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牺牲品的女儿
【一】
九月一日,学校的活动只有一项一一开学典礼。暑假回家的学生们全都返校了。经过长途跋涉,大家都显得疲惫不堪,看起来十分憔悴。
九点半开始的开学典礼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师生座谈也都草草了事。之后,老师便把学生赶回宿舍,这似乎已成了惯例。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一间宽敞的教室内,色泽柔和的窗帘点缀着洁白的墙壁,让室内显得特别敞亮。房间内有很多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医药用品,隐约显示出主人的一丝不苟。经过抛光处理的不锈钢小轮推车上,甚至连指纹都没有。这里与其说是一尘不染,倒不如说是过度整洁。
“干脆明说了吧,以后这种事情肯定还会经常发生的。”
坐在灰色圆椅上的英俊少年,一边啜饮着饮料,一边对着眼前的男子说道。看他那一脸的纯真笑容,谁都不会想到刚才他还嘻嘻哈哈地参加了一场混战。突然,他注意到自己的裤子沾上了泥土,随手将之掸落。
“这不是个好主意。毕竟,桦鬼在鬼之间的评价不是一般的差啊。说了会让神无崩溃的。”
“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既然身为庇护翼,就应该开动脑筋想个办法。”
“这么说也对。”
说着,光晴的表情变得有些生硬。他用两只大手捧住茶杯,叹着气,像老人一样曲起背来,大口喝茶。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径自踱步到窗边,瞥向奶油色的窗帘。窗帘把房间的一角隔离起来,从里面传来“噌噌”的衣服摩擦声。
“制服要几套都可以准备,可是,身体却只有一个啊。”
窗帘后面,有个沉稳的声音说道。那声音冷静稳重,听起来很中性,但绝对不会被认为是女性。
“对待自己不要太苛刻了唷。”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却没有任何回应。说话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拉开窗帘了。”
紧接着,奶油色的窗帘就被拉开了。拉开窗帘的,是个束着长发的美貌男子,他就是学校保健室的医生,有着保健室的“丽人”之称。缓慢的语调,纤细的手指,慵懒的动作——据说为了见他一面,每到体育课时间这里都快变成修罗场①(①修罗场是佛教传说中阿修罗王和帝释天相互争战的战场后被引中为现实世界中需要竞争的场合。)。只要有他在,保健室的伤者就特别多。这给校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是在那一带,他的医术最为高明,再加上又是同族,“失去他比较可惜”的理由,使他还是成为学校的常任医生。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
光晴对着坐在圆椅上的少女说道。少女毫无反应,只是定定地茫然注视着眼前的椅子。光晴看了一眼惊讶的丽二和水羽,平静地开口说道:“这位是非常英俊的保健医生、高槻丽二。”
“初次见面,我是神无。”
男子朝神无点了点头。他好像想要换个心情,伸展了一下背部的肌肉,微笑起来,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可以说,他的美丽,已经超越了性别。
“这位美少年是早咲水羽,是神无的同班同学。”
“请多指教。”
水羽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我们三人,是你的庇护翼,总称为三翼。但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
光晴介绍完,室内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神无本可以将内心的很多疑问都说出来,甚至可以对他们加以指责,可是她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用失去光泽的瞳孔凝视着椅子。
忽然,水羽深深呼出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角落的不锈钢垃圾桶。然后,他双手扶着墙,突然就踢了过去。
“够了!我们是庇护翼吧?那又如何?!现在才第一次和新娘见面?!别开玩笑了!还有这样的笑话吗?!”
看起来他只是轻轻地踹了一脚,可是垃圾桶被踢到墙上又撞凹了地板,已经变形了。
“桦鬼那个混蛋!”
有节奏的刺耳声~直持续着。水羽一边抱怨,一边拼命踢着垃圾桶,等到垃圾桶严重变形之后,他又使劲踩了上去。
“水羽,那可是保健室的公物啊!”
丽二一边到洗涤台泡茶,一边苦笑着提醒水羽。可是,水羽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丽二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刚泡好的茶递给神无。
“喝口茶吧。可以稳定一下情绪。”
神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她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身体,怯怯地伸手接过茶杯。
“谢谢。”
她双手轻捧着茶杯,又开始定定地看着它。
“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不是因为我们是庇护翼,而是因为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了我的神圣地带。”
丽二微笑着说。神无察觉声音有异,抬头看去。在她的注视下,丽二的笑容也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小丽……你的本性露出来了哦。”
“我也没有刻意隐瞒啊。”
他转过头来看着光晴肯定地说。嘴角挂着微笑的脸庞仿佛是戴上了舞台上用的般若①(①般若是日本传统文化中的女鬼。)面具一样,使本就俊美的他更添魄力。
“喂,你可以稍停片刻吧?”
水羽终于踩扁了垃圾桶,又坐回到椅子上。
“神无,你没有什么疑问吗?”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目光有些恍惚。
“疑问?”
“没错!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神无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手握拳头挺直身子的少年,好像在问她应该问什么。看到这里,水羽的视线从神无身上移开,又再次站起身来,朝摆放药品的架子走去。
“喂,水羽!不要再破坏公物了!”
