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浓得化不开的深夜笼罩住这座四线小城,今夜夏风干燥凉爽。
崔钰站在宾馆门口,视线随意投出去。隐约间,能望见连绵纵横的山脉。秦岭和岷山两支山系从东西两边入城,陇城夹在峡谷盆地和崇山峻岭间。
她在等待时,往嘴里扔了颗85%的黑巧,顺便复盘起今晚失态的桩桩件件。
崔钰自我反省了一下,她现在脾气已经修炼得够好,让场面不好看的始作俑者是谁,当然不是她。
可是再怎么样,她也习得了审时度势的功力。
他混得好,自然有任性的权利。
跟他交恶,没必要。
而且高桓的短信和电话又密集,言语间近乎恳求,说他听说投资人中有一位老家就在陇城,无论如何也想试试,他需要的金额真的不大,人家只要看在老乡份上,手指缝里漏出来都够了。
从徐渊上去,到现在也……
二十分钟了。
崔钰低头看了眼表,打算再等十分钟就走人。
期间电话又响了一次,她接起来,是原馨小声问她还回不回来睡觉,说害怕。
“回的,但你不要等我,乖乖睡觉,我明早给你烤个小蛋糕怎么样?”
崔钰把勒手的礼品袋放地上,语气耐心。
原馨:“好。我要白巧克力的。”
电话刚挂,她拎起袋子想去旁边蹲会儿,一道男声冷不丁从背后飘来,微讽意味极足。
“怎么?等不下去了?”
崔钰扭头,借着今晚的月色看到梁弋周。
他周身好像漫着一层很淡光晕,细看一下,是跟背后的宾馆灯牌格格不入,优雅考究,像某种贵价灰金属,不加掩饰的冷淡高傲,难以相处。
崔钰沉默了两秒,视线不着痕迹地速扫一遍,飞速收回。
梁弋周擡擡下巴,侧过,眉头微蹙。
“有事快说,我很忙。”
崔钰哦了声,下一秒,十分诚恳地鞠了躬,接近九十度。
“今晚饭桌上,是我没有分寸,出言不逊,来跟你道个歉。”
她做人向来讲究个能屈能伸。
梁弋周头猛地甩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目光阴沉。
“你说什么?”
崔钰想了想:“你还想再听几遍,我可以一起说。”
梁弋周气极反笑:“我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崔钰,我没见过比你——”
话没说完,他手机铃忽然响了。
徐渊发来的一个文件。
梁弋周解锁屏幕快速划完,唇边笑容竟深了几分。掀一掀眼皮望向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高桓?”
他冲崔钰晃了晃手机:“这是你来的原因?”
崔钰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他受我的影响,我希望,你按照平常的判断决定就好。”
如果说下来前,梁弋周胸口还潜藏着一股火焰,高涨的怒意促使他走到这里,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说法,那现在就跟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那团焰火早已燃烧殆尽,灰烬奔走在他四肢百骸。
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现在还要为了一个狗屁男人——
很大可能就是她的丈夫。
好,好得很!
梁弋周感觉自己的神智正在天人交战,他真想驱车去秦岭跑两圈,把山跑到磨平两毫米。
如此无耻的一个人,穿着海军蓝白条纹T恤和宽松灰色长裤,敢这么站在他面前,睁着黑眼珠直愣愣看着他,一贯的没有眼色,就像……
就像出来丢垃圾顺便遛弯过来一样!
梁弋周长出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崔钰,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他举起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这种程度的bp,如果是打印版,扔到碎纸机我都嫌浪费电。回去这么转告你男人。我懒得回。”
说完,梁弋周转身就走,并决定永远结束这段稀烂的孽缘,把这个人从回忆里永远地剔除,永远!
崔钰:“啊?”
她皱了皱眉头,慢半拍地复述那两个字:“男人?”
梁弋周没听见,走到楼梯上,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下。
“对了,以后如果不幸再在哪里遇见,就当不认识吧。我怕我想起来恶心。”
崔钰没说话,垂着眼。
她攥着手里的礼品盒,最终还是决定递出去。
“这个,你们本来说要挑的甜品,也没拿。我重新做了几份。”
在梁弋周一口回绝前,崔钰又道:“可以帮我转交给徐先生吗?都是他挑的味道。”
梁弋周无声骂了句徐渊的破嘴,冷冷地伸长手臂,勾了下手指。
崔钰却细心地挂到他手腕上:“这样比较稳妥。最好冷藏。”
梁弋周一眼都没再看她,潇洒离开。
看着人进了自动玻璃门,崔钰才想起什么:“梁弋周——”
没想到玻璃门后,修长的身影一顿。
崔钰没有犹豫,干脆地把赞扬扔出去。
“穿得好看的。但明天温度很高,注意防暑。”
梁弋周没理她。
那道背影决绝到,看起来一辈子也不想再理她了。
崔钰回了舅妈家,没敲门,只坐在昏暗的楼道里,靠着一碰就簌簌掉落墙皮的墙面,晃动的昏黄的灯,一闪一闪。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叠着糖纸,试着叠成迷你纸飞机。
回忆是私人电影,只有她一个人做观众,这种感觉很安全。
少年的眼睛,近黑的瞳仁,似将亮未亮的曙色。
叫她的声音总是很干脆,穿透力很强,从护城河对面也能听清。
不熟的时候崔钰,熟了也崔钰。
别人说他长得好凶,成绩偏科那么厉害,以后只能当专科混混,她其实不那么想。那时候她借了很多港片看,港片dvd打七折,她研究完以后,觉得梁弋周可以南下去当打手。又威风,又能赚钱,也对得起打架打出来的伤口。
但是去香港的路费怎么办呢?总不能真去收保护费吧?一个人几块呢?
梁弋周忍无可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打包扔到香港。
崔钰忍不住笑出声来,遗憾感慨,还是小时候可爱点。
刚打算起身,又被电话铃声打断。
是周茉略显焦急的声音。
“你之前看中的那家铺面,你要不要有空再回来确认一下?那个房东好像打算给别人了。”
**
徐渊打算早早睡觉,第二天要早起的,但也关心梁弋周那边的情况。
没想到,也没等多久,人就回来了。
脸色比出去前更难看。
扔了个袋子到角落。
“什么东西啊?”
徐渊好奇,上前要查看。
梁弋周头也没擡:“又不是你的,看什么。”
“这……”
徐渊看了眼袋子里面打包好还贴了贴纸的甜品盒:“不对吧,是我的……吧?”
“算了,拿走,看着烦。”
梁弋周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头也没回,立在窗边,背影颀长,透着股冷漠又生人勿近的气味。
徐渊见他情绪不对,立刻转移了话题:“哎,我给你传那个你看了没?怎么样,人年轻人想法挺活跃吧。”
梁弋周:“现在兴把孩子爹叫年轻人么?”
说着,他瞥了徐渊一眼。
徐渊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好好地又来发什么疯。
“不是,你没看人资料啊?二十二,对我来说不就是年轻人?”
梁弋周沉默了几秒,掏出手机,沉默点开文件,拖到高桓最底下的个人资料。
准确点说,二十一岁。
还要两个月才二十二。
……
二十一是吧?好,特别好。
梁弋周没忍住,勾唇笑起来。
徐渊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往后倒退了几步:“……你别笑了,我害怕。”
“洗澡了。明天还要早起。”
梁弋周卸下表,恢复如常,神色自若。
“早办完早走。”
这鬼地方,偏偏还是他家,没有操守的年轻男人怎么会如此常见,他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