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礼
【一】
教职工宿舍是一栋外观朴素的四层建筑,和学生们住的南北宿舍楼一样,也是红砖式建筑。它的入口,很怪异地分为两个。其中那扇大门是教职工专用。距离大门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入口,神无就被带往那里。
“从这里开始,神无得一个人进去了。”
水羽突然说道。不安的神无看向丽二,他也为难地点点头。
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
是的,本来就该这样。神无虽然这么想着,可还是两腿发软。她虽然期盼死亡,而且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是心中依然充满恐惧。那个鬼是绝对不会轻易杀掉自己的,他肯定会带着最为残忍的表情嗤笑着,然后将自己推向十八层地狱。
“神无?”
面对丽二的询问,她紧张地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没……没问题的。”
神无用颤抖的声音答道,并把手伸向了门把。冰冷的把手让她顿起鸡皮疙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动把手。咔嚓一门把发出了轻轻的声音。
“欢迎光临。”
门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面前,意外地出现了一位浅笑盈盈的绝色美女。她四十岁左右,有一双明眸大眼,微红的嘴唇现出优雅的轮廓,身材丰盈圆润,给人一种落落大方的印象。
这样的女性,如果是在二十多年前,想必一定极受欢迎吧。
“恭候大驾多时了。”
女人微笑着,深深地行了个礼。神无…脸惊讶和疑惑,呆立原地。
“萌葱,以后就拜托你了。”
“好的,交给我吧。”
被称为萌葱的女性对着丽二深深颔首。神无一边防备着四周的危险,一边紧张地走进门内。背后响起了关门的声音。神无慌忙回头。
“没问题的哦。”
萌葱轻轻地笑了。
“不必害怕,没有人会吃了你的。”
萌葱那听起来令人愉悦的声音传入神无耳中。她收回目光,看到萌葱正带着一脸温柔的笑容注视自己。疑惑的神无刚要开口,却立刻被映入眼帘的大楼内部惊呆了。明明应该是进入了和教职工宿舍一样的建筑之内,可是,神无的左手边一本来应该是一条长廊的地方,却是冷冰冰的墙壁。
神无目瞪口呆地四处张望。宽敞的走廊,一扇挨一扇等间隔并排的门,怎么看都觉得缺乏生活气息。
“教职工宿舍的构造和这里稍微有些不同。从外表来看,虽然是同一栋建筑,可是以这面墙为间隔,旁边是主楼,住着学校的教职工。而我们这里是别楼,虽然和主楼共用一些公共场所,不过基本上是互不往来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看到神无再次看向墙壁,萌葱这样解释,然后一边催促着神无往前走,一边继续说道:
“关于内部装修方面,一楼有大浴池和食堂,还有丽二先生的房间。”
“……丽二先生?”
“是的,丽二先生。”
听见神无的低语,萌葱迅速回答。她说得如此干脆,倒让神无无从问起。她识相地打住话语。
“二楼是书房和娱乐室。还有光晴的房间。三楼则是会客室和水羽的房间。”
神无察觉到,好像只有丽二被称为先生。
“四楼是‘鬼头’的房间。”
萌葱继续说着。神无对于那里是否也是自己的房间这个问题始终问不出口。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萌葱的带领下穿过走廊。她面前出现了一整片玻璃墙。
透过玻璃,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晃动。
细长的影子交错在一起,传出喃喃的细语声。
“你听说了吗?鬼头的新娘,没有庇护翼呢。”
“她肯定被折磨得虚弱不堪、不成人形了吧?”
“还是鬼头的新娘呢。”
“真是肮脏的新娘。”
她们在嘀咕些什么。尖锐的女声一如往常,那些赤红的嘴唇只会吐出恶毒的话来。
“听说她今天被袭击了。那,会是多么美丽的女孩啊?”
“啊?怎么回事?说说看,到底怎么了?”
“多亏庇护翼救了她。”
“哎呀,真是可惜。倒不如被吃掉比较好。鬼对自己新娘以外的人,都是很残忍的。
“鬼头的新娘,吃起来应该比其他女孩都更美味吧?”
那些低语声,因为嫉妒而极尽歪曲之能事。
现在神无听到这些,已经不用把耳朵捂上了。她早已习惯了。谩骂、憎恶、羡慕、妒忌,那些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的话,她从以前一直听到现在。
“之后就是结婚仪式了吧?”
