柱之上。
他也忘了,是怎么离开那片烧焦的故土的,他甚至想过,不必离开了,那钉在母亲左胸上的箭镞,拔下来,插在自己心房上,如此就都结束了,还求生么?还求死么?还求什么呢?
求什么?他走过烧毁的城垣,横着王宫禁军的尸体,他们仍保持着战斗的模样;走过焚烬的村舍,坍塌的茅屋里,有妇人临死前仍紧紧怀抱着幼子。没错,他得替他们求一个答案。
他眼皮动了动,如今的时局很好,不枉他奔走辛苦,战势已缓缓拉开序幕;只是可惜,他这相繇之术还差些火候,不然……他眼中露出剑锋般的寒光。
他乘的一叶孤舟在冷月下随波,正遥遥飘远。
重霄自半空里看到寝殿内还亮着灯,心中温暖的同时,也在想,这么晚了她还在忙什么?
按下云头,敛袖隐进房中,看她正端坐在窗边长案旁,擡手凝神描画,案头上置着两盏灯火,一左一右,微微摇红。
明明走时叮嘱她多休养少操劳的,这样不听话。他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画笔拿了下来。未缓惊异的擡头,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高兴的,眼中露出欣喜的光,在说:“你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又马上低下头,收回了目光,既是被抢走了画笔,她也就罢了,并未争执。撑坐起来,自顾自的要往床榻边去,被他一手揽住,问道:“这么晚不睡,在画什么?”
他说着倾身过去看,笔法倒好,画着郁郁葱葱的一片丛林,其中一处山坳里,像是关着一只青鸟,上面横着罩网,那青鸟站在谷底,正一根根的拔下翅羽……
他看了简直要笑,这是意在指他不该把她关在空拂殿里,画出来,想说他手段恶毒么!
他指了指那画儿,问她:“是为这个生气么?”
她诚实的点了点头,看他擡起一只手来,抚在她眼睛上,他掌心温暖,所过之处一片温柔。
他说:“你眼睛不痛了么?不会忽然看不见么?是否看不见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她看着他问的话,被他揽到身前来,是啊,他说的没错,她这两天发作的次数变多了,眼前一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本来想等他回来,好好指责他不该把她关在这儿的,他这一问,把她自己想说的话闹没了。她点了点头,眼中疑惑,想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索性俯身吹熄了灯盏,借着窗外月光,伸手把她抱回床榻上。一挥手放下床帐来,原想好好说话的,谈谈她眼睛的事,却被她身上温香气息一扰,忽然没了谈正事的想法。他低头贴在她唇上,含糊说着:“我怎会不知,嗯……你的事,我自然都知道。”
她推不开他,淹没在他心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