这种意见完全不一致的奇妙“对话”如果一直继续下去的话,保健室的公物可能会被毁坏殆尽。而这其中,还有一些是需要小心保管的烈性药物。脸色发青的丽二制止了水羽,看向光晴。
“就是这样了。我们必须守护的新娘,早已心如死灰。虽然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光晴心痛地说着,朝丽二轻轻地摇了摇头。丽二放开鼻息粗重的水羽,走到一声不吭的神无面前。
“才没有心如死灰啊……她一直很努力,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呢。过去哪有不受庇护翼的保护却能够平安长大的新娘啊。她们不是疯狂地堕落,就是选择了死亡。”
那种蛊惑男人的香气,与刻下印记的鬼的力量成正比。而给神无刻印的男子是木藤——鬼族的首领,也就是有着“鬼头”之称的那个人。她没有庇护翼的保护,当然很容易死亡。
因为,她在外界遭遇的危险,远比普通女子多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是那种极为普通的女孩子。可是拥有刻印,又让她不自觉地成为蛊惑男子的妖花。而且,那种香气对于女性来说又完全没有效力。因此,少女所经历的苦痛,绝对会比任何一位鬼的新娘还要深重。
因为,神无是如此“普通”的一个女孩。
如果男人们总是被看上去太过平凡的她蛊惑的话,不可能不引起同性的反感。来自同性的那种毫不掩饰、颇有责难意味的敌意,会和被男子们窥伺一样,同时折磨着她们的心灵。
让少女心扉紧闭的过去,到底包含着怎样的痛苦啊。
“死亡……”
神无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期待死亡,一直都很期待。”
一滴眼泪洒落下来。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如花少女,说出压抑己久的心底话,听起来竟是如此悲伤。
“我一直期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几乎忘记了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的感觉的少女继续说道,她的眼睛犹如玻璃一般,毫无感情可言。
“够了。你就别再想这种事情了。我们是庇护翼,是为了保护新娘而到这里来的。”
水羽走到神无面前,在丽二身旁半蹲下来,用真挚的眼神看向她。
“是啊,我们是为了让你幸福才在这里的。因此,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直接呼唤我们的名字吧。”
光晴也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慢慢走了过来。神无疑惑地看着他们,茫然地问道:
“为……为什么?”
对于她的疑问,三人都微笑了。
“鬼啊,都是情深义重的。而且,新娘可都是宝贝哦。”
“鬼族中的女性都无法生育。而人类中的女性也无法孕育鬼之子。我们虽然看着像是人类,其实并不是。”
“实际上呢,我们的任务之一就是‘劝导新娘’。所以,神无啊,你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你有询问的权利,而我们有回答的义务。知道一切后,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愿望?”
神无回味着这句话。三人同时颌首。神无注意到他们都极为温柔和善,于是拘谨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说说看,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和愿望,我们都会回应的。”丽二说道。
神无有些语塞,她目光迷离,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是啊,她连最起码的事情都不懂,什么新娘啊,鬼啊,对她来说,这些都是非常陌生的词语。实际上,她很有可能连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都不清楚。
“什么都可以问的。普通的新娘往往都因为张皇失措而说不出话。神无真是非常沉着啊。想问什么问题你就尽管问吧。”
“问……”
要问什么?
少女还是不知道到底该问些什么,她依然沉默着。
“什么都可以的。你想知道什么?”
听到光晴这么说,神无的表情有些动摇,她微微张开了嘴唇。
“全部……”
听到她这么说,男子们总算是舒了口气,笑了。
他们搬来椅子,围坐在神无身边。清爽的山风从全然敞开的窗外吹了进来,把窗帘吹得摇摆不定。
“你最想知道的是鬼是什么吧?”
“应该是光晴那口奇怪的关西腔吧?”
“才不是关西腔!”
面对水羽如此尖锐的嘲笑,光晴怒吼。
“光晴他啊,有流浪癖呢。他的一生有70%的时间都如浮萍般彷徨徘徊。认真地说吧,就是没有出息。”
丽二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光晴使劲瞪了他一眼。
“不许说我没出息!”
“他那奇怪的腔调就是因为混杂了各地的方言,最终变成了自己的特色。嗯,也可以说是没有节操吧。”
“我才不是没有节操!”
听到水羽的评价,光晴又立刻吼道。
“接下来给你说说关于鬼的事情。”
“不准无视我!”
“光晴,不要老是打断丽二。你这样下去,谈话根本没法进行啊。”
“可我有发言权啊!”
“那我也没有说谎啊。”
“虽然的确没有说谎,可你那么说的话,会给人留下很差的印象的。
“哎啊,你现在才上心了啊。”
“小丽,你老那么说别人的事情,就不觉得很奇怪吗?”
对话闹哄哄地进行着。神无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毫无生气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她眨了眨眼睛,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似乎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并终于开始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
虽然,她还是没办法从他们的对话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终于开始歪着头听了。
“她必须好好回忆起很多事情啊。她会说很多话,还可能会哭。”
“也会笑的。没问题的,神无还有很多时间呢。”
“是啊,你慢慢想就好了。神无?”
一番充满慈爱的话,加上温和的目光,似乎消除了神无心中的些许屏障,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想,自己终于也笑了。笨拙地、不熟练地笑了。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笑过了,甚至也不再哭泣。她曾经认为那样就很好,而且也一直坚强地那样告诉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展开的世界,处处充满了欲望与憎恨。
“一个个地说吧。先来说说鬼。”
就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光晴慢慢地说了起来。
“外表看起来和人一样。只是,寿命会比人类长一些。”
水羽立刻举起了手。
“我,三十三岁。”
他微笑着说道。
“我呢……到底多少岁了呢?已经超过四百岁了,快要五百岁了吧,还是已经五百多了呢?”
