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十五岁,崔钰读初三,班上开始流行言情小说。长乐初中在当地是中不溜的水准,班主任管的不太严,离学校四五百米的地方就有音像店报刊亭,DVD可以出租,小说当然也可以。陇城的文化经济发展相对缓慢,跟更发达的城市比起来像有时差。
流行的言情书和漫画也稍微慢一个档,但书店老板会做生意,专门在不显眼的地方开辟了一个二手台湾言情专区,可租可买,租借六毛一天,买下来四块一本,并且还帮忙套书皮,因为封面的美女帅哥实在显眼的过分,生意火爆,隔壁的辅导书光洁如新,这边书页翻得起毛边。
训练结束的崔钰偶尔路过这家店,看着络绎不绝的学生,她很羡慕,梦想一度是成年后荣誉归来,跟书店老板公平竞争,不过她也没想到,时代变幻万千,没几年这些报刊亭与书店都会成为落寞的回响。
爱,一件新鲜又具有冲击力的事,在枯燥的生活里撕开一个新鲜的口子。女生们结伴看书,男生们结伴借光盘。
躁动不安的少男少女们,在有关学习爱这件事的作品差异中,不知不觉地进行了第一次分流。只有在生物课上跳过的章节,或者语文课出现了类似水乳交融、丰乳肥臀这样的词汇时,男生们的怪叫与心照不宣的兴奋中,这些东西才会隐隐约约地从水面中浮起。
情窦初开的年纪,情欲与爱是件需要掩盖在校服宽大袖口下的事,它朦朦胧胧地存在于袖口下的迷你小说中,藏在美丽的公主和赐她一吻的王子绝世爱情中。
一个新测试也在女生间悄然流行:让朋友打一下手心,攥起来,用大拇指挤压手腕处,有几个小泡出现,未来就会有几个孩子。谁的未来小孩越多,谁就越幸福。
而爱这个虚幻的泡泡,总要寄托在一些实在的人身上,但凡长得能看的,都会被列入讨论范围,连俞子霖这个臭名昭著、好勇斗狠的长乐毕业生,暗恋他的人都有,更不用说靠自己考进一中的梁弋周。
提到他名字的人越来越多,崔钰每次听到这三个字,都默默坐在自己位子上,耳观鼻鼻观心,跟干走私生意的一样。
兔子不吃窝边草,她绝不会把货卖到长乐来,不过转卖的二手贩子挺多,她班上在传的侧脸照价格已经来到了八块五毛钱,照片背面还有不知道谁加的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一中绝帅。
崔钰默默地观望着。她的人缘已经没那么差,这要得益于她的耐心经营,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乱出风头的人生宗旨。用白痴梁某的话说,她这是在靠给人当狗茍活。
他懂个屁。
低调是有用的,大家不关注她但是偶尔让她帮带早饭、打个水、做个作业,也算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缓和。她不想要鸡飞狗跳的生活。但这一年,突然流行的话题她开始听不明白,小说借回来研读,看到主角们用嘴唇狂甩对方嘴唇时,崔钰看得直咬指甲,所有矛盾都可以用这个来解决吗?可是借她书的人又再三叮嘱她,要一个人的时候看,不然……不太好。
不太好在哪里?
她没有看得脸红心跳,看出了困意。
换英语作业来做,更困。
干脆去洗手间洗一把脸,崔钰撑在台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黑黑瘦瘦,就这样了脸上还有晒红的痕迹,顺着水迹摸一把,有点紧绷干燥。瘦而窄的一张脸,干燥开裂的嘴唇,伸手摸摸胸口,起伏的小山丘,也就那样。
她的生活是五点五十睁眼,五毛钱的早饭,两块五的食堂,田径队教练有时候给她留点牛肉,那天会很幸福。上课,做题,下楼,训练,200米争取到27.24,二级标准;400米最好成绩已经跑出过1:02。校运会的时候,老师会一口气给她报六个项目,女子长跑短跑接力也都给她。
崔钰熟悉的跑道和天空会在某个点上相交,干燥的空气里有时候会有很淡的草木香,每周末她从利家沟的土丘跑到镇上做耐力训练,沿途会摘点春夏季节漫山遍野都有的美子吃。
小说里的生活,高楼大厦也好,异域古风也罢,都离她好远。
英俊的温柔的王子或者皇帝,更像虚幻的符号。
现实里都是梁弋周这种人,顽劣,自恋,嘴贱,爱好空气投篮,让人想一铲子把他拍扁。
崔钰想着想着,不由得皱起眉头。
下一秒,开裂的洗手盆又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咔嚓声,吓得她赶紧挪开手,往后退几步,洗手间昏暗闪烁的灯泡一晃一晃,照出她的迷茫来。
