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在最忙的一段时间,梁弋周失眠严重,但只要睡着,不会梦见退出失败的项目,却总梦见她。那种疲累又真实的感觉,又不太像梦,他站在一中的操场上,透过流动的人群看见崔钰,她穿着大一号的校服,暗红色带灰条的上衣,长到没过脚踝的校裤,脸上手臂总是挂彩,神色平静中又浮动着其它什么。
十八岁的梁弋周看不真切,二十八岁的梁弋周读出来了。
像轻蔑。
青春期时,躁动的男生们头一凑在一起,私底下给每个班级的女生排名打分。少女,多么美好的词,如诗如歌,轻盈的、粉色的、柔软的,虽然都被题目淹没了,但总有比较水灵的会被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少男们挑出来,不过崔钰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梁弋周觉得挺无聊,看他们怪叫还不如打架有意思。附近六公里内三所中学,体校或职高爱招惹他的人不少,单挑他手拿把掐,可被多人围攻会挂彩,回家再被梁骞周打一顿,骨裂过两次,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哪天开始,崔钰忽然开始带伤上学。
高三和高一不在一栋楼,南北两侧,一个二楼一个四楼,梁弋周一开始以为是她那个便宜爹,还在打水时不小心跟她偶遇过,接热水时快速道:“你有用得着的地方说话求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说得太快了,崔钰压根没听清,顿了顿:“什么?”
“……非要我再说一遍吗?自己悟去吧。”
梁弋周没好气地扔下一句,拿着热水杯转身走了,但一向喝冰水的公主没注意,手里杯子满格,水晃出来,把他烫得脸色都变了,为了尊严硬是咬着牙关没发出半个音。
“你……没事吧?”
崔钰充满关怀地问。
“不用你管。”
梁弋周黑着脸走了,一路上同级的人看到他那张臭脸都自动让道。
后来从别人的谈论中,他知道了原委,她惹到了一个同班姓黄的关系户,对方常跟着高二的俞子霖混,外校的“哥们”一堆,堵个崔钰很轻松。但也没让崔钰成功道歉过。
在梁骞周休假的时候,崔钰会去找他做体能训练。梁弋周周末球也不打了,从他们俩面前晃过几次,趁着梁骞周喝水又问崔钰,到底发生什么了?
崔钰换了个方向,选择不看他这张碍事的脸。
黄毅腾是她从前常见的那种混混,能被塞进一中吊车尾班级,全靠爸妈。半个月前,黄毅腾跟班里语文课代表开恶心的玩笑,班里一半人没去上体育课,围观的人不少,对方羞愤地用书砸他,黄毅腾火一下上来了,一拳怼到女生胸上,换来周围的怪叫,他看着课代表痛叫,更加有兴致,一拳两拳,不轻不重但是打得人步步后退。
那种羞辱性质的暴力像油锅里进了一滴水,造成的连锁反应很大,有人觉得不舒服,但也不太想上前去多事,黄毅腾明显正在兴头上。
砰——
一套精装书籍忽然砸上了黄毅腾脑门。
“操,谁他妈砸的!”
书不轻,黄毅腾的额角直流血,他登时陷入暴怒状态。
班里的人自然地分出一条路,靠在黑板最后面的人缓缓收回手,她投掷的动作标准、干脆,像推铅球一样把那本厚重的书推了出去。
黄毅腾看到一张过目即忘的脸。这是班里某个很乖巧的角色,叫什么来着?不记得。她肤色健康、脸颊微圆,下巴收出一个小尖,长相算清甜,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他妈死定了。”
黄毅腾说着,快速冲了过去,一拳砸过去,却扑了个空。
但他目标坚定,最终抓住了崔钰领子,把她掼在地上,举起拳头刚要冲面部而去,下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朝她的胸口砸去,崔钰也没躲,她被人摁在地上,活动范围很小,于是两只手反倒扣住了黄毅腾太阳穴,用前额狠狠撞向他!趁着黄毅腾吃痛,随手抄过附近地上的扳手砸下去——她非常善用一切东西做武器。
周围的尖叫此起彼伏。
很快,教导主任来了,短暂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崔钰放学被围追堵截的生活也开始了,俞子霖只负责派人,对看崔钰被揍这件事不感兴趣。
直到某一天,放假前一周,他常见的几个外校兄弟没了人影。
他在附近的体育馆找到了。
推开废弃的器材室门,三个人被结实捆在一起,黄色胶带绑三层,正在疯狂冲俞子霖示意。
高高的垫子旁,一个穿红色运动短裤的身影背对着俞子霖。
过了几秒,她转过身,冲他微微笑了笑,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来看你兄弟们啊?”