丽二也微微歪着头疑惑地说。
“也就是说,鬼之中最能装嫩的要属小丽了。”
“多嘴了吧你?”
执行部会长无视保健医生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径直看着远方。
“哦,对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光晴饶有兴趣地看着神无说道。
“寿命呢,平均是六百年。也有人说是因为遗传基因的缺陷而导致。鬼的染色体末端的端粒比较长。嗯,我觉得并不仅仅是这个因素,可是,一直也没有定论。遗传基因的第二个缺陷呢,就是鬼族中的女性不能生育。这可是致命的缺陷哦。”
“在古时候呢,会从乡下的村庄里抢来孕妇,将自己的血与她们的血混合,让她们生下‘可以产下鬼子的女儿’。”
“混血,可以使遗传基因混乱。以前是将怀孕的女人和女儿一起掳来的。”
“现在当然已经不再那么做了。”
“好像是因为太麻烦了。”
“就是啊。为了给自己幸福而将女人掳来关着,这是个什么事啊。而且,好像还有很多女子流产呢。”
光晴皱着眉头嘟囔着。他的语气和脸色都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对鬼族过去的恶习极为愤慨。
神无挨个看着他们,从众多疑问中挑了一个,开口问道:“为什么?”
“啊?”
“为什么能够辨认婴儿呢?”
对混血这件事情很是费解的神无,就连如何选择混血对象都一无所知。所谓的新娘,应该是仅限于女性吧。而胎儿是女孩的几率则是五五开。为了确认胎儿性别而逐个询问医院的话,一来,可能被视为行动可疑的不轨分子,二来,医院也不会随意泄露产妇的个人资料。并且,医院也有误诊的可能啊。
在医疗技术不太发达的从前,别说是误诊,就是性别也无从得知。面对疑惑的神无,光晴轻轻地点了点头,轻松地回答说:“男性和女性的味道是不一样的。鬼的嗅觉非常灵敏。因此,在发现孕妇之后,他就会威胁那个女人,问她更爱自己还是更爱腹中的胎儿。如果饶她一命,就会在她女儿十六岁生日时接她女儿来做自己的新娘。”
那是一种怎样的嗅觉啊,显然已经超出了神无的常识。是和动物差不多呢,还是比动物的嗅觉还厉害呢?如果他们的话可信,那应该是他们为了保存自己的物种进化而来的一种能力。
她又想起他们那会变成金色的眼球,再次确认了他们属于异类。
可是……
神无皱着眉,在心中默默组织着语言。可是,那些话听起来还是很奇怪。关于这种以性命为代价的强行交易,已经不是能按常理来理解的了吧。而且相比以前,这种方式的确有所改善,可仍然极为蛮横啊。
但是,这么想的只有神无一个人。其他三人仍然在那儿坦然地说着。
“鬼吧,一般都是非常俊美的。所以,鬼一看到美女就会不断地去威胁她。”
“是啊是啊,这所学校不是叫鬼里高中嘛。也就是鬼的高中啊。老师全部都是鬼。学校的其他职员有三分之一是鬼,就连女学生,也有将近三分之一是鬼的新娘。简单来说,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和鬼有关。”
听到如此可怕的内容,丽二微微苦笑着,但水羽仍然满不在乎地说着。
“鬼共分为五种。不过可不是按照门第之类来划分的,而是依本人天生的气质来决定。返祖现象越明显的鬼就越强大。桦鬼是现在的鬼头。鬼头一般会被冠以‘木藤’头衔,意思是‘鬼之首领’。如果我的返祖现象比桦鬼还要明显的话,那么我就可以称为木藤了。差不多就是这种意思。”
“我真想要那个头衔呢,木藤。”
“就是啊。”
大家一起由衷地点头说道。神无看在眼里,觉得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那个叫木藤的男子,看起来跟他们也没有多大的差异,到底哪里不同呢?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光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心思,轻声笑了。
“虽说是返祖现象,可也不代表哪里就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啊,一定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话,就是他的气场足以震慑一切。”
“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抗衡的程度,这就是鬼头。桦鬼这家伙有些任意妄为,老师们和其他的鬼已经觑觎他的头衔很久了。”
“别人无法抗衡,也很痛苦啊。”
丽二表示同情,懒懒地叹了口气。
“我可是出口又出手了呢!”
光晴握紧拳头,提高声调说道。的确,他今天早上就在校门口痛揍了桦鬼。
“我也不会沉默的唷。我不会只是一直笑眯眯的。呵呵呵。”
“你才没笑!小丽你根本就没笑!你只有嘴巴在笑,两眼却都直愣愣的呢!”
“我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呢。而且会双倍奉还。”
“一倍就够了?”
“哪有还双倍这种说法啊。”
“对方可是鬼头!你们两个人都冷静一下吧!”
“这可真是久违的屈辱啊。那个……怎么说来着,令人气血沸腾?”
“小丽,赶紧住口!”
“别人给你屈辱,就要以屈辱来回报……真让人期待啊,丽二。”
“水羽你也住口!”
