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始的地方
【一】
夏天的早晨,慵懒无比。噩梦连连的神无在一片闷热中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木质的天花板。她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见旁边的母亲正蜷成一团,背对着她躺着。
神无曾试图劝说母亲,不过,一想到可能会被顽固地拒绝,最终什么也没说。
神无慢吞吞地爬起来,拿起枕头旁的闹钟。
六点二十五分。距离闹钟响还有五分钟。神无的手指滑过失去光泽的闹钟表面,把它关掉之后,她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开始叠被子。
她昨天没有睡好。昨晚,喝了酒的母亲又叫又笑,最终呜咽着入睡。母亲那反常的行为一直萦绕在神无的脑海,挥之不去,最终带来了充满不安的抑郁噩梦。屋内还残留着昨晚的酒气,加上闷热的空气,变成了一种闻起来非常不愉快的味道。
神无拉开窗帘,有所戒备地打开窗户。
从窗外涌进来的风吹走了屋内浑浊的空气,她轻舒一口气,开始换上制服。神无不喜欢裸露肌肤,因此,即使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她还是一年到头都穿着长袖的衣服。那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换完制服,她把睡衣放进了洗衣机。这时映入眼帘的日历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伸手撕下一张,发现自己的生日已经到了。
九月一日,预示着漫长暑假的结束,同时,这一天也正是她的生日。
从日历上移开目光,神无开始洗脸。虽然睡了一觉,但感觉头部还是很沉重,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些眩晕。她赶紧抓住洗脸盆的边沿,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熬过片刻的头晕眼花之后,才慢慢睁开双眼。
镜子里,脸色很差的少女正一脸疲倦地站在那里。肌肤毫无血色,用青白色形容也不为过。与之相比,那充满光泽的满头黑发则显得分外妩媚。神无呆呆地听着长发滑落肩上的声音,一边看着镜中死气沉沉的少女。
她突然屏住气息,镜中的少女也跟着这样做,她这才确定镜中的人真的就是自己。
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塞满了泥浆,变得异常迟钝。
神无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母亲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未动。她拿起围裙,再次看了看时间,走向厨房。母亲总是工作到深夜,早上根本起不来。因此,准备早饭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女儿神无的职责。
就在她准备伸手打开厨房门的瞬间,外面有人在使劲摇晃公寓的门。
“打扰了!”
神无慢慢看向玄关。
“朝雾,朝雾在吗?神无?”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平时,她连报纸都不拿,极力避免与近邻交往,所以别说是大清早,就连白天都很少有人来拜访。
神无没有从男子的声音中听出任何令人不快的声响,她精神恍惚地看着大门,并慢慢地走近。走到门前,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母亲。从薄薄的门外,不停传来的敲门声和叫唤声如此嘈杂,可母亲还是纹丝不动地背对着她躺着。
神无从那个僵硬的姿势中感到了强烈的拒绝之意,她默默地转向门,从猫眼往外看去。外面果然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不太常见的衣服,大概是某种制服吧。神无心里琢磨着,就开了门。
门外的男子看起来和神无差不多年纪,个子却比她高两截,非常高大健壮,像是经常进行体育运动一般。神无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仰头看去,只见他戴着一副个性十足的圆框眼镜,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不可思议的光彩,笑容有些异样。
空气中飘散着悲伤的气息。神无不由得有些紧张,稍稍动了动身子。
“太好了,我本来以为你还在睡觉呢。”
男子立刻收敛自己的目光,换上满脸笑容,用比较客气而爽朗的声音说道。
“你,你是哪位?”神无茫然地问道。
“我叫士都麻光晴。我是专门来接朝雾你的。”
男子苦笑着用一种她不太熟悉的语调回答道。神无曾经听过几次关西方言,可这位男子的语音又和关西方言有些不同。
“接我?”