崔钰左手转着一个蓝色的圆规,她踱步到三个人旁边,用尖面挑起其中一个人的下巴,手腕用了两分力,戳出血珠也没停,笑容深了几分:“你这一个月找我麻烦最多,噢,还找过那个高三的姓梁的吧?刚好,账一起算了。”
“哎你有病啊?明天他妈的不想上学了——”
俞子霖根本不把她的威胁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可话还没说完,他下意识觉得不对,紧急一避,水果刀从他眼前凌厉地破风而过,深深地扎在门里。
“我烂命一条,无所谓。”
崔钰微微眯眼,唇边的笑意很深,语气诚恳温柔。
“我可以今天就去死。把他们几个的手指还有你的耳朵割下来塞到你嘴里以后去死,我保证我能做到,你信吗?”
她的短袖明显过宽,所以卷到了肩上,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一只手叉在腰间,手指尖隐隐有血意,那是别人下巴上的,她随意在衣服上抹掉了。
夕阳前的余晖鎏金洒在崔钰的脸上,照得她像瞳孔漆黑的野兽,站在那儿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俞子霖没说话,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脸色也不好看。
上个月,她从围观跟踪梁弋周被揍到突围的几次经验里,学到了群架的要义:找到其中一个软肋,往死里打。
再加上包里随身的武器:两块结实的砖头。
非常之好用。
“哎,崔钰,干嘛呢?”
梁弋周从后往前推了把俞子霖,他一米八七,站在那都遮了部分夕光。
他单肩挎着空空的书包,扫了俞子霖一眼,懒得理,路过时却云淡风轻地拔下门上小刀,收在掌心,以免被人偷袭。
“什么好玩的事,不叫我啊?”
梁弋周单腿蹲下观察这几个挨揍的货,觉得人选都不冤枉,于是仰头看了眼崔钰,嗤笑一声:“给你面镜子,你看看你现在头顶炸毛那样。”
俞子霖见势不对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懂个屁。”
崔钰冷冷砸了他四个字。
生理差异这道鸿沟,梁弋周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要付出多少个日夜,在训练上加多少码才能与之艰难抗衡。
“我是不懂。但也别总死啊活啊的,”
梁弋周摸了下后脑勺,语气懒散:“多不吉利。”
“不过你还真是,闷声不响的,开口求助一次会死吗?”
他指了指这几个人:“我也可以——”
“不可以。”
崔钰截住他的话头,眉头微挑,淡淡看向他:“我的事,如果不是我来结束,睡不着。”
她在逆光中盯着他,梁弋周看得微怔住。
崔钰……
按年龄而言,确实已经长成少女了。
但她朝他弯腰这一刻,既不粉色,也不轻盈,既不柔软,也不美丽。
她唇角带着没有痊愈的伤口,穿着她最爱的一身跑步服,双腿有力修长,甜美的眉眼变成刺骨的凶然,孤星似的眼睛很深,她直起身来,垂眸望着这几个人时,轻蔑得就像在面对战利品。
梁弋周一直蹲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知道崔钰像什么了。
像重炮,像火山。
有人会为了观其一眼而死。
蓄着如此能量。
……
三十岁的梁弋周已经在虚与委蛇的文明社会中生活许久,可回到这地方,简直天然知道该如何融合。
但工作人员及时到了,钱骏园挨揍进程中止。
崔钰爬到桌子上时,他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便拽了下她牛仔裤提醒:“位置错了,不在这边。”
崔钰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在指导我做事?
梁弋周已经好几年没被人这么看过了,现在谁能赚钱谁是爷,他一年押五个宝隔年三个都能成谁会跟他大小声?