光晴像个裁判一样叫道。他垂头丧气地瞥向神无,温柔地冲她笑着,并做出一个让她放心的表情。而后,有些阴郁地说:“庇护翼就是守护新娘的。新娘和普通人不一样,因此,庇护翼就要以侍奉主人的名义好好地保护新娘。但是,桦鬼却不下命令。不,不是不下命令……”
光晴突然语塞,低下头来。
“桦鬼他,压根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新娘的存在。包括身为庇护翼的我们。”
“我们昨天才被告知他有新娘。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大家全都陷入沉默,水羽勉强继续说道:“真的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屈辱。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被选上的?不就是为了保护新娘神无而被选上的吗?”
“有那么……重要吗?”
神无疑惑地看着表情悲壮的他们问道。对于她来说,这充其量只是应该发出命令的人没有发出命令而已,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动怒。并且,他们还全都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她简直无法理解。
“当然很重要啊。我说过了吧?新娘可都是宝啊。只有拥有刻印的鬼的新娘,才能产下鬼子啊。自初次见面后的十六年间,鬼一直在等待着新娘的到来。那,你不觉得那是相当漫长的单恋吗?”
被光晴一直凝视的神无多少有些惊慌失措。
“我们本来应该被委以保护新娘的重任的……神无,被鬼爱上的新娘会很幸福的哦。因为,鬼是很深情的。”
丽二淡淡地说着,脸上一片真诚。不太习惯被这样注视的神无不免感到有些畏惧。
“只不过,被鬼选上的新娘中美女比较多,所以经常会上演一段激烈的爱情故事呢。”
“啊啊,是啊。”光晴深深地点着头。
“新娘没有选择权。可是,鬼要是稍不留神,可能自己的新娘就会和其他的鬼好上了。”
“确实会发生激烈的爱情故事啊。太在乎新娘而紧抓不放也不好,可是稍不留神新娘又会和其他男人交往。毕竟,向自己求爱的鬼如果也是个好男子的话,新娘也是会动摇的啊。”一脸可爱相的水羽自信满满地断言。
光晴笑道:“你看起来真是靠得住的人哦。”
“是啊。”水羽不耐烦地哼了哼,自傲地挺起了胸膛,正好和旁边似乎一脸怨气的丽二形成对比。神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俩,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年龄的差异,感觉就像是孩子和老人的差别。
“年轻真好啊。”丽二叹了口气,一脸羡慕地说道。他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老人,充其量只是语气听起来比较老成。神无一脸疑惑地看向丽二,正好与他的视线不期而遇。
“怎么了?”
神无慌忙摇了摇头,看向别处。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真好,不过还是听到低下头来的丽二嘟囔了一句老人常说的“如果我再年轻一点”。
“鬼里高中虽然提倡自由恋爱。可在我年轻的时候,绝对没有新娘被其他鬼抢走之类的事情。”
“自由恋爱……”
“嗯。婚姻是婚姻,恋爱另当别论。”
神无一脸困惑,丽二也为难地看着她笑了。
“什么鬼里啦,什么新娘的立场啦,这些你都会慢慢明白的。”
“新娘……”
神无喃喃地念叨着。光晴听到了,探身向前看着她的脸庞。
“神无,你可是桦鬼的新娘哦。”
“桦鬼……”
“没错,就是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水羽微笑着回答,他的眼神中还有一丝犀利的光芒。接着,表情有些阴沉起来。
“今天晚上会举行婚礼。不过,你不用当真。那是仪式,只是个形式罢了。”
“鬼啊,最终也不能拿新娘怎样。要是太强横的话,会被新娘嫌弃的。”
“这点和人类不一样呢。”
三人没有理会神无的心情,想当然地颌首说道。神无正要开口说出自己意见的一刹那,过去所遭受的那些怒骂又在耳边响起,回忆起那些侮蔑的眼神,她又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头脑又开始变得迟钝了。她深切地感受到表达自己的意见是一件多么困难而又无意义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全都会被认为是辩解,所有的恳求和抗辩对方都听不进去,反而还会更加勃然大怒。她遇到这种情形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乖了。
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事实上,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话。而这种观念,也已经被刻进她的身体,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
“血,已经止住了吗?”
有人问道,神无慢慢地抬起头来。
“小丽的药很有效的哦。要是轻伤的话可以立即痊愈的。”
“看到血,或者闻到味道,有的鬼就会失控的。你以后要注意一点啊。”
“现在看到这个,男人们应该就会逃走了吧?”她说的是残留在身体上的印记——那些她拼命抵抗而留下的伤痕。
“血……以前,大家都会觉得很诡异……”
没有男人会袭击满身是血的少女。他们都会像遇到恐怖事件一样,十分惊恐地快步逃离满身伤痕的少女。
幸运的是,她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会因这些伤痕而兴奋起来的男人。因此,她的伤痕只是一味地增加,丑陋地装点在皮肤之上。
“以后不准再伤害自己了。有些鬼,会因此而引起食欲的。有些被刻印蛊惑的鬼,也会因为看到血而迷失自我。当然,也会有些鬼像我们一样无动于衷。”
“可是……”
“新娘由庇护翼来保护,我说过了吧?”
“没错。你需要的话,尽管呼唤我们。我们会比任何人都更加迅速地前来保护你的。”
“不会允许别人碰你一根头发。”
意外地听到这些话,神无有些疑惑。她一边警惕地思考着他们是不是在骗她,一边又被他们真诚的目光打动,心里有些动摇。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吧。
“只要你一叫我们,我们肯定会赶来的,我叫光晴,知道了吧?”