神无疑惑地重复道。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你今天刚穿上的那个制服还得换下来。”
一说到制服,神无不自觉地看向身上所穿的衣服。幸运的是,自己能去离家最近的公立高中上学。而现在穿在身上的,正是那所学校的制服。长袖衬衫、用夹子系着的领带以及格子裙、白袜子,这就是高中的制服,直到现在,她还是怎么也看不习惯。
神无再次看向自称光晴的男子。
他穿着半袖衬衣,胸前的口袋处绣有精致的刺绣。好像是只鹰的图案,看起来十分雄壮威武,配上美丽的樱花,非常引人注目。脖子上则松松地系着一条有白色条纹的藏青色领带。裤子是黑色的,令人感到沉稳。
他同样穿着神无看不习惯的制服。
也许是市内某高中的校服,也许是别的什么制服。
不过,神无对此毫无兴趣。她只是凝神看着眼前这位一大早来访的奇怪客人,一言未发。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向了屋内毫无动静的女人。
“您好!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您女儿的。”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生硬了很多。少女抬头看了看对着毫无反应的母亲说话的男子,竟脱口而出:“你是鬼的使者吗?”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于是眯起了眼睛。
“我这么晚才来,非常抱歉。不过,我终究还是来接你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才来迎接你,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真是最差劲的!”
他一下子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然后,心疼地看着一动未动的少女,继续说道:“桦鬼在等着你呢。”
车内非常安静,神无坐在后座,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不停变换的景色。
车子经过了收费站,继续前行。神无甚至都没注意路标,对于目的地更是一无所知。
也许应该反抗这个男子。
他径自来到公寓,没有多作解释,就那么把她带走了。虽然态度并不粗暴,可还是有些强迫式地让她上车,然后又不说话,似乎打定主意无视她的存在。本来,神无应该详细询问他的,如果有危险,甚至还应该逃跑一这些,神无虽然全都明白,但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凝视着窗外。
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母亲的模样。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独生女儿被素不相识的男人带走,母亲还是那么熟视无睹般地背对着她。
一无所谓了,也许,女儿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负担。
神无只能这么想。自从懂事以来,母亲就从未对自己笑过。她闭起眼睛,浮现在脑海的也只有母亲忧郁的脸庞。
别说是和女儿接触、拥抱了,就连目光的交集,母亲都在尽量避免。没有了女儿,她一定感觉轻松很多。
毕竟,麻烦的女儿消失了。
“哎,神无。”
光晴开口叫唤看着窗外发呆的少女。
“你不害怕吗?”
听到这么意外的话,神无看向光晴。
“像是要被带到哪里去啦,桦鬼是谁啦,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啦,这些疑问,你全都没有吗?”
“为什么?”
“嗯?”
“我那么问会比较好吗?”
“不,不是的。非常抱歉。我把你带来,还说那些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听他这么说,神无探询似的看向男子。只见他转过身去,使劲摇了摇头,脸庞似乎相当痛苦地扭曲着。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身体深深地陷入座椅之中。
“真是太差劲了,桦鬼。”
光晴目不转睛地看向空中,轻轻念叨着。
“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步?!这十六年间,为什么就这么不闻不问,放任不管呢?!”
光晴用一种责怪的口气说着,神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用右手掩住脸,仿佛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说话声就从指缝间传出。
“女孩子,就是应该被疼爱的,是需要像花一样被呵护的。可那个家伙,却如此随便,一点都不管!”
他有些焦躁地咒骂着。神无感觉到一丝凄楚、不祥而又非常熟悉的异样。原本松弛的神经又开始紧绷起来,她猛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金色的光芒,一道鲜艳而又冷酷的黄金色光芒。只见光晴目不转睛地看向空中,犹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眼里布满了血丝,呈现出人类不会有的色彩。神无突然发觉,眼前的景象与昨天在胡同里面看到的非常相似。她开始缩起身体,摸索着寻找车门。行驶中的车门一旦打开,会发生什么事情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更何况,汽车还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如果被甩到外面,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神无全然不顾,她只是拼命地找车门。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她心里想。就算是掉入高速移动的风景之中,肯定也会轻松很多。
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很痛苦。狭小的公寓中总是弥漫着沉闷的气息,每过一天,压抑的氛围就不断加深,现在,甚至连呼吸都无比困难。她甚至想,只要能离开那儿,去哪里都行。对于神无来说,即使遇见同一公寓中的大学生和管理员,也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回忆。
所以,神无认为自己一定要离开。而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还是蛮和善的,于是她跟着他走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和善,实际上和其他人毫无区别。一旦自己放松警惕,他就会两眼充血,像发现猎物一样,随时准备猛扑上来。
“对不起!”