“嗯,是啊。”
“对了,那个新娘也要穿白无垢①(①白无垢是和服的一种,以纯白色为基本色调,为日本传统婚礼上新娘所穿的礼服,象征新娘的纯洁无瑕。)吗?”
“闭嘴!”
萌葱厉声喝道。那些叽叽喳喳的低语声顿时戛然停止。心神不定的神无也被萌葱的一声呵斥拉回到现实中来。她向敞开的玻璃门内看去。
那里,有四个仿佛受到惊吓的女人呆立着。她们似乎太过专心于聊天而没有注意到萌葱的到来。
“请谨言慎行。”
萌葱的话让她们垂下头去。这四人都是美女,走在路上会让人不由得回头张望。她们看到呆呆站在萌葱身后的神无时,全都面露笑意。
那是一种嘲讽的笑容;是一眼就能判断出鬼头的新娘远不如自己的表情;是一种蔑视对方,同时陶醉于自我优势的表情。
“接下来要净身了,快去准备吧。”
萌葱说道。女人们相互使个眼色走到里面。
哧哧的窃笑声传至神无的耳中。
“那个……”
“非常抱歉,给你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了。”
听到萌葱的话,神无连忙摇了摇头。本来想说自己都已经听习惯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问道:
“这是哪里呢?”
“这里是大浴池。”
萌葱迅速回答。她轻轻地推着神无的背走进玻璃门。里面是一个宽敞的更衣间。极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身体的神无,只见过公寓那间狭小的更衣室和狭窄的浴缸。这么大的浴池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虽然每个人的房间里面都配有浴室,但大家还是经常到这里来洗浴。”
萌葱说着,将里面的玻璃门拉开。神无彻底惊呆了。
这里确实是个大浴池。比个人的浴室宽敞多了。尤其对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设施的神无来说,这个浴池就好比泳池一样大,按摩浴池、垂流浴池、带有硫磺味道的岩浴池以及桑拿室等设施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个完美的梦幻世界。
“那个,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神无一脸窘迫地对萌葱说道。一群身上仅穿一件薄浴衣的女人看到她,立刻围了过来。
“你还在说什么啊?”
“快点啊,不然会来不及的。”
“你不要有太多顾虑,好吗?”
“不用那么害羞吧?大家都是女生啊。”
女人们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她们说着,一个个地伸手过来。
她们是知道的。没有庇护翼保护的新娘,会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能够保留正气而生存下来的人,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神无的存在,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极为罕见,这点使她们很好奇。那种近乎扭曲的妒忌,让她们简直失去理智。
“你在发抖吗?真奇怪啊。”
神无脸色发白,试图寻找逃离的出口。她的样子,在她们看来,已经不是可怜,而是有些滑稽。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和喜欢绝色美女的异形者们极不相配的一个女生。而这样一个普通的女生竟然作为最高级的“鬼头的新娘”来访鬼里高中,这让她们感觉如同受了奇耻大辱:被珍视、守护成长至今的自己竟然还不如这个寒碜滑稽的女生。
她们狞笑着剥下神无的衣服,想从她因恐惧而更加苍白的脸上,找出一丝过去的痕迹。
想必她应该饱尝辛酸了吧。接二连三地遭遇麻烦事,也没有人前来相助。而且,即便有人前来相助,还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朋友。
“哎呀,真难看啊。”
看到神无藏在衣服下的肌肤,女人们嘲笑道。于是,她们越发陶醉于自我优越感之中,不可自拔。那些几乎覆盖了白色肌肤的伤痕,如实地将神无的过去传达给了那些女人们。
真是个污秽的女孩,这种残花败柳,根本不配做鬼头的新娘。
女人们的目光似乎在向神无说:“你认为自己能成为幸福的新娘吗?”
她们嗤笑着。
神无面前的这些“鬼的新娘”,心里无疑都藏着一只“鬼”。神无无法从她们的目光中逃脱,只有踉跄地跌坐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
若在平时,只要是有一丁点危险的地方,自己说什么也不会靠近,那是她知道的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方法。她知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还会遭受更多的痛苦。
以前的她,是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真是难看!还不快点——”
因为,在这样的地方,有很多心怀敌意的人。
“难看的是你们几个吧。”
一个凛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所有混杂着侮蔑的话。她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转过身去。温润的水滴在更衣室内四处飞散。
“因为嫉妒而疯狂的女人才难看呢。你们应该感谢我没有用冷水泼你们!”