“我是水羽。”
“嗯,我是丽二先生。”
“为什么只有你还要加上先生?!”
光晴质疑丽二,反被揍了一拳。他们瞬息万变的表情,有趣的对话,让神无一直紧绷的弦有了一丝缓和。
“啊,感觉真好。”
听到光晴这么说,神无不由得看了过去。他温柔地眯起眼睛。
“之所以有庇护翼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新娘失去笑容吧。新娘真的必须要得到幸福呢。”
光晴的话一下子说到了神无的心坎上。凭直觉,那些话应该都是由衷之言。她有些动摇,将目光投落到自己紧握着的手上。在过去,从来没有谁是带着善意去接触自己的。然而,虽然她认为眼下应该没什么危险,可是体内的痛楚仍然在表明自己内心的抗拒。
那种痛苦,是真实的存在。
“哎,怎么回事?!”
突然传来光晴吃惊的声音。神无微微抬起头,看到他正讶异地凝视着窗外,并站起身来。他走向窗边,望向校舍之外、作为正门大敞着的校园东门。十分气派的黑色大门威严耸立,好像门内是私人宅邸一般。在门前,站着两个身影。神无迅即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其中,那个修长的背影,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制服,应该是鬼里高中的学生。神无正诧异他们到底是谁,另一个被男子的背影挡住了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庞、瘦削的身体,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站在那里一样。
“妈妈。”
木然站在窗边的神无低声叫道。一股强劲的风吹了过来。
【二】
胡乱束起的头发随风飞舞。
站在桦鬼面前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那个他曾在十六年前见过一次的女人。她长相平凡,身体瘦弱,眼睛布满了血丝,让人感觉不是很舒服。
“你看起来相当凄惨啊。”
桦鬼用一种侮蔑的语气说道。他上次见到的她要比现在好看一些。虽然不是什么美女,可是富有活力,根本不像现在这般邋遢。
从来没有想过还会再见面的人如今就站在面前,桦鬼显得很是焦躁。
“妈妈!”
从桦鬼的身后隐隐传来少女的叫喊声。
那拼命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很刺耳。不用看,桦鬼也知道那是谁。她就是那个没有庇护翼的保护却能生存下来的新娘,那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能活过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的刻印带来无尽的苦难,她本该要么堕落至黑暗深处,要么死掉的啊。
可是,她却应他的命令来到了这里。他当初只是为了确认她已经死掉而发出命令,没想到却导致了现在的结果。这些事实让他相当不快。
桦鬼微闭双眼。
没死的话,那就杀掉好了。鬼本来应该比谁都爱护将成为自己伴侣的新娘,也应该比谁都更珍惜她。可是,这些都不过是可以随意改变的说法罢了。只要能够消除这种让他感到有些恶心的不快,杀掉一个新娘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肯定不会心痛。
即使将她碎尸万段后吊挂在校舍,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是,他那种胃绞痛般的不快,已经到了必须立刻解决的程度。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任何女人都可以刻上刻印。当时只是因为面前正好有一个怀上了女婴的女人,而她在自己的性命与孩子的性命之间,选择了保存自己的性命。——只是这样的一件事情而已。
给予刻印的人是谁都无关紧要,女儿只要被刻上刻印,就是被母亲丢弃的生命。仅此而已。
归根到底,那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女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取她性命,都没有太大差别。
桦鬼举起手,冷酷地眯起眼睛。到底该先杀谁呢?先杀了谁自己会感到更痛快一些呢?母亲,还是女儿?这是桦鬼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他的眼睛发出金色的光,充满了怒气和不快。眼前的女人决然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把神无还给我。”
她注视着桦鬼,用颤抖而尖锐的声音说道。神无似乎听到了那句话,她惊讶地停下脚步。桦鬼警惕地察觉着一切,冷冷地看着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还站到自己面前的女人。
“把神无还给我。她是我唯一的女儿……”
女人悲痛地说道,目光从桦鬼身上移到了他的背后。
“你说要我还给你?”
桦鬼的声音里满是怒气,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在微微振动。
看到母亲与鬼头桦鬼的身影,神无不假思索地从紧急出口飞奔出来。可是,她立刻被笼罩在空气中阴鸷沉重的气氛所压倒,不由面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这应该就是刚才听说的与众不同的气场,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意思。紧张的空气仿佛刺进肌肤之内,让感到疼痛的她很是吃惊。
令人恐怖的怒火,仿佛可以支配空气的流动。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可是,神无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察觉到危险,显然他的存在将是她的威胁。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恐怖感瞬间由心而生,并迅速蔓延到全身。
这个男人,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吧?
杀人之后,还会一脸平静地离开吧?
她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绝对不会后悔的男人。
“你女儿,是你为了保命而交出来的。要我还给你,这话听起来也太自私了吧。”
桦鬼的话中饱含着侮蔑与愤怒。神无在一旁插不上嘴,只是呆呆地看着两个人。
“事情不妙。”
“难道,不让我们这些庇护翼保护新娘的原因是……”
“……太差劲了!桦鬼你这个烂人!”