光晴终于注意到脸色发青、浑身颤抖、正想办法打开车门的神无。他急忙向另外一边车门靠去。
“我完全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身材高大的他一时竟显得如此惊慌失措。神无看着他,悄悄地按下车门上的突起。随着一阵振动,从背后刮进来的风一下子把她向后方吸去。
“危险!”
恍惚中,她仿佛陷入一片灰色的世界。接着,她的手腕被抓住,身体瞬间被使劲拉迸了车里。神无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把手搭在座位上,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伴随着关闭车门的声音,那股刮起奇妙漩涡的风也一起消失了。这时,她发现自己正和光晴紧贴在一起。
“非常抱歉,吓着你了。”
光晴心疼不已地说道。这种情形下,即使他发脾气其实也理所当然。光晴回答司机没事之后,在狭窄的车内费劲地挪动身体,坐回到座位上,比刚才还要紧贴着门。他将半个身子完全靠在车门上,凝视着正慢慢将视线从指尖上移开的神无。
“没事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高槻和早咲都是来保护你的。你只要叫声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立刻赶来。”
光晴轻声劝导着神无。神无看向他,金色的眼睛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回黑色,那股冷酷的光芒也已全然消失。神无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是紧紧抱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光晴注意到呼吸变浅的神无,为了让她安下心来,他保持着紧贴车门的姿势,慢慢说道:
“我从十六年前就应该开始跟随你的。可桦鬼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
光晴移开视线,不再看着正缩成一团的神无,“这个桦鬼,是我现在最想痛揍的人。”
光晴轻挑嘴角,挑衅地说道。很快,他实现了自己说的话。地点就在私立鬼里高中,那幢没有标牌就很难看出是所学校的豪华建筑。在它的门口,他一下子就把迎头碰上的男子给打飞了。
那位男子低着头,锐利的眼神从乌黑的头发后面看向光晴。
“你……”
吐出口中的血,男子摇晃着站了起来。空气里也充塞着他的怒气。
他正是木藤桦鬼——鬼的后裔。
在学校门口突然被打倒在地的人,正是私立鬼里高中的学生会会长——木藤桦鬼。
【二】
私立鬼里高中是当地的知名学校,已有百年历史,校风严谨而注重礼节。自创立以来,它就以培养学生的自主自律为目标,同时也很注重养成学生沉着感性的气质——这是学校一直以来秉持的理念和精神。
学校拥有一整座山。在宽广的校园一角,校方十年前就不吝巨金建造了三栋非常豪华气派的校舍。从南到北依次是,被称为“学生栋”的南楼,集教职工办公室、保健室、社会科学教室等普通教学楼于一身,有着“一般栋”之称的中央楼,以及设有视听室、实验室,被称为“特别栋”的北楼。此外,即使是平时不太使用的教室、洗手间,校方同样丝毫不吝惜金钱地大肆装潢,全部房间均配备冷暖气设施,暖气还全部用了地暖。
在校舍的前方,有一座将山头削平而建的大运动场。那里有四个网球场、两个足球场,还有棒球场、橄榄球场、手球场等运动场所及设施。就连温水泳池也是以十条五十米泳道的标准建造,极为奢华。另外,还有羽毛球部、剑道部、乒乓球部使用的室内运动场,柔道部、空手道部的比赛用场地,临时性讲堂等也都一应俱全。这所高中的设施齐备得让人惊讶。
鬼里高中是男女同校的全寄宿制学校。走出校舍的东门,就有一条沥青铺设的路。往前走一公里左右,可见左右两条岔路。往南走是男生宿舍,往北走就是女生宿舍,如果一直往前走,则是教职工宿舍。一听说是男女同校的全寄宿制,可能很多人会不由得蹙起眉头。不论离得有多远,毕竟都是在同一座校园内,而且学生们都是年龄相仿、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这不能说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可是在这里,因此而起的麻烦却很少有。一来因为校舍东边建有教职工宿舍,可以直接监视两幢学生宿舍。二来,还有宿舍长的认真巡逻。
鬼里高中的男女生宿舍各有四名宿舍长,其中三名宿舍长分别管理三个年级,还有一名为总宿舍长。这样,男女生宿舍就由总共八名宿舍长全权管理。正是因为这八名头脑敏捷的宿舍长的存在,鬼里高中的宿舍即使没有老师的干预和管理,也能相安无事。
此外,鬼里高中还有一个特别的体制。
“什么?执行部的会长打了学生会会长?”