萌葱拎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木桶,用利箭般的眼神瞪着那四个女人。小桶中残留的水继续滴落着。被水泼过的女人们就那么看着萌葱,一时失语。
“还不快出去!”
萌葱指着玻璃门说道。
“这是个神圣的仪式。我可不想让那些丑陋的嫉妒给玷污了。”
“可是——”
“快出去。你们还嫌丢脸没丢够吗?”
听到她那不容反驳的话语,女人们愤愤地咬着唇。神无的级别果然不一样。无论是作为鬼的新娘,或者保护她们的鬼,都与这些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们相差太多了。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堪忍受萌葱那严厉的目光,只能低着头,狠狠瞪了神无一眼,走出了更衣室。
萌葱默默地看着那些女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我要再次向你道歉。”
她蹲下来,把手轻轻搭在神无不断颤抖的肩上。
“别担心,你一定会成为幸福的新娘。你应该听说过了吧?鬼是情深义重的。继承了鬼头之名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萌葱温柔地笑了。
“鬼的能力越强,就越难生下孩子。因此,能力强
大的鬼就会本能地守护并疼爱那些能够为自己生下孩子
的新娘。”
萌葱脱下神无的衣服,继续说道。
“人和鬼是不一样的。他们在出生之前就决定好了新娘的人选,并且会在新娘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去把她抢回来。对于人来说,那是不合法的,甚至是一种犯罪。可是在鬼的世界里就是如此。人类是在邂逅之后相恋,而后结婚。鬼却是在相遇之前就已经交换婚约,结婚之后再谈恋爱。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吧?”
说到这里,萌葱笑了。她让蜷缩着身子、企图遮掩伤痕累累的肌肤的神无走进浴室,坐进浴池的椅子里,然后舀起水淋在她的身上。
“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早上,我的父母告诉了我结婚的事情。”
萌葱一边搓洗着神无的背,一边苦笑着说道。神无吃惊地回过头看她。萌葱朝她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学校的女生中,虽然也有普通人,但是刚才在这里的女人,都是鬼的新娘。大家遇到这种事情都各有各的反应。我呢,则是大哭大闹,十分抗拒。”
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因为,如今在告诉神无这些事情的人,是如此和善,如此温柔。萌葱眯起了眼睛,像在回忆过去一般。
“不过,我现在非常幸福。虽然,很遗憾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可是身为他的新娘,是我的骄傲。”
“呃,那个……”
神无小声地嘟哝着。萌葱注意到她的反应,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是丽二先生的新娘。”
“高槻老师的?”
竟然是保健室的“丽人”的新娘。神无觉得很是意外,不过转念一想,那么稳重的他所选择的新娘,就应该是这样的。
“鬼的寿命很长。在他的一生中,会迎娶好几位新娘。而所有的新娘都会比鬼先老去,甚至死亡。我早晚也会是那样,最后将在那个人的看护下离开。”
萌葱笑了,笑得有些落寞,又有些幸福。如她所言,人和鬼就是不一样,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生活方式上,都没有任何的共同点。
但还是可以心灵相通的。
因为,丽二在看着萌葱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而萌葱在念叨他,并诉说着有关他的事情时,表情也相当娴静。
可是,自己呢?
神无在心中自问。一个盼着新娘死掉的鬼,一个害怕鬼的新娘,如果在一起,结局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会得到幸福的。”
萌葱好像念咒语似的说道。神无轻轻地摇了摇头。
桦鬼,他的目光中只有不快与憎恶,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儿爱情。在他那毫不掩饰而又决不虚伪的眼神里,除了浓浓的杀气,她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而且,那种眼神,一定是看向自己的。
神无将白毛巾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抑郁满怀地离开浴池,回到了更衣室。
“你不必那么害怕。这只是一个仪式罢了。对于鬼来说,只是一个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情公之于众的场面。”
萌葱一脸为难地对着神无笑着,仔细地擦拭着她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身体。
“虽然结婚了,可也不代表会损失什么。虽然今天确实是新婚初夜,可是对鬼来说,并没有那样的概念。如果新娘拒绝的话,他也不会硬来的。嗯,就某些方面来说,鬼比人类中的男性要绅士得多呢。”
萌葱拿起一件素白的衣服要给神无穿上。
“内、内衣!”
