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敲门声,有点耳熟,他走到外间去开门,宗明正堆着满脸笑容站在门外。
“宗明师父。”他客气的这样称呼他。
宗明听了,特别受用,果然姑娘养得好,比什么都强。他赶着伸脚跨进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看看,神君都改称呼了,这大婚的事,自然是定了,他就别客气了吧。
“缓儿呢,我给她踅摸的好料子,到时裁衣裳用,瞧瞧,殷红似火!”他伸着头走在神君前面。
“她,她还没起来!”重霄实话实说,擡了擡手,引他外间茶桌边略坐。
宗明一顿足,回身来瞥了一眼窗外金灿灿的阳光,这都日上三竿了,缓儿何时这么贪睡了,这孩子一向起得早。呃……咳咳,当然了,这个,如今换了身份自然是,是夜里太忙了些吧,他偷偷瞄了瞄对面神君脸色,他倒是如常……
既是如此,宗明抱着一卷冰凉滑手的红绸,随手搁在桌面上,凑过来道:“那个,缓儿也已经好转,都是神君照看得好,我听在客说了,你们既然,既然两厢情好,我看,就别拖着了,把亲事办了吧,大家欢心,是不是?”
重霄看着他眼中放光,迟疑了一会儿,擡手隔空挪了长案上的茶水过来,欠身给他倒了杯暖茶,缓缓说:“这件事,也不必太着急吧!”
不急?怎会不急?他着急得很呐,宗明咕噜噜的转着大眼珠子,神君这不是想耍赖吧,人是得了去了,如今不着急起来。
哼,论耍赖,宗明一扬头,别说是神君,老神君活过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急呀,这事最该着急,你瞧瞧我替你们急得火尖子都长出两个了,”他作势隔着桌面凑近前来:“况且你们这样没日没夜的,一不小心,弄出个小神君来,那是藏不住的,到时抢着办也来不及了,塞也塞不回去,可怎么好?”
这话,让他一个做师父的说出来,一向为人温雅的重霄听着也语塞,调开视线,看向他身后半扇推开的殿门,忍不住要替他红一红脸。
宗明不怕,他这师父向来做得不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没觉得哪里不妥,接着道:“听说,成亲这事怪麻烦,上头若要查问缓儿亲族的事,嗨!依我看也不必太认真,实在问的紧,就说是我的私生女,如何?我豁出去一回,不打紧,如此,爹娘师父全有了,是不是就样样俱全。”
他正信口胡诌着,未缓恰从里间出来,看到他师父说的这最后一段话,没明白,边走近边擡手写着问他:“谁的私生女?”
宗明给问得一怔。
重霄伸手扶她坐在自己身边,同时眼神看着她在说:“你真有位好师父,为了你快些出嫁,不惜要做你的爹了。”
啊!未缓转头来瞪着她师父的大脸,宗明干笑着,看了看他们:“说笑说笑,权宜之计,哈哈。”他赶着低头喝茶去了。
等他喝好了茶,重霄倒是真的有话要说,他看着宗明,似闲话问道:“宗明师父从前可出过远门么?又圆山、太孰山、或者更远的昆仑山,翼望山,可有去过么?”
什么山?宗明没听说过这些个山名,胡乱的敷衍着:“我吧,就是责任心重,惯常待在自家山头上兢兢业业的,呵呵,不爱出门,就爱待在家。”
未缓擡眸看了看他,嗯,这点上,师父倒是难得的实诚,他吧,确实没什么大见识……
重霄听着,眼神收了回来,在心里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她师父这样的资质,只怕连那头九首开明兽也靠近不了,更遑论制伏离珠,再取下他的眼睛了。他转头来考虑着同未缓商量:“我今日有些公事要出门一趟,大约需要两三天的功夫。你这眼睛不好,姨母叮嘱要多休养,就在这殿里,少向外走动;正好由你师父照看你两天,好么?”
还没等未缓回话,宗明先抢着应下:“好啊,这有什么不好的,神君只管去便是,放心放心,缓儿我来照看。”说完又故作迟疑的提醒他:“那个,外头的事要忙,家里的事也要紧哈,想着些想着些!”
