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在清吧的庆功局散摊前,梁弋周又冷不丁出现了。
徐渊包下了三个六人位卡座,都是些圈内的熟人,大家立马起哄。
“梁总,还是来挨宰咯!”
“刚好我们等会儿打算续摊呢,你也包了啊!”
“梁哥别客气,把卡狠狠甩我们脸上!”
陆以昊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反正梁弋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徐渊也高兴,他本来正打算先结账后报销,现在买单的人刚好来了。
“要……坐这儿吗?”
这家清吧因为氛围感小有名气,灯光很暗,徐南薇举高了手,脸上有酒后的红晕,剪裁精致昂贵的香槟色裙子与耳环相得益彰,她旁边的好友Lucy打扮走大气的欧美风,热情大胆地替徐南薇打了两个响指:“帅哥,这儿有空位!”
“想喝的再一起来两轮。”
梁弋周神色如常,绕到徐渊那边,踢了他一脚,让他挪个位出来。
徐渊莫名其妙地被人往里挤了一个身位,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今天梁弋周有点淡淡的心不在焉,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哎,梁总,听说你大学是学工程物理的,薇子当初高中的时候本来也挺想报的——是不是啊?”
Lucy视线大胆地在他身上打量,毫不掩饰惊艳,又冲徐南薇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这次眼光不错,很快举杯跟梁弋周碰了一碰:“有缘哦,来干一杯。”
梁弋周眉头微挑,碰杯,手里那杯金酒特调很快见底,他又要了杯威士忌。
“不过你当时没继续读研吗?你那么聪明哎,不读可惜了。”
徐南薇借着这个话题,突然想起来什么:“啊,我大学时的方攸然学长,跟你也是一个高中的,他好像就是物理特长生,你们应该挺熟的?”
“什么?方攸然?是我知道那个吗?”
陆以昊耳尖,从另一边卡座凑过来,好奇地加入话题。
倒不是他多事,这个名字最近在陆家频频出现,方家有长辈陷入财务危机,登他家门也三次了,提起自己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得有无数次。
梁弋周晃了晃手里的古典杯,剔透晶莹的杯体折射着清凌的光,不置可否地轻笑。
“熟。没什么原因,不想继续了,天才太多。”
“什么?徐哥说过你本来是保送哎——”
陆以昊贴脸开大中,被徐渊狠狠踩了一脚,他登时像只被卡脖子的鸡一样叫起来:“啊好痛!”
徐渊看梁弋周神色如常,吊起来的心微微放下了点,刚好接了个电话,跟众人打过招呼,又拍拍陆以昊肩膀,意思是看住你老板。
“我出去一下。”
他们现在在的这块区域是下沉式的室外开放空间,阵雨停了,大家挪到室外来,设计风格的摩洛哥风情很浓,附近桌还有人在抽水烟。
此时夜色如同深蓝的天鹅绒幕布,氛围轻松美妙的出奇。
陆以昊坐到徐渊位置上,拉着梁弋周和卡座里其他几个人打了圈掼蛋,输得正郁闷,忽然看见不远处台阶上的徐渊,眼睛一亮:“徐哥,这儿这儿!”
徐渊并不是一个人,陆以昊定睛一看,更兴奋了,牌一扔,朝着台阶上正拉扯的两人就过去了。
梁弋周把牌拢起来,收好,动作慢悠悠的,头也没擡。
Lucy则扯了扯徐南薇,示意她看看徐渊的方向,手指飞舞发了个信息出去。
[是你说的那个校友吗]
徐南薇看了眼信息,又看了眼好友指的方向,轻轻点头。
崔钰今天穿得很简单,藏蓝复古针织短袖,纯白阔腿裤,休闲宽松的风格,戴了顶棒球帽,正处于拔河状态。
“徐总真的,我真没空,你帮我转交就好。”
崔钰虔诚合掌,被徐渊温和地拒绝了,他缓缓摇头:“这么贵的东西,丢了我会被抓进局子,你还是自己来吧。”
陆以昊加入战局后,局势很快一边倒了。
他抓着崔钰手臂:“走了走了,喝两杯,看你们这拉拉扯扯的,多大点事。”
拉到卡座边,陆以昊才想起来这儿还有个梁弋周,立刻不着痕迹地松手,绅士地问崔钰:“你想坐哪儿?”