宽敞的室内运动场里,学生们整齐地列队站着。台上,站着一位腰板挺直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位男子正一边注视着台下的学生们,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着有关漫长暑假的总结以及即将开始的新学期的话题。
“执行部的士都麻学长打了木藤学长?!”
听腻了校长讲话的女生们开始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当时差点扭打起来的情形,在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毕竟,他们俩不论从外貌、身份还是行为上看,都极为出众。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发生正面冲突呢?
“那两个人,当真感情不好吗?”
一位少女不禁低声问道。
学校里有两个学生组织,分别为学生会和执行部。
学生会的会长是木藤桦鬼,他是一个言辞尖刻的人,却很有女人缘,说话很傲慢,好像把人当笨蛋看,工作表现却很优秀。他在教师间的评价应该很差,在学生中却极受欢迎,才会被众人推选为学生会会长。而且即便不说话,他也会因为出色的容貌而惹人注目。但是最近,引起许多学生关注的是他的反常言论及行为。
学生会的重要活动就是治理学校。这是一个主动解决各种麻烦事以防忠于未然的组织,有关学校运营等问题,在转达给老师之前也必须先向学生会汇报。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就是学生会的工作,宿舍长的任命则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可以说,如果没有学生会的奉献,鬼里高中的老师们大概会在一个月内全因为过度操劳而死。当然,桦鬼什么都不用做——即使老大没有任何干劲,但只要手下人才济济,便会相安无事。
实际上,很多优秀的人才正是慕他之名而来,人们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现在唯一能和学生会抗衡的,正是原本该与学生会同一阵线的执行部。
执行部的会长是士都麻光晴,他身材瘦削,个子高挑,总爱戴着一副细框圆形眼镜,无论走到哪里,都很容易引人注目。同时,他还操着一口奇怪的语调,总能成为人群里的中心人物。他和桦鬼一样面庞俊俏,而且待人客气,又善于照顾他人,所以在学校也有着压倒性的支持率。
原本,推选光晴担任学生会会长的呼声比较高。可是,执行部是一个需要对体育比赛、文化活动以及修学旅行等娱乐活动倾入心血的部门。换而言之,这个部门应以擅长组织活动的人为中心来运作。比起学生会会长,执行部会长的职务显然更能让他发挥自己的才能。因此,学生们推选光晴为执行部的会长,而让桦鬼坐了学生会会长这个虚席。
一个是掌管着学校运营的“行政组织”,一个是真正喜欢各种活动的“文化部门”;两个分别由桦鬼和光晴主管的部门看上去关系一直都不错。
“好像是突然出手的。朝着木藤学长的肩膀就这么打了下去。”
一个当时在现场的女生,一边说一边比画着手势。当她的拳头夸张地碰到另一个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的女生面颊时,那女生不由得低声呻吟了一下。
“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下面有请学生会会长发言。”
室内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将少女们的声音完全掩盖。台上早已不见了校长的身影。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身材玲珑有致、令人惊艳的少女。她有一头靓丽青丝,纤长的睫毛下明眸闪烁,再加上高挺的鼻梁与丰满的蔷薇色红唇,所有这些部位的绝妙组合,让她愈加引人注目。制服下的曼妙身躯显露无疑,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可能过于成熟,可是她还拥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因而决不会让人对她产生任何猥琐的想法。
她就是学生会副会长须泽梓。
被副会长的声音所吸引,少女们纷纷看向台上。听到少女们闲聊的神无也将视线转过去。她看到从舞台另一端走上来一个男子。