不过很快,这迷茫又化成一缕烟。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舅妈赞助了她300块,让她得以跟着教练出省,去参加一个有奖金的田径比赛,吃住都包。
崔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的人,已经有了起伏的手臂肌肉,平直的锁骨,黑眸亮而坚定,在厕所,这个全世界最孤独的独角戏剧院内,她对镜子里的人说,
她会赢的。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比赢更印象深刻的事——当然,不是梁弋周高中游学跟她撞到一起这种衰事。
她吃到了家天堂餐厅:豪享来。醒目的黄绿相间logo,一头壮硕的卡通牛,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内容,色拉、布丁、玉米浓汤,能无线续杯的红茶,还有冒着热气的铁板牛排。
崔钰咬下去时,被烫的半天没缓过劲来。隔壁桌就是一中游学团体,梁弋周自己都没怎么吃,光顾着笑她了,觉得她吃东西的样子很逗,像个急吼吼的松鼠。
崔钰冷冷撇他一眼,懒得理他,不过那时有人为她主持了公道,一个戴着眼镜、却不显呆板,白净文气的男生,冷静地阻止了犯贱的梁弋周。
“不要这样对女孩子。”
他说。
崔钰多看了他一眼,长得也是秀色可餐,旁边的人叫他方哥、方班,一看就是标准的好学生,温柔大方。
此时的方攸然还不知道,一年后自己的资料卡、美照、复习资料也会在学校市场小范围流通。
方攸然对崔钰的第一印象,只是个扎着高马尾,话少清秀,黑眸滴溜溜圆,呆呆的,不知道牛排怎么切的少女,他还把她的盘子拿过来,替她细细切好了。
梁弋周冷笑一声,拿着叉子把牛排一分为二,直接用筷子夹着吃。
惯他的白人。
崔钰比赛跨度四天,都跑到这家餐厅来。
豪享来隔壁是家肯德基,梁弋周则跟一众狐朋狗友频繁光顾,汉堡薯条可乐摆一桌,拿着薯条肯园结拜。
正热闹着,梁弋周忽然感觉到什么。
沿着透明窗户一看,外面站着个斜挎包的少女,双手插在外套兜内,看着他唇角轻勾。
——好像是不屑的冷笑。
“你是在嘲笑我吗?”
梁弋周简直不可置信,用食指指向自己,崔钰理都不理,转身就走。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倒卖他资料的人还好意思在这里叫叫叫,当即追出去狂吠:“崔钰你给我站住,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你什么表情啊你靠我赚了多少钱了回来说清楚——!!”
气不过,他追着崔钰到一条后巷,崔钰脚步顿住,他没刹住车,撞在她后背上,把崔钰又挤的一个踉跄。
梁弋周要是有长尾巴铁定给气竖了,他那张脸冷起来吓人得很,正要把账翻起来原地升堂,崔钰面无表情指指巷子阶梯下面。
少年视线顺着她细长的指头望过去,梗住。
一对年轻男女——
准确一点,一对穿着高中校服的年轻男女,正靠在青石墙上,吻得难舍难分。
这日阴天,附近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喳,厚重云层将光遮得严严实实,画面细节却更清晰:女生白皙的指节,干净的秀发,粉绿发夹,透着青春的气息;男生烫得像壮壮妈的等离子烫,一边长一边短的校服外套,亲到嘴唇变形,拉丝都拉不断。不过感觉到有人在看,男生酷炫的歪头,冲着两个不速之客顶顶腮帮子,挡在羞涩的女生身前:“这是老子的女人,你他妈看什么看?”
崔钰:……
梁弋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难得默契地转身走人。
这就是恋爱吗?还是跑我的步吧。不管多大,吃人口水怪恶心的。
崔钰想。
这就是那帮狗崽子每天嗷嗷叫想谈的恋爱么?真够无聊的,像发情的公狗一样。
还是打球吧。
梁弋周想。
当天晚上回去,崔钰借了教练电脑,把qq签名改成了【一生唯爱[爱心]跑步[爱心]寻找自由】。
不小心点开了梁弋周的主页,发现他的签名也变了:【唯爱篮球,伴我一生】。
抄袭!
令人不齿!
一向平和的崔钰非常不爽,但发现他是一个半小时前改的。竟然比她还早。
只能再把签名调回原来的版本。
——【愿香酥鸭早日降价】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个只存活了五分钟的签名,在五六年后,会成为梁弋周信誓旦旦的证据:崔钰肯定先暗恋他!