新客人新面孔。
除了梁弋周,N双眼睛齐刷刷的飘过来,包括隔壁卡座的盛颐员工,也好奇徐渊拉过来的是何方神圣。
崔钰双手插在裤兜里,把东西默默塞回去。
尴尬到一定程度尴尬就会烟消云散,于是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社交微笑。
“崔钰,我的……新朋友,”
徐渊及时上来为大家做了介绍:“做甜品很厉害,以后应该会在浦西开店吧?到时候大家多多支持啊。”
徐渊给她让了个位置,跟梁弋周刚好坐成对角线。
“小崔?你是哪里毕业的呀?你的店开在哪里?”
Lucy热情地递给她一杯菠萝风味的酒,不着痕迹地把她全身都打量了一遍。
“以前我们所也经常徐总跟梁总聚哎是吧?那时候没看到过你,最近才回上海吗?”
崔钰接过:“谢谢。”
在一堆问题中,她捡了最后一个回答。
“没回上海,我还在陇城。”
Lucy有些掩不住的惊讶,她也确实不知道:“陇城?在……哪儿?”
徐南薇用手肘戳了好友一下,Lucy很快反应过来了,据说跟梁弋周是高中校友,总不能把梁也扫射进去,赶紧道:“噢,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你别介意。”
说着,她又瞥了眼梁弋周,不过他好像不在意他们聊什么,靠在卡座深处静静吃坚果看手机发邮件。
也没徐南薇警报那么夸张,这种情况要么熟的要死在装,要么就不那么熟,后者可能性当然远高于前者。
“你得了吧,地理知识欠缺就去补,我都去了两次了,露西你不行啊你!”
陆以昊跳出来说话,俩人经常互呛,很快拌起嘴来。
人是群居动物,高中生物课上没说错。精英的圈子也是一样,有时透着股自矜和闪闪发光的傲慢,就算有人不喜欢,他们也有底气不在意,散发着这种气息的人,就是同类。
崔钰明显不是。
她的嗅觉非常敏锐,很快感觉到她在这,其他人也不好放松,而且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值得大家交际的必要。崔钰很快喝光了杯里的酒,打算起身从另一边过,再把表悄悄丢下。
“小崔,你跟梁弋周熟吗?”
徐南薇没忍住,在她起身前,还是开口问道。
这几天她就算工作,也忍不住想到梁弋周在车里的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放弃又不太甘心。
徐南薇自认看人很准,梁弋周看上去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又很高傲,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
崔钰动作到一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沉吟了几秒:“……校友。”
众人听到梁弋周关键词,又好奇地支起八卦耳朵。
徐南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校友也分熟或者不熟的嘛,你们算熟吗?”
崔钰擡眸,看了眼对面神色清冷男人,他从手机里擡眼,淡淡打量了崔钰两秒:“有点印象。”
徐渊被酒呛了一大口。
论装不熟,这流程她熟。当时地下恋情藏得好,还要拜她所赐。
崔钰从善如流:“见过,早操应该见过几次。学长在我们那儿很有名。”
“这样——怪不得,高中追他的人很多吧?”
Lucy看了几眼梁弋周,感慨道:“他当时来我们所里过一次,把所里那几个自恋男震晕了。”
“是,很多。”
崔钰莞尔,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拿梁弋周的脸赚钱,爽就一个字。
“我还有点事,孩子那边要哄睡的,就先走了。”
崔钰说着,礼貌打了招呼。
“你有孩子?!”
Lucy不掩震惊,也顺手拍了拍徐南薇膝盖,松了口气:“你多大啊?”
崔钰笑笑,笑意里有几分清淡的冷意,没再回答。
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从梁弋周那过了,以免意外横生,干脆把表从身后强硬地塞给徐渊,做了个口型:辛苦。
“徐渊,不该你管的别管。”
梁弋周语气很淡,唇边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擡起上目线,扫了徐渊一眼。
“管什么?”
陆以昊好奇地问出众人心里的疑问。
崔钰:“学长,我觉得,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说呢?”
前两个字她的咬音很重。
梁弋周跟人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顺口道。
“方便吗?我不觉得。”
“我只觉得有人胆小的可笑。”
他放松地仰头在卡座里,威士忌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
这下大八卦的气息的确飘散开了。
大家的目光开始认真地崔钰和梁弋周之间游移。
“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曾经的她无法把前途放在天秤上,无论是他的还是她的。
现在也一样。
崔钰大方承认,慢慢直起腰来,垂眸凝视着他。
“等我新店开了,梁总有空带着朋友多多光顾吧。”
她擡腿就走。
几秒过后,梁弋周从卡座里起身,迈开长腿懒懒跟了上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我靠什么情况!?