神无现在穿的,只有一件没有袖子的长和服贴身衣。薄薄的布料让她感到很不安。她满脸通红地看着萌葱。
“——那个,一般都是不穿的啊。”
“啊?!”
“外面要穿罩衫,所以内衣穿不穿都没有关系的。”
萌葱苦笑着说。
“因为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穿上了和服,内裤和内衣都是不穿的。”
听了她的解释,神无的脸部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仪式之后还会再次净身的一要不,到时候我再给你拿过来吧?”
萌葱灵机一动,说道。神无拼命地点着头。普通人可能会有沐浴之后不穿内衣的习惯,可是对于她来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神无穿上拖鞋,在萌葱的引导下来到走廊。身体还是有些僵硬,神无低着头,对自己到底会被带到哪里感到非常不安。幸亏没过多久,萌葱便打开了不远处的一扇门。
屋内洋溢着清新的灯心草的味道。宽敞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件缝有美丽仙鹤的纯白外衣,以及各种各样的器具。旁边是显得与之格格不入的三面化妆台。三个女人正站立一旁。
“麻烦你们了。”
萌葱和她们打了一声招呼。
“是。”
她们声音响亮地一齐回答。
神无被安排坐在椅子上,她们开始给她化妆。起初,神无还留有些许的戒备心,但慢慢感觉到,她们认为能给鬼头的新娘化妆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也就放松了下来。新娘当中,也许也有这样可以交往的人吧——她恍惚地想着。
上妆,束发,穿衣,戴帽。这一切,要比预想的更耗时间。对于原本就体质不好的神无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重体力活。完毕之后,慵懒的身体显得极为疲惫。新娘的衣服重重地压在身体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这么隆重的场面,这样有些失礼啊。”
神无站在三面镜子前,一个女人开始提出异议。
“这样的婚礼服装,来不及改了。”
“突然说要结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呃,你看这条腰带,不错吧?和这件白衣服很搭配呢……穿着罩衫的话,不扎腰带好像有些遗憾啊。”
女人整体端详一番,稍微调整了一下和服上“折扇”与“怀剑”的位置。她拽了拽袖口,确认了腰带’抱怨似的叹了口气。
“是不是应该更讲究一点啊?”
另外一个女人摇了摇头,坦率地开口说道:“不行啊。那样的话,整体外形会感觉很奇怪。怎么可以让鬼头的新娘打扮得这么奇怪呢。要知道,大家可是全都要来参加的啊。”
“说的也是。”
另一个与她年龄相当的女人也点头表示同意。一直不能动弹的神无正因为无所事事而显得有些坐卧不安。她听到她们的话,不由得停止了自己的小动作。
“请问,大家是?”
“啊,那些知名人士似乎全都会过来。很厉害的哦,有大学医院的医生,还有护士、政治家呢。因为看起来都和普通人一样,所以啊,即使在街上遇到,也绝对不会被认为是鬼的。”
神无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木藤”是鬼之中最强大的一也就是说,他是鬼的头目。既然是鬼头的婚礼,那么,来参加的人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而“鬼头的新娘”就是自己,神无意识到自己的立场,顿觉面无血色。之后她要去的地方,断然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场所。
“对了,今天鬼头的——父亲缺席呢。”
“啊,貌似没有联系他呢。听说是个不好伺候的鬼。不过,不能出席婚礼还真是遗憾啊。”
女人非常仔细地看过新娘装束的整体效果,再慢慢地把帽子固定住。然后,她轻轻地拍了一下神无的肩膀,说道:“好了,主角的妆容已经完成了。”
神无呆呆地注视着三面镜里那个表情暗淡的新娘。
那个脸被涂得很白很白的新娘,那个注定要迎向欲望与憎恶的新娘,那个被纯白的结婚礼服遮掩了无数伤痕的新娘。
“你真的认为自己会成为幸福的新娘吗?”