正是被光晴痛打的那个人。看起来,他的步伐极为慵懒。此刻就站在全体学生的面前,他却还表现得如此散漫。
台上的须泽梓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对于那个可以轻易俘虏女生芳心的男子来说,别说是周围人的反应,就是对自己所拥有的魅力,他也没有多大兴趣去了解。虽然拥有修长的四肢与匀称的身材,以及简直可以直取人心的锐利眼神,可他真的对一切都了无兴趣。
桦鬼拿过麦克风。
“我可是特意回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的。”
从桦鬼的喉咙发出一阵笑声。他睨视着台下众人。
“我的新娘送到了。”
那个桀骜不驯的学生会会长手拿麦克风,嘲讽地说道。学生们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开始在下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那个混蛋——”
听到这里,执行部会长士都麻光晴大吃一惊,面色顿时大变。
“今晚,我将举行结婚仪式。”
在开学典礼的讲台上,木藤桦鬼十分轻松地投下了一个最大级别的消息炸弹。
学生们从室内运动场蜂拥而出,仍然在走廊里喋喋不休地议论着。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生们都看惯了桦鬼不可一世的态度,话题立马转到了他说的话上。就连老师们看上去也都因为他的胡闹而惊慌失措。他说的话如此奇怪,惹得大家情绪高涨。
“鬼里高中的学生会会长,长得很帅吧?”
为了躲避别人的目光,神无正低头走着。旁边的少女上前跟她搭话。她一边甩动一头乌黑长发,一边歪着脑袋看向神无。这位五官端正、清秀美丽的少女,薄薄的红唇上挂着一抹微笑,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可爱的日本人偶。
“我叫江岛四季子,我们是同一班的唷。”
“我叫关根尤娜。”
神无正看着自称四季子的少女,旁边又传来沙哑的声音。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个子高挑、有些男孩子气的少女正低头看着神无,脸上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
“我是朝雾神无。”
神无赶紧惶恐地自报姓名,四季子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娇艳的笑容。
这里的每一位少女都可以称得上是美女。放眼望去,班里的同学大多容貌可人,身居其中,神无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同时,别人的目光又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感到恐怖,她的身体不由得僵直起来。
“你父亲的职业是?”
四季子依然开心地问道。她丝毫没有察觉神无的脸色不是太好。神无垂头看着地板,同班同学的声音一直叽叽喳喳晌个不停,那些话语像浊流一样蜂涌而至。瞬间,人潮熙攘的走廊阴暗下来,神无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间狭小的公寓。
“现在这个时候,很少有转校生的啊。”
远处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接着,她又听到一个少女肯定的回答声。他们根本没理会毫无反应的神无,依然不停地絮叨着各种话题。
看到大家都围绕着非转校期的转校生话题议论纷纷,有一个同学以意味深长的语调,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木藤学长的话……”
“啊,那个,我也很感兴趣。”第一个踏上台阶的男生回头说。
“结婚,会是真的吗?”
“肯定是开玩笑的吧?”
“是吧?高中生也不能结婚啊。”
“可是,木藤学长不是那种开玩笑的人啊。”
“那又如何?难道真的结婚?”
“不可能的啦。”
成群结队的男生和女生们陆续走上楼梯,说话声不绝于耳。话题一度发展到学生不能结婚、对方究竟是谁,等等。
“我听说他在和副会长交往呢。”
“须泽学姐?不是吧?我听说是跟书记大谷学姐。”
“我听说是跟执行部的间宫学姐。”
“不是啦,是泉学姐吧?前一阵在摄影部传得沸沸扬扬的。”
所有在学校中比较活跃的女生的名字都被一一列举,又被一一否认。走到三楼的时候,大家都面露疑惑。
“到底是谁昵?”