该说不说,除了崔钰肿红的脸颊让他心脏揪住以外,她冷冷瞥过来这一眼,让他有种隐秘的爽感。
……他不会真是m吧。
不可能。
但如果崔钰要用球鞋踩他,想想……
也不是不能接受。
……靠。
人不能这么没有底线。
梁弋周脸色沉沉,把纷乱的思绪收回来。
“你不是要找摄像头吗?我装在西北角了。”
他低声跟她说。
因为林祺的餐馆里有监控死角,他第一次来就发现了,住到第二天就默不作声帮忙安上了。
“我安在这了啊,这也看得清。”
崔钰指了指天花板,这是她安的,她自然知道位置。
梁弋周难得沉默:……
“不是……”
林祺感觉到一阵晕眩:“你俩在我这儿当特工呢?”
感情都趁着他在厨房挥勺子狂做小动作啊?
要说小动作有没有用——
那自然是有的。
监控视频无死角覆盖,屏幕上,俞子霖一行人特地选了半天位置,饭菜上了以后,男人如何快速往碗里加料的画面一清二楚。
“这谁啊?来说说怎么回事?”
市场监督工作人员按下暂停,严肃地看向始作俑者:“是人家老板的虫子吗?”
“……”
男人看了俞子霖一眼,忽然开始给工作人员痛哭流涕下跪:“我老婆没过几个月要生了我还缺钱,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
“你屁话真多。”
梁弋周冷不丁甩了个勺子在他脸上,唇角挑起一丝笑,戾气极重。
“哎哎——这位同志不要动手!”
工作人员赶紧拦在中间调停。
“要说家族历史是吧?”
梁弋看向工作人员,语气猝不及防沾上沉重:“我哥是烈士,这里是我投资开的店,被这帮人砸成这样,还搞坏了我们的名声,看来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崔钰,咱们家乡最高的楼在哪里——”
“龙城大道378号。”
崔钰积极应答,随即又叹了口气:“林哥,咱队长电话是多少来着?他说有事可以联系他,我看是时候了,他们有媒体资源,对吧?”
林祺看着两人根本不甩对方,但是契合无比的一唱一和,短暂沉默后加入了队伍。
“嗯,是的,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行了,我们鬼迷心窍了,赔钱,该赔多少就赔。”
俞子霖家的事业在当地还需要打点,他只能暂时认下。
“行。你踩着的这套损坏桌椅算便宜的,三万二,我前两天刚从市场上淘回来的,你按这个均价走吧。”
梁弋周微笑。
“三万二——你疯了吧?!”
俞子霖拍案而起。
梁弋周倚在墙上,歪头友好发问:“统一换的,不信?你可以请人来验证。我前两天给整个饭馆换了三套不同的,其它更贵,你想听价格吗?”
俞子霖脸都绿了,这是讹他呢吧?
偏偏旁边还有崔钰跟个全自动计算机一样迅速报价:“这边费用224000,我的医药费到时候另算,你走微信还是支付宝?”
林祺:……青春期爱惹祸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比如长大了以后就能在某些时候对流程更熟悉一点。
*
两个小时后,辛旺红餐馆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面对一片狼藉。
林祺进去找全套清洁工具了。
梁弋周把桌椅扶起来,拿个笤帚一点点扫,崔钰坐在角落小口喝着林祺给他冲的藕粉。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梁弋周收拾到她那个区域,崔钰要收腿,他看也没看,直接跨过了。
“哎,还生气呢?你现在真是年纪上来了,”
崔钰吹着热乎乎的藕粉,深沉地叹了口气:“脾气本来就很坏了,现在更那啥。”
梁弋周把手上笤帚忽然一扔。
“崔钰。”
他的脸色寒意很重,睫毛垂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不躲?不会想说躲不掉吧?”
“凶死了。”
崔钰低头喝了口藕粉,想起什么似得,带着笑意擡头:“怎么,心疼我啊?”
她自己看不到,但是嘴角一扯,脸颊的剧痛也让她知道这一幕大概会挺滑稽。
梁弋周掉头走人了,懒得跟她多说话。
崔钰觉得自讨没趣,摸了摸脸,收笑轻叹了口气。没多久,一道阴影矗立在她跟前。
梁弋周手里拿着一个冒热气的什么,垂眸淡淡看着她。
崔钰定睛一看:热鸡蛋。
他微微后撤半步,单腿蹲下来,沉着脸,把装在薄塑料袋里的鸡蛋贴在她面颊。
崔钰看着他,收回了手,轻笑了下。
又听见梁弋周淡淡开口。
“是。心疼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