于是,便在宗明师父的殷殷叮嘱里,他腾空飞远,临走仍觉不妥,返身折回来,在空拂殿上空设下一道暗界,以限制她进出,也防着外人入内。
他一路赶往扶南域,沿途在心中做下几重猜测,入夜才至。应龙府隐在南海之上,他们已是这四海之内灵法最高的一族,重重殿宇气象恢弘,仅次于天帝之都。
因为事先接了他的书信,郡夏王长暮淮亲自立在府门外石阶上相候,为着两家向来交好,许多见礼繁俗便一概免了。暮淮径直引他往自己院中去,重霄边走边道:“还是先去见一见老世尊吧,若他问起来,总是不大好。”
暮淮转头来哼笑了一声,“你倒是越发周全了,这时候,你那老世尊房中可正忙着呢,只怕他抽不出空来见你。”他一甩衣袖背起手来,接着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哦,重霄跟着他穿过回廊,隐隐听到舞乐声,不再多言。
暮淮和他不仅是同袍之谊,还有许多脾气性格相投的地方,十分难得。
“瞧瞧,特地备了好酒在这里,专为等着你来。”暮淮带着重霄,跨进他自己的一间雅致小厅里。
重霄倾身过去看了看,对暮淮道:“酒是好酒,地方却不怎么样?不如换一处开阔地,楼台水榭的最好,今晚有月色可赏。”
“嗬,你何时矫情起来了,还挑地方,临空阁好不好?或者,你瞧上哪一处了,咱们就摆在哪一处。”
“后院里那处亮灯的孤岛小凌洲不错,四面环水。”
“那里……”长暮淮跟着仰头向外看了看,回绝道:“那里不行,那不是个好地方。还是临空阁吧。”说话间,他擡手划出一道微光,继而向重霄仰了仰下巴,示意他同往。腾身飞进夜空。
这临空阁悬在两道山崖之间,水雾山气蒸腾不断,俯瞰半个应龙府,倒是个喝酒看景的好地方。只重霄从前来过,所以不甚有兴趣。他们私下相见,除了聊聊海内几个小国间一触一发的战势,也闲谈些山外见闻。
从暮执大婚,讲到军中各样传言,妖魔鬼怪神乎其神。酒酣耳热之际,暮淮照例要发发牢骚,他每常回到家来,最大的苦恼便是父亲要他没完没了的多娶,他宁愿去带兵打仗斩妖除魔,也不愿在女人堆里纠缠不休,与他那异母弟弟志趣大不一样。
是以,他院中堆着的女人,他是不大碰的,除非拗不过父亲。
此时,他眼角染上绯红,摇着头道:“我听不得那些女人的声音,莺莺燕语我怎么听来如此聒噪,最好她们都能是一群哑巴,别出一点儿声……”
“你们那小凌洲上,不是确有一位?”重霄捏着青玉酒盅,无意道。
“唉……”暮淮一声长叹:“她是真的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与那些女人不同。”
“你常去么?”重霄问。
暮淮点了点头,擡手饮尽一盅,摇头道:“还是不要谈她吧。”
重霄听了一擡手,陪他这一杯,不屑道:“你们军中早有传言,还专为防着我么!”
停了一会儿,暮淮擡头来,认真道:“所以她对这世事无知无觉,纯粹无声,是我最好的听众。”
他说完,重霄便陪着他沉默了许久,同时在想,既是这样,小凌洲上的人就是一直都在,那……他手中玉杯随着天顶的烛光转了转,擡眸来向暮淮道:“你碰过她么?”
暮淮转头看他,眼神又滑向远处,回道:“你倒是跟他们学歪了,也打听这些边边角角。”
然而像他们这样的,站得太高,便没有什么人能说说心里话的,只这一两个人能面对面的无话不谈。
重霄只等着他,暮淮想了一会儿,无声的点了点头。
“何时?”
还问何时!暮淮深吸了口气,放下手中酒壶,“你呀,不会是真相信那些传说吧,”他自顾自的喝了杯中酒,低声道:“北荒战乱之前。你看到了,我并没什么变化,可见那“不老泉”的传闻是一派胡言,你竟也信!”
重霄听完低头凝眉,饮酒不语。
两人仿佛话也说到了头,相对饮酒,一壶饮尽,重霄仍有不解,索性都问了:“暮淮,今日既说起来,我多问一句,当年员峤一夜,剿灭员丘氏全族,为何要留下活口?”
本来斩草除根,手起刀落之时不该留下后患才对,暮淮起身换了一壶新酒来,此时也不用隐瞒,开口道:“当年之时,你我还只在年少,许多事不在我们手里。”他少有的无奈,向重霄道:“当年那一夜,员丘氏并未族尽,王族后裔里,第三子稷扬不在岛上,留下幼女,我父亲的意思,旨在挟制将来的复仇者。”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摇了摇头。
只为了这一个人么?重霄持杯思索着,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