梁弋周在清吧门口把人堵住。他看着崔钰,这张从少年到青年改变很多,只有骨子里的倔强狠意未变的一张脸,忽然轻笑了声:“你今天敢从这里多走一步,我们就彻底完了。你没有一秒钟对我感到愧疚的,对不对?你觉得我没有自尊,是不是?”
崔钰这辈子都不是爱受威胁的人,这点上,他们俩一模一样。
按常理来说,她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崔钰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但步子还没迈开,还是退了回来。
她盯着梁弋周,声音放的很轻:“我愧疚。我什么时候最愧疚?有垃圾过来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一个梦想是去发动机研究所的人,为了十五万,扔了保研,他说他就想看你放弃,你那时怎么说的?你说你不想去,要换方向创业——”
那天他回来,说的那么随意,天衣无缝的轻巧。
她却很久后才知道,知道的同时,对方已经亮出了可以随时毁灭他新路的刀,还是从她这递出去的。
方攸然笑着对她说,崔钰,因为你很缺钱。你家也缺。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你们俩真够有意思的。
崔钰从不爱给人添麻烦。
她更不能接受梁弋周低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尽管崔钰很早就明白,再勇敢锋利的人,踏入成人世界后,踏出他们的家乡后,也许就是外面一块块硌手又廉价的石头,别人嫌挡路,就可以一脚踢开。
但不可以是这样的形式,会让她这辈子做噩梦的形式。
别人说她是灾星,她才不在意,但这两个字真的降临时,又确有千钧之力,他们决不能再做两个抱团取暖的、可以被随意踢走的石子了。爱是奢侈的,稀有的玩意,如果一份爱被拉伸到极限,没人能再承受多一分的变故和痛苦,那引线随时会将这份爱炸得尸骨无存。
崔钰从不流泪,心比石头还硬,现在她话没说完,也不想说下去了,转过脸扭头就要走。
手腕被人拽住,下一刻就让梁弋周再度拉回去。
他伸手用大拇指指腹拭去她的泪痕,叹了口气。
“我的前途,我自己会操心,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崔钰挣开他的手,抹了把脸:“都过去了。其实也无所谓了,我们现在各自都挺好的,不是么?”
那一丝崩溃又消散的无影无踪,她重新变回了无坚不摧的崔钰。
梁弋周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黑眸微沉。
“我后天回陇城,你应该是明天的飞机吧?祝你一切顺利。”
崔钰扬起了个轻快的微笑。
“随便你。现在十一点四十。”
梁弋周没理她,看了眼表,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在这儿有公寓,离这不远,你走前,考虑履行约定吗?还是说打算毁约?”
崔钰被震撼到了,这种百折不挠永远专注于一个目标的人,确实少见——
一个小时后。
雨后的凌晨,二十七楼的大平层内,落地窗外的云舒展轻淡。
屋里开着恒温的二十六度空调,只有月辉做光源的客厅里,她的腰被扣住,手撑在玻璃上,身前是冰凉的单面反光玻璃,身后是炙热的温度与坚实的肌理。
高楼外熄灭的夜色中,笼着一幕闪过的过往。
在她二十岁的台风日,两个人各自忙了一天,他早上把伞给她,但她这唯一一把好伞也断了,最后都狼狈地淋了一身雨,在破旧小区下的路灯处撞到一起,看着对方淋成落汤鸡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笑着笑着,张开手臂拥抱对方,在淡金色的闪动灯雾下、暴雨中,再度缠吻在了一起。
那一天,那一秒,是被世界末日射出的箭击中,丢在了命运荒野里,却依然有力气冲它竖中指的美好一秒。
二十岁已经过去,谁都不会缺伞,也不会再淋雨了。但潮湿的雨总不见停。
……
“站稳。”
察觉到她的失神,梁弋周右手强硬地别过崔钰的脸,柔和地吮吻,强硬地撞入时,贴着她耳廓说,蛊惑般轻咬住她耳垂。
“专心点。”
梁弋周不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是个做什么都极度专注的人。
现在,他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好好地利用、感受这漫长潮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