光晴迅速来到神无的面前,好像是为了保护她。丽二与水羽也紧随其后。三个人出现在神无面前的瞬间,空气剧烈振动起来。虽然眼睛看不到,甚至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可是确实能够感觉到空气的振动。骇人的气氛在四周蔓延,就连风,也不自然地卷成了向上的漩涡。
神无用双手紧紧地抱着颤抖的身躯。气温仿佛也低了下来。
这就是鬼头之所以能当鬼头的理由。那种压倒性的存在,能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这种窒息般的重压啊!神无的大脑发出了让她逃离的悲鸣般的信号,可是,她的身体却纹丝未动。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脸色发白的神无看着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的母亲。她的脸色和神无一样苍白,身体还在不住地战栗。
为什么?神无百思不解。今天早上女儿被陌生男子带走时,她为什么不制止,而现在却说出“还给我”这种话呢?平时若非必要,母亲甚至都不和自己说话,连目光的对视也在极力回避。
反正都不需要女儿了,那就不用再来要了啊。难道,让女儿待在那间令人窒息的公寓小房中,祈求世界末日来临的生活方式,就是母亲所期盼的吗?
那样的日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做,只是空虚地度过每一天。
一阵猛力踩踏大地的脚步声,将她拉回现实之中。神无越过桦鬼的背看着母亲。
“……十六年前我就问过了吧?是十六年后献上女儿,还是现在就被我杀掉,你选择哪一个?”
“是,是的。”
面对饱含怒气的责问,母亲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你怎么选的?”
桦鬼紧接着问道。
母亲的整个身躯剧烈地战栗起来。
“我选择了献上女儿。”
勉强发出的声音变成无情的言语,传到了神无的耳内。听到这,桦鬼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神无看到了他的侧脸,充满憎恶的冰冷目光呈现出鲜亮的金色一就那么直直地看向母亲。
“还是自己比较重要吧?孩子的未来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桦鬼耳语般的一番话看似平静,却仿佛可以掀起巨大的波澜。母亲看着一脸怒气的桦鬼,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直地站在那儿。
“神无”……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没有神明存在。神确实不存在吧。如果存在的话,一定会教她该如何放松呼吸。每次被人喊到自己的名字时,她总是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求助,没有人可以依赖,无论向谁祈祷都是毫无意义的。
世界一片漆黑,甚至连一点点的光亮都看不到。
父亲在神无出生前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唯一的至亲母亲,却始终抗拒神无,似乎一直在否定她的存在。
神无认为这就是事实。男人总是把她当做性对象,女人总是把她当成憎恶的对象,这就是朝雾神无。这种事情即使不说她也知道。到了现在,无论被怎样的语言攻击都不会心痛了。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
心也早已破碎。
“不是那样的!”面容憔悴的母亲嘶喊道。
神无有些疑惑。她在否认什么呢?
神无一脸迷茫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那个和自己身材相当、娇小瘦削的女人。没有化妆的素颜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女人。
“她原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女儿。”
“不是那样的!”
“她就是那个和你的性命一起放在天秤上衡量时,让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存自己性命的女儿。”
“不是那样的!”
母亲满眼泪水地瞪着桦鬼,她的怒气远远超过心中的恐惧,神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母亲。
“你那时不是说了吗?!让我选择是当场被杀,还是十六年后献上女儿!”
母亲尖声说着,往前迈了一步。
“神无,你要好好看着,那就是你的母亲,是一直对你感到愧疚而坚持活下来的母亲,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光晴的声音从神无的身后传来,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神无不解地凝视着母亲。
“我并不是选择了自己的性命!我要是当时就被你杀死的话,神无根本无法出生!”
母亲尖厉地喊道。
神无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对于抱着必死决心的母亲说的话,她无法理解。估计桦鬼也一样。
“你想说什么?”
桦鬼用他闪烁着野兽般金光的眼睛看着母亲,低声问道。
“神无,那个孩子,是那个人留给我的生命啊。结婚以后我一直没有怀孕,本来已经要放弃了的……”
啊,这件事情她听说过。神无呆呆地想着。父母结婚很早,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孩子。这是听谁说的呢?
后来,母亲独自生下了她,又独自把她抚养长大。这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此刻,母亲的双眼充满了力量,看着傲然立在眼前的鬼。他的容貌完全未变,还是十六年前突然从黑暗之中现身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他是意外遭遇事故而死的,我本来也想要随他而去。可是,当我没有死成而被送到医院后,却被告知怀上了神无。
“那是我们一直期盼的孩子。如果他还活着,该是多么高兴啊!他是那么善解人意,虽然非常期盼能够抱着自己的孩子,却怕我难过而从未说出口。
“如果他知道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比谁都高兴的。”
母亲呜咽着。
“我认为是有神明存在的。就在我抱着他的遗物,发誓要将他的爱也一起给予我们的孩子,一同活下去的那个晚上,就是你——”
母亲又向桦鬼走近一步。
“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的!”