崔钰都懒得反驳,初三因为梁弋周受的气也够多了,那次出省比赛影响深远,她瞎了才会搞七搞八。
但还是反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梁弋周没个正形,满嘴跑火车,一会儿说是他大一回来看到她吃饭吃的虎虎生威,一会儿说是她高二从两米高的围墙翻过去伟岸身姿很牛——
他从没有告诉过她的,是她初三的这次比赛,在室外田径场,她跑了一个四百,一个五千。
那天五千跑到后半段,下了场急雨,运动员的状态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崔钰的跑姿令人印象深刻,那种稳定而坚固的感觉。她的跟腱和小腿都很长,脚掌踩下去,溅起小而绚丽的水花,她的神色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改变,平静地超过了一个、两个、三个人,节奏依然不变。
阴沉天幕下,红白身影非常稳定。
那一幕像电影的预告画面一样,紧紧地拴住梁弋周的思绪,剧烈的颤抖在很短的瞬时内发生。
他终于知道,每次看崔钰时的违和感从哪儿来的。
她好像不把她人生中的不幸看作不幸,他跟吕婉泽吐槽过,说这个女孩,逆来顺受,真是看不惯。但跟真正的逆来顺受又差着一点什么。
崔钰这个人,似乎不受力。她把人生当回合制游戏,在每道关卡前理智停留分析。哪怕是他看到她买农药那天,也带着一种‘都到这了,就这么办吧’的平淡。
她没有尽过全力,因为她不在乎。
而她在乎的东西,对待起来就是这样的。
她跟跑道好像融合在一起,只有天空。只有脚下。风拽不住她,雨拖不了她,每次手臂摆动,长腿迈开,都像灵魂在延伸燃烧。
这一趟,崔钰记住了豪享来,他记住了她。
那与情爱无关,是一种人类对人类的震撼。
………
后来他升到高三,在那些青春期高二男生嘴里,听到过他们对高一新生崔钰小声的议论,说她腿型漂亮、屁股很翘,胸好像也越来越明显了,真希望她不穿运动内衣跑步啊。
当时韩之璟很及时地把后门关上,看着梁弋周在椅子里前后摇晃,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里的笔,对着英语卷子扔纸团,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后来,那几个高二生一周都没来上课,梁弋周第二天倒是神色如常地来了,用长腿勾着椅子坐下时,拳峰处几个创可贴都盖不住的伤口。
韩之璟趁着第一节课英语老师没注意,轻踹了他凳子一脚:“我操,你把人揍死了?”
梁弋周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趴着,看不清表情:“神经啊,法治社会。”
不是法治社会就把这帮傻吊沉海。
但人是不是双标动物呢?
显然是。
等梁弋周真开荤以后,对着崔钰,再也做不到纯粹的欣赏了。
情欲真是要命。
有时候她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那里搅打黄油,背心里的腰际收出浅浅弧度,双腿匀称修长,看得人喉咙发干,他眼神晦暗,走两步上前时,崔钰又会很巧地转身,擡腿不轻不重地踩住他,激得梁弋周后脊一麻,被她踩得快炸开,她却眯着眸笑笑:“现在不行,今天想试试新品效果。”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膝盖和脚踝处带着很浅的疤痕。
每次做的时候,只要是用传统身位,他都会尽量避开这个手术刀口,尽量撑起身子,进攻的动作和力气却丝毫不减,汗水会砸在她的锁骨里,像小水坑里砸出了花,梁弋周总是习惯从锁骨一路吻下去。
后来开发出新动作,就尽量新的了。
他们都喜欢身后位,但这次,梁弋周跟以前明显不同了,不像大学时只会用蛮力,新的节奏让崔钰屡次失神。
他握住崔钰的腰,在她要到不到的时候,刻意停住不给,又把她翻过面来,面对面,抵着崔钰吻掉她鼻尖的汗珠,声音沙哑:“崔钰,我是谁?”
梁弋周一遍又一遍地问。
崔钰刚开始不回答,最后被折磨的不行,只能连着说好几遍:“梁弋周梁弋周——行了吧。”
她讲话都不稳了。
男人满意又不满意,把她直接抱起来,坚实有力的手臂上青筋微突,猛地松手时放任自己长驱直入,轻叹一声:“崔钰,没见过比你更坏的人。”
窗边,床沿,浴室,崔钰后来都数不清次数,但来都来了,只能咬牙承受。
……好吧,说咬牙也有点勉强。毕竟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又断粮太久。还是挺爽。
最后一次,梁弋周贴着她耳朵问:“舒服吗?”
她咬死了没再回答。
崔钰一整夜没睡好,凌晨五点十五,趁着梁弋周熟睡,套好衣服猫腰跑路了,给他留了张字条,上书【最后一次,说好了】
——拎上原馨,厚着脸皮扔下了郑姿寒,改最快航班跑回了陇城。
一天后,她戴着墨镜坐在熟悉的红旗hs5,开在拿货出高速的路上,身心舒畅地听凤凰传奇中。
崔钰戴着蓝牙跟周茉打语音,周茉听说她跟梁弋周见面了,鬼兮兮地问发生什么了没?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周茉跟梁家也熟,随口承认了。
“啊——!!!!”
周茉尖叫完笑得喘不过气。
“你真敢啊?!用完就跑,梁弋周不会杀了你吗?”
“不会,他没空,在宿州有新项目要开。”
崔钰嚼着口香糖,老神在在。
“那你怎么想的啊,招他干什么?”
周茉好奇问道。
崔钰没说话,挑了挑眉。
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