一下子,又兜回到根本的问题上。
不论是跟谁,都只是谣言。但是,桦鬼和那些女生的确有所往来,这也让谣言无法杜绝。
木藤桦鬼的男女交往关系很是复杂,这也是出了名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从来没有过轰轰烈烈的场面,就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算是个相当大度的人吧。
“可是,”推开一年五班教室的门时,一个男生又开始嘟囔道,“学长说的是,新娘送到了。”
“啊,对对,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跟在后面的男生点头同意。进了教室,他们没有坐到座位上,而是围成一圈继续讨论着。
“总觉得,那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说法。”
“就是嘛,一般不是那么说的。”
“就好像对方是包裹一样。”
有个人非常坦率地说道。不论事情的原委如何,既然是准备结婚的对象,那就应该非常珍惜才对。因此,大家都露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包裹吗?”
教室的角落里,一个少年听到那些话,口中重复道。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身处学生中间的神无身上。她坐在老师指定的座位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课桌的一角。
看到这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神无从一开始就坐在围成一圈的学生中间,可是对他们的对话却毫无反应。除了回答名字,别人问什么都闭口不答,只是呆呆地眨着眼睛。这看起来是多么的异样。可是,班里的同学全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也许她是因为悲伤才会这样。
“水羽?”
听到朋友的叫唤,少年的视线离开了神无。
“你怎么了?”
“即使再怎么样也……”
水羽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耸了耸肩,烦躁地把甘栗色的头发拢了上去。
“你啊。”
“嗯?”
“真的,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啊啊,是啊是啊,不好意思哈,我运气比较好。”
听到朋友由衷的称赞,水羽不由得苦笑起来。鬼里高中帅哥美女云集,可他还是显得出类拔萃。大眼睛、长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加上身材矮小,让他看上去更显年幼。实际上,他经常被当成中学生,走在路上很吸引眼球,一旦停下脚步,路人不论男女,都会和他搭讪。许是司空见惯了,他对所有的邀请都用笑容拒绝。
水羽又偷偷地瞥了一眼神无。
“真让人上火啊。”
他爽朗地笑着,笑声中却有毒辣的味道。
“啊?”
“木藤桦鬼啊,真让人上火。把庇护翼当成笨蛋。你不觉得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样子很让人生气吗?”
“啊?!”
“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呢。”
面对困惑不已的朋友,水羽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接着说道:“……我会让你后悔的。可千万不要小看了三翼的力量。”
水羽那一副无比可爱的笑容中,隐藏着些许的尖锐刻薄。他看着将被献给鬼的可怜新娘,喃喃自语。
【三】
令人窒息。
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总是被众多的目光注视。如果不逃走,恐怕都没有办法呼吸了。
一定得找个什么地方。
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神无已经不能思考,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贴着墙壁向前走。可是,她的脚却无法迈出。呼吸愈加粗重,冷汗直流。平时甚至几乎会忘记跳动的心脏,此时却在胸口发疯似的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得找个什么地方……”
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能够轻松呼吸、不用再担心别人目光的地方。一定要尽快——是的,身体已经发出这样的信号。
犹如被人追赶一般,神无拼命地走着。那种速度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出乎意料的慢,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她竭力拖着双脚毫无目的地徘徊着,终于走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儿是设在校舍与校舍之间的一个极为宽敞的中庭。在中庭一隅,有一片茁壮生长的树林,与相邻的自然景致有着显著的不同。通常大都市里的空气都有些混浊,而这里的空气却十分清爽宜人。
可是,她的身体却发出这样的讯息:此处仍然不够安全。
还得再找一个完全没有人、甚至令人感到孤独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并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因此,她无论何时都要确保所在之处有一条逃生之路,好让自己避开危险。
实际上,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以前,母亲曾经严厉告诫她不要轻易离开家门。慢慢地,她自己也就变得不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
对于她来说,外面根本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出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那么认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那么怯懦了呢?