要是拒绝的话就会被杀掉。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而且,会连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一起杀掉。
并没有什么天秤之说。孩子的生命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可是当知道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儿时,她绝望了。
那个家伙肯定会来的。十六年后,那个冷酷无情的鬼会依照约定,来带走自己的女儿。
神明果然是不存在的。她只能这么想。每当看到女儿皮肤上犹如烧灼似的刻印,她就不由得怀疑自己当时求鬼饶命的举动是否真的正确。
慢慢地,她甚至不能直视自己的女儿。
那个不是特别漂亮,极其平凡的女儿,怎么看都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却总是被卷进各种麻烦之中……其中的原因,她懵懂地知道一点。
那就是因为肌肤上的刻印。
男人们好像被什么蛊惑一般,总是威胁着女儿。她有时衣衫不整,有时满身泥浆,有时受伤哭着回家。类似事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日俱增,终于,平凡的生活也逐渐变得凄惨起来。
于是,母亲只能尽量不让女儿外出。即使在玩心很重的童年时代,她也将女儿关在家中。这是她知道的唯一可以保护女儿的方法。
连正常人的哭笑都放弃了的女儿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可是,她自私地认为,只要能够让女儿继续活下去就好。她就是在坚守这个愿望的过程中逐渐绝望的。
“把神无还给我。”
她一直这么想着。
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幸福?
要怎么做才能缓和女儿的痛苦?
“十六年前你问过了吧?是献出自己的性命,还是女儿的未来?”
答案其实早就决定好了。之所以会感到犹疑,是因为自己想看到女儿幸福的样子罢了。
“我可以献出自己的性命。所以,还给神无自由吧。”
没错,答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三】
双眼闪烁金光的桦鬼怒视着母亲。有些许怒气渗透至空气中,让人感到窒息,神无甚至连指头都不能动弹。
“别开玩笑了。”
极其冷静的回答中蕴含着强烈的怒气。面对如此的威严感,母亲的喉咙深处轻轻发出了呻吟声。
“现在要你的命又有什么用?如果你想死的话,我倒可以送你一程。不过,这可不是交易。”
“交易?”母亲浑身战栗着,苍白的唇齿间挤出一句话,“你一开始就没打算交易吧?!现在是,十六年前也是。当时,不论我回答什么,你都想杀了我吧?”
当时她笨拙地求他饶命,拼命地恳求他,才算保住自己的性命。那种遭遇虽然十分不堪,可是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只要能够拯救自己的孩子,那就是最大的救赎。
“对你而言,神无根本就是不需要的新娘,是你认为让她死掉会更好的女孩。”
听到母亲的一番话,桦鬼咧了咧嘴,露出相当残忍的笑容,让人不由得想到凶猛的野兽。
“你倒是非常了解我啊。是啊,这个女孩,死了最好。”
桦鬼的话,让保护神无的三翼极为恼火,顿觉杀气腾腾。
整整等了十六年才终于迎接来的伴侣,这个带有刻印的姑娘,应该是极为珍视的才对。可是,对于桦鬼来说却完全不是那样。他是因为希望她死才不让庇护翼去保护她,他希望她死才在这十六年间一直保持沉默。
“那就从你先开始吧。”
桦鬼看了看神无,然后转向母亲,冷酷地笑着,举起手来。
母亲一直定定地看着神无。她并没有去看打算杀了自己的桦鬼,而是凝视着站在对面、茫然若失的神无。
打算受死的母亲看起来非常镇静。
那个除非必要,否则从不和自己交谈的母亲。那个仿佛害怕着什么而不断搬家、不与他人往来的母亲。
她从不曾拥有过被母亲抱在怀中,或者被母亲温柔地摸着头的美好回忆。母亲甚至连拒绝她的话语都没有说过一句。神无一直认为,母亲一定非常讨厌自己。
“妈妈……”
母亲笑了。她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表情如此温柔沉静。她微笑地看着神无,微微动了动嘴唇。
虽然没有说出一句话。可通过嘴唇的动作,她已经将自己殷切的思绪全都如实而痛心地传达给了神无。
神无从保护自己的男子中间快步穿过,紧紧地抓住那只打算挥向母亲的手臂。
她想,就算桦鬼将所有的怒气和杀意全发泄在自己身上也无所谓。不,如果事情一开始就是针对要作为新娘而被接来的自己的话,母亲才是被无辜卷入的人。虽然,她并不和蔼,也没有给过她快乐的生活,可是,自己终究看到了母亲的笑容,还听到了她那些隐藏在心里的话,神无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给她自由吧,让她从自己孩子的枷锁之中摆脱。
让她从十六年来一直背负的重担之中解脱。
神无轻轻地对母亲笑着。
“神无!”
母亲发出一声呻吟。桦鬼举起了另外一只手。然后,很恼火地瞪着紧抓住自己右手腕的神无。
“你想先死吗?”
桦鬼说道。那冰冷的声音中,除了憎恶,听不出任何别的意思。他挥下了手。
神无紧闭双眼。
接下来应该会痛吧,那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剧痛感。他应该不会手下留情的。因为,他要的正是自己的性命。
抱着这样的想法,神无紧闭双眼,等待痛楚来临。可是,并没有任何痛感,她紧紧地抓着桦鬼的手腕,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适可而止吧,桦鬼。”
一个充满愤怒、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光晴抓住了桦鬼那只想要挥下去的手臂。他的双眼因为怒气而闪着金光。
“想在庇护翼面前伤害新娘,你好大的胆子啊!”
水羽轻轻拉过神无颤抖的紧抓着桦鬼的手,嘲讽地笑道。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当我们几个是你的对手吧。”
丽二站在桦鬼面前,保护着神无的母亲。
“——三翼!你们想反了吗?!”
“反了?我们就是为了保护新娘而出现在这里的。是你搞错了吧,‘鬼头’?”
