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时候,崔钰不理解为什么大人排斥饭局。
明明是下馆子猛吃的好机会,还不用自己付钱。一年到头,只有舅舅沙漠孤狼同志偶尔会带她去一两次,每次她都像全自动进食机器,吃到头也不擡。
长大才知道“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空话。
饭局,好烂的发明。
席间带她来的陈主管是慷慨激昂主讲人,主管的领导负责点睛之笔,把徐渊和梁弋周见义勇为的义举一顿夸,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了碳材料项目和负极材料一体化的可能性。
专业对口的徐渊帮忙分析,旁边的梁弋周没接腔,没动筷子,只垂眸安静听着。
崔钰坐在他们对面,也是最边上。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腐竹,挖了两勺毛豆,一颗一颗认真吃了很久。
偶尔,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头顶滑过来。
这种诡异的气氛并不影响徐渊发挥,他还在一条条分析中,为整个包间注入了活力。
“……虽然目前这个材料还是以石墨为主,但确实没法匹配动力电池的能量,矽碳的话我觉得发展空间很大……”
崔钰的手机忽然震动。
她拿出来看了眼,是春姨的儿子高桓的信息。
[听说你今晚跟投资人刚好见面了?能麻烦你个事吗]
他们打过几次照面,高桓平时在省会城市发展,据说在做自己的公司,正在拉投资阶段。最近两个月回家来帮忙,也帮她接过几次原馨,还有一次直接撞上了原馨生父派来的人,好在高桓人如其名,人高马大,把对方派来的人顶回去了。
崔钰给他答谢红包,他也没收过。
按理说,还个人情也是应该的,可现下确实犹豫。
自己只能带来负影响,这话能直接告诉高桓吗?
崔钰撑着太阳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打眼一扫,看起来就像等不及要离开,一分一毫的心都没空放在眼前饭局上。
看得人火大。
徐渊余光扫到某祖宗短时间内连喝了四杯,眼疾手快地拦住,低声警告:“……有病啊,这是白的。”
梁弋周平淡地睨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是哪儿的?”
徐渊:……
也是。到老家了,多喝点也正常。
徐渊收回手,但还是有莫名的预感,便用眼神提醒他收着点。
“梁老板是哪里人啊?酒量不错!”
领导今天开了本地的酒,看到人能喝,也高兴地跟梁弋周碰了一杯。
陈主管赶紧轻咳了两声。
梁弋周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两只手松散交叠,笑了笑。
“这里的。”
被提醒过的领导恍然大悟,大喜:“也是陇城的?好好好!”
又碰一杯。
碰完,梁弋周下颌微擡,示意了下对角线的人:“这位……是姓什么来着?”
陈主管博闻强记,立马接上话:“小崔!是小崔!”
没来得及回话的崔钰接到主管催促的眼神:……?
都回答完了让她说什么。
梁弋周了然点头,又颇为关心道。
“崔女士,在这儿待这么久,你女儿那边没关系吗?”
陈主管立马会意,这是想关上门来谈点公事,不能有外人在了,赶忙冲崔钰道:“小崔,你女儿和丈夫肯定等急了吧?你要不要给他们打包点吃的回去?”
话说完,席间微妙地安静了好几秒。
陈主管感觉颈间莫名发凉,摸了摸后颈,不小心撞上一双黑眸。
梁弋周唇边笑意深深:“陈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答得上来。”
……这男的笑起来真够瘆人的。
陈主管被领导飞了一记眼刀,后知后觉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坐下。
“她没关系的,放在邻居阿姨家。”
崔钰轻巧接过话头。
“晚上已经吃过了。”
梁弋周问:“是吗?小孩几岁了,不需要夜宵吗?”
崔钰微笑:“不需要。正餐吃饱了,夜宵对身体不好。”
梁弋周赞叹道:“好细心,真是伟大的母亲。”
在场所有人无声转头看向他。
试图分辨这到底是赞扬还是阴阳怪气。
梁弋周实在没有贴心温暖的长相,笑起来还好一点,收笑时不羁乖戾,眉上旧疤和耳骨洞痕迹都写满不像好人四个字。
忍耐期结束。
崔钰也没什么笑意了,脸色平淡:“照顾孩子,都一样的。”
“一个人照顾,出来这么忙都要带上,孩子父亲……”
梁弋周沉吟两秒:“是死了吗?”!!!
徐渊双眼瞳孔暴睁:!
fxxk!
就知道今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差不多吧。”
崔钰耸肩:“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不都是这样么?”