“哎啊,疼、疼。”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神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直起来。她原本以为这里没有别人,于是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
“不管你躲到哪里都没有用的。你的身上是谁的刻印?”
那种肉麻兮兮的腔调,让神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到四个男生,制服穿得邋里邋遢,一副散漫的样子。其中站在后面的那个男生还用手绞着胸前的领带,显得有些粗鲁。
“真让人受不了!”
“我还以为是个美女呢……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一个女人刻着印记呢?”
“有些人还真好奇啊。”
“让你失望了吧?”
这时,他们发生了一些变化。神无看到他们眼睛里原本正常的颜色逐渐褪去,慢慢变成了金色,不禁吓呆了。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金色眼睛里,犹如野兽般充血的眼珠表明,他们绝对不是人。
她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男子,还有今天早上的那些男子,他们肯定在其他地方也和普通人有所差异。
“这个味道——正是这种蛊惑男人的媚香。”
他们龇牙咧嘴,还发出了阵阵窃笑。神无感到愈加恐惧。
“就这么带回去吗?”
“可以先尝尝鲜吧?也没说必须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吧?”
男生们打趣着,慢慢地靠了过来。神无没法逃脱他们的视线,她贴着墙壁向后退去,全身顿时软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自己总是如此倒霉?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只有恐怖和绝望的世界。神,根本就不存在。
“怎么了?已经习惯了吧?带着刻印的小姐?”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神无甩开渐渐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听到她痛苦的声音,那些男生们龇牙嘲笑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很好玩的事情,不要说这种无情的话哦。”
与此同时,有个男生瞅准时机,伸出他胖胖的胳膊,一下子抓住了神无的制服,并强行撕开来。
伴随着“哧”的一声,制服那单薄的布料被撕裂了。男生们看到藏在制服下的肌肤,一下子惊呆了。单从长袖水手服下伸出的雪白的手、脖颈,以及从长裙下面露出的双脚来看,神无的肌肤恍若白桃一般。男生们想当然地认为制服下的肌肤也应该是毫无伤痕的白桃模样。
“哎,你看那个女孩。”
可是,事实却大相径庭。在神无那白色的肌肤上,布满数不清的新旧伤疤。已经愈合的伤疤变为白色,还有的则变成了暗淡的伤痕,无法完全消失。它们密密匝匝地落在神无的皮肤上,看着令人很是心痛。
在那些伤疤之间,完美地绽放着一朵深红色的花,分外惹眼。
那就是他们所说的刻印,是“鬼的新娘”的印记。虽然说是花,其实并不是人为刻上去的刺青之类的东西,而是犹如已经化为肌肤一般,或者说,更像是天生就长在胸口上的。似花,非花,有时会变成蛊惑男人的妖花。
“太酷了……我们先把她强暴了再吃吧?”
看到少女胸口的刻印,男生们笑了,他们的本性展露无遗。有着金色眼睛的肉食动物在看着眼前的猎物时,就是这么一副样子。眼前这个最完美的食物,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大,不过满足他们的欲望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到底该一边强暴哭泣叫喊的少女一边吃呢,还是一边嘲笑她祈求饶命的样子一边毫不留情地劈开就吃?男生歪着脑袋高兴地想着,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要……”
神无敏感地察觉到了男生们的意图,大眼睛瞬间失去了光芒,呼吸也变得微弱,试图后退的双脚也停了下来。甚至,那双试图合起被撕裂的制服的手,也没有了力气。
“怎么了?”