光晴用尽浑身力气抓住桦鬼的手,冷冷地说道。
“快退下,桦鬼。你比较势弱啊。刚之士都麻、智之高槻、隼之早咲——我们这三翼可是比以往任何一届三翼都强哦。”
“一对一的话就能杀掉。”
对于丽二的话,桦鬼的嘴角扯开一抹不屑的微笑。他甩开光晴的手,瞪着每一个人的脸,转身慢慢离去。
真是一个很厉害的鬼啊。仅仅因为他的存在,就能让一切全都沉默下来。神无这样想着,一时紧张得连指尖都紧绷起来。
他与神无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只有她才听得到的话。那是一句让神无瞬间绝望的话。在她茫然转身去看时,桦鬼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校舍之中。
“神无,怎么了?”
看见神无苍白的脸色,水羽担心地问道。神无慌忙摇了摇头,一边掩饰脸上的表情,一边看向母亲。母亲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知觉,浑身战栗着瘫坐在地,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她知道,刚才母亲跟她说话了。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母亲给了她一句很温暖的话。
“妈妈。”神无轻声唤道。母亲抬起了苍白的脸。
“妈妈也要得到幸福哦。”
听到女儿的话,她瞪大了双眼。自己在临死之时想传达的话语,没想到女儿竟然又反过来说给她听。她的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泪水。
要得到幸福,连我的那份一起给你。
神无在心中继续轻声地说道。自己应该不会有幸福的未来了。桦鬼擦身而过时说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神无耳边。他说的是:“今晚真令我期待。”
母亲虽然还是一副极度不安的表情,可在热心的光晴的劝说下,已经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一言未发低着头走了。
“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啊。”
目送被光晴催促着终于离开的母亲,丽二突然说道。神无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丽二
“嗯,真的很坚强啊。十六年前,肯定遭遇了相当恐怖的一幕。更何况,对方还是桦鬼。”
水羽也点头表示同意。
桦鬼说过想要杀人的话肯定不会是骗人的。面对桦鬼,她是如何乞求饶命的详细情形,现在的神无已经无从得知。不过想到昨晚母亲的狂态,她也有所察觉。
那个像坏掉的人偶似的歇斯底里笑着的母亲,最终哭泣着让自己麻痹于酒精之中。她还向神无的父亲一她已经死去的丈夫乞求帮助。求求你保护我们吧,她是如此祈求的。
“十六年前勉强保存下来的性命”,那句话的意思,神无现在终于理解了。
将母亲的笑容全部夺走的恐怖原因,就是这个被称为鬼头的冷酷的鬼。让她陷入绝望境地的,也就是这个叫做桦鬼的鬼。
即使夺走人的性命,他那冰冷的眼神中也不会有丝毫罪恶感,而且还流露出十足的憎恶与怒火,显现出骇人的压迫感——这一切,母亲在十六年前就已经都承受过了,而这次为了还女儿自由,她又来到了这里。
希望你能幸福,神无由衷地想着。
仿佛是为了让这段记忆鲜明地铭刻于心,神无一直凝视着母亲从巨大的鬼宅离开,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慢慢变小。
“刻印,直到死都不会消失。如果你离开这里,恐怕……”
看着依依不舍地望着门口的神无,丽二喃喃地说道。话语中隐含的意思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你已经无法逃走了。遗传基因被计划性重组的女子若成为鬼的新娘,就不可能再变回正常人。当然这并不是说容貌会有什么变化,主要是因为她们的身体细胞排列已经乱了,变得和鬼一样,成为非人的生物了。
她们的一生,都将被一种看不见的枷锁束缚着。
神无看着高高耸立的校舍。
即使能从这里逃出去,要一个人生活下去也很困难。神无才十六岁,既要找到栖身之所,又要自谋生路,这些事情一点都不简单。况且,有人的地方就会潜伏着危险,就会毫不留情地伤害到她。毕竟,桦鬼刻下的印记是那么强大。
仿佛已经看到死亡的一瞬,神无渴望得到救赎。
她将目光转向担当守护新娘之任的丽二和水羽。他们是能够和那个被称为鬼头的鬼相对峙的鬼之后裔。他们也许能帮她解除痛苦,并帮助她过上稳定的生活。
可是,身为庇护翼的他们如果卷入此事的话,桦鬼肯定会去杀了母亲。神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可能会将母亲碎尸万段,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肉块拿给她。这种最糟糕的预想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果把活命排在第一位来考虑,并希望和母亲一起生活下去的话,终于恢复自由的她又将再次被迫开始逃亡的生活。
神无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将她卷进来了。那个终于没有任何枷锁的唯一至亲。
母亲一直在竭尽全力保护神无。她明明知道很可怕,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对神无来说,那已经是令她十分开心的事情了。
陷入思考而低垂着脑袋的神无,慢慢抬起头来。只要自己一个人来做牺牲品就够了。什么幸福的未来,她从未奢求过。
“……走吧?”
表情有些阴郁的水羽对着神无问道。
“鬼头和庇护翼,住的是教职工宿舍的别楼。”
也就是说,身为桦鬼新娘的神无,也将不得不在那里生活。水羽的话,在神无、心中投下了阴影。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告知她是绝对无法逃走的。
天空阴沉沉的。
神无眼中原本暗淡的世界,渐渐失去了最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