“哈哈,家里各有分工嘛,正常,正常!”
主管赶紧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在家里操劳的伟大妻子和母亲们——”
梁弋周没动,上目线微擡,凝视着她。
崔钰没理他,抄起酒杯跟主管碰了碰:“谢谢。”
一饮而尽。
徐渊也紧接着举杯,梁弋周收回视线,跟几位的杯子碰在一起,仰头喝净,喉结拉出一道锋利弧线。
席间的气氛一时间恢复如常,梁弋周还聊起他们想要花力气发展的另一个氢能源项目,问陈主管要不要再多花一点时间考察下?
一个PPT加院士团队背书能把资金搞到手,最后对市里发展没实际大用,全凭人精们一张嘴下结论,打水漂也能给你总结出花来,这种事梁弋周见太多了。
无需多说什么,领导和主管都第一时间会意了。
并且,在场长着眼睛的人精还确定了第二件事。
崔女士跟他有过节。
还不是一般的过节。
徐渊表面上谈笑风生,右手已经按手机键盘到起火星子了。
连续发了十来条信息狂骂梁弋周。
[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欠你的]
[好好的你发什么羊癫疯]
……
饭局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在餐厅门口,崔钰低头看了眼手机,陈主管刚好来问她地址,又道:“你跟我们——”
“我们应该不一辆车吧,坐得下吗?”
落在最后的梁弋周忽然凉凉截断。
崔钰径直越过他,望向徐渊:“徐总,我有点事想问您,等会儿跟您坐一起,行吗?”
不得不承认,崔钰长了一双很妙的眼睛。形状漂亮,集合了柔软,勇猛,清澈明亮,盯着人的时候,像一只虔诚许愿的小豹子。
“……好。”
徐渊愣了下,不知不觉地点头。
点完头,才意识到,嚯,大事不妙。
虽然环境音嘈杂,徐渊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声从胸腔哼出的冷笑。
……管他呢!自己又不是惯孩子家长。
徐渊目不斜视地跟崔钰一起上了帕萨特后座。
**
一个半小时后。
县城锦绣宾馆503门口,徐渊迎来了他的枕头和被子,还有一声清脆关门声。
“……你有病啊,我睡走廊啊?”
“自己开空房。”
屋里传来无情命令。
“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这不都睡满了!?”
徐渊吼完,又叹了口气。
“你说这大少爷脾气都哪儿修炼来的啊?”
刚说完,就想起来了。
“噢,对,你自己说的,你老人家以前被惯大的。”
徐渊继续叹气:“到底谁惯的你啊?算了,我去一楼大厅睡了。”
屋里沉默了很久,门忽然拉开了。
换了黑T的男人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冷淡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
徐渊瞪眼:“谁?”
梁弋周眼睛要能杀人已经把他捅了三百个对穿了。
“……你说呢。”
徐渊拉长声音:“哦——小崔啊?”
“没说什么,她就要了我联系方式。”
梁弋周凉凉盯着他。
这次是真的三百个对穿。
徐渊无辜摊了摊手:“我发誓是真的。不过,小崔说了,你要有疑问——”
说着,他忽然往左边迈了一步,
503门正对着走廊窗户。
“她说楼下等你。你愿意下就下去,不愿意就算了。”
徐渊仔细观察着,梁弋周面上坚不可摧,没有任何表情。
‘砰’一声甩上了门。
徐渊长叹口气。
看来是解不开的旧结了。
退后几步,徐渊靠着窗沿,看着楼下静静等待的身影,给人发了个短信。
[我跟他说过了,可是看他的态度,估计不会下去,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也实在辛苦——]
短信还没编辑完,503的门再度开了。
徐渊擡头看了眼,一个硕大的问号缓缓从脑袋上方冒出来。
“靠,你他大爷的疯了啊?”
徐渊温文尔雅的人设短暂崩塌,难得爆了句粗口:“咱们到时候要进沙漠哎大哥,你行李箱里还装这么贵的衣服?”
灰蓝色oversize上衣,抽褶深色长裤,滚一圈低调金边。
loewe家秀场款。
这么多年出差从150块耐造运动服一路穿到乞丐风的团队文化,还是梁弋周传染过来的。
现在突然由俭入奢了。
梁弋周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只是薄唇划过一丝冷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人了。
见仇人,要以最好的精神面貌。
要招眼,最好毙的人满地找牙!
这是梁家一脉相承的习惯。
徐渊喊他:“哎哎你去哪儿?电梯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