这时,男生们十分惊讶地停下了向她逼近的动作。只见神无的手滑向肌肤,指尖弯曲,用力地往下抓。她将指甲深深地掐进皮肤,疼痛感瞬间向全身扩散。可是,神无看起来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只是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肌肤。
白色的皮肤上,殷红的血一点点渗了出来。
“那个女的,看起来真是奇怪啊。”一个男生非常讶异地说道。
此时,神无瞳孔放大、眼神涣散,手指不停地抓着,让自己更加伤痕累累。她那失去光泽的瞳孔,犹如玻璃一样,只是在如实折射着眼前的景色,没有丝毫的生气。
“看起来不妙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一个男生嘲笑地看着那个有些畏惧的男生说。
“奇怪也好,正常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我们来说,反正都一样。”从后面靠过来的男生说道。他嘻笑着,看着不停自残的神无,馋得直咽口水。
“是啊,反正都是要吃掉的……就当她是死于意外好了。没问题的。”
男生眯起充血的眼睛,残忍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另外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最终赞同他的意见,微微挑起嘴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有一股强大的风从少女和男生们之间穿过。
那风,虽清凉,却让人感到恐怖而阴冷,和森林中吹来的风迥然不同,犹如严冬时节里的凛冽寒风一般。而后,风在一瞬间停止了。
“你们也太过分了。”
传来划破寂静的声音。更惊人的是,声音中还掺杂着隐隐的怒气。
“谁?!”
四人迅速摆好了迎战的姿势,脸上明显没有了刚才残忍的自负和自信。他们的目光从神无身上移开,紧张地环顾起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真是一帮让人头疼的家伙。”
话音刚落,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男子。这名男子瞥了一眼他们,又看向神无,表情有些黯然。那一脸的忧虑与他那醒目的中性美貌极为相称。束在脑后的长发,和着一袭白衫迎风飘舞。
“高槻老师……?!”
俊美的保健医生给了吃惊的男生们一个冷冷的笑容。
“一翼、高槻丽二。”
他向前迈出一步,转瞬就站在了男生们与神无之间。
“太可恶了,目光就离开了那么一会,就变成这个样子。鬼的理性也太差了吧。”
一声叹息从头上响起。刹那之间,又一道健硕的身影从天而降,出现在神无与男生们之间。他在落地瞬间稍~弯腰,又立刻挺直了瘦削的身躯,将锐利的眼神投向男生们。
“二翼、士都麻光晴。”
与呆若木鸡的神无不同,男生们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起来。就在他们逐步后退,试图寻找退路的时候,背后传来了用力踩踏草地的声音。
“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逃走的。”
是一个歪着脑袋的少年,一脸的笑容仿佛天真无邪。但是刹那之间,他的表情变了。
“三翼、早咲水羽。”
听到少年的话,男生们大吃一惊。
“三翼?!”
新娘是有鬼来专职保护的。
鬼族,已经很久没有女孩诞生了。即使他们能活很久,可是,如果一直没有下一代的话,他们就不能再称为一个种族。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只剩下让和他们种族最相像的人类女性怀上鬼婴的方法。走投无路的他们想出了一条诡计。
经过多次的牺牲和反复的试验,他们最终混用鬼血,通过改组母体中女婴的遗传基因,创造出“能够受孕鬼婴的女孩”。
那就是带有刻印的女孩——鬼的新娘。
刻印,是在那些女孩子身上留下的印记,仿佛是她们遗传基因异常的一个证明。看到刻印,他们就放心了。因为,那意味着鬼族不会灭绝。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带有刻印的女生,身上生来就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而随着她们的成长,这种味道将慢慢变成能够蛊惑男子的香气。更麻烦的是,那种香气会根据留下刻印的鬼的力量的强弱程度而有所差异,鬼的力量越强,香气就越浓郁。正是这种香气,让她们不由自主地不断蛊惑着男人。
结果,鬼的新娘经常会因为这种能强烈地吸引男人的味道,而过着极度危险的生活。经过数次商讨,鬼族制定出了一个保护新娘的制度。
分辨不出人与鬼的最下层的鬼是不能够保护新娘的,下级的鬼需要自己保护新娘,而普通的鬼会指派一个下级的鬼来保护自己的新娘。更高级的鬼则会指派两个鬼(即庇护翼)来保护新娘。而最高级的鬼——
“我们是三翼。你们应该知道是在保护谁的新娘了吧?”
男子们面面相觑,脸色苍白。
“鬼头!”
“回答得不错。而你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
少年冷冷地笑着,声音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