大浴池中遇到的女人们说过的话掠过脑海。是啊,不论外表被打扮得如何漂亮,内心深处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那个只知道恐惧逃避、毫无价值的愚蠢少女。
她从未奢望过自己会幸福。
可是,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得幸福。”
谁都没有听到这句话,神无只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
【二】
走廊的地板不知何时铺上了红地毯。神无看在眼里,顿觉自己的脸又紧绷起来。
接下来要举行的仪式是神圣的。即使像萌葱说的,对于鬼来说,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形式化场面,可毕竟是要把即将成为新娘的女生展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决不会草率行事吧。
——那个男人除外。
“请往这边走。”
神无顺从地踏上了红地毯,地板犹如被血染红一般,每走一步,好像都会有血沾在脚上。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看起来跟那种传统的神前式婚礼一样。不过,没有那么辛苦。只是会在鬼族面前喝下象征着夫妇契约的交杯酒。仅此而已。”
萌葱说着,将神无带到电梯前。电梯内也铺着红色的地毯。神无走进那个封闭的空间,萌葱在电梯门口深深地低头行礼。
“一路走好。请一定要幸福。”
电梯门慢慢地闭上。神无从狭窄的缝隙中看到她温柔的微笑。
电梯已经事先按下了三楼的按钮。神无屏住呼吸,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按下二楼的按钮。突然,她觉得自己很悲哀。明明知道无处可逃、无法可逃,却还是在拼命挣扎。
不能再逃避了。她一直逃避至今,甚至连身处何地都不清楚,只是一味地隐藏自己,逃避危险。可是现在,已经无路可逃了。
机械的声音轻轻响起,电梯门慢慢打开了。她知道三楼有会客室。那里的地板上也铺着红地毯,仿佛在向她指示前进的道路。
神无突然发觉自己的呼吸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浅,就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抬起了苍白的面孔。
“欢迎您,鬼头的新娘。我是渡濑,很荣幸担任主持今日仪式的斋主。”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神无不禁打了个哆嗦。电梯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斋主?”
“就是主持仪式的人,通常称为斋主。”
渡濑慢悠悠地回答道。他穿着和服,看起来四十多岁。神无由于对此一无所知,于是不再做声。
“鬼头在哪里?”
渡濑按住电梯的门,朝里面窥伺。
搭乘电梯的只有神无一个人。本以为桦鬼已经到达的神无听到渡濑这么问,很是惊讶。
“我明明说过要一起入场的啊……”
渡濑叹息着说道。他撇撇嘴,用掺杂着侮蔑与欲望的眼神看向神无。
神无对那种表情已经见怪不怪。
“真不愧是鬼头的新娘。这样的外貌竟然还会有如此的香气。想必是做过很多噩梦吧?”
渡濑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嘲讽。神无一言不发地走出电梯。
“……完全不害怕吗?真有趣。”
渡濑嘟囔着,走上了红地毯。
“仪式大约延迟了一个小时。虽然从来没有主宾未到而举行仪式的例子,可是,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听到主宾两个字,神无立刻想到了桦鬼。她看着渐渐走远的渡濑,回味着他说的话,一时哑然。
作为新郎的桦鬼还没到。可是,渡濑好像完全不觉得困扰,甚至还准备主持一场只有新娘的仪式。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再度摆在神无的面前,她觉得非常狼狈,急忙去追赶渡濑,试图阻止他。
身体非常沉重,双脚也很不灵便,神无差点摔倒在地,她连忙用力站稳。这时,已经到了红地毯的尽头。看到渡濑就在前面,她便放下心来。刚要开口说话,她忽然听到一片嘈杂声。这些声音犹如地面震动发出的声响一般涌来,完全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渡濑停住脚步,把手放在了会客室的门柄之上。他瞥了一眼吃惊的神无,推开了门。
吵闹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开始举行仪式吧。”
这里也有灯心草的味道。那些青绿色的榻榻米大概也是刚刚换上的吧。
神无看看室内,简直说不出话来。更换礼服的房间已经很宽敞了,哪知这里更甚。从天花板上不自然呈现的一些格窗痕迹可以看出,这里似乎移除了几处和室①(①和室是传统日本房屋特有的房间,由拉窗和两扇拉门所围成,就成了幽静而明亮的日式私人空间。)的拉门,宽敞的程度很不可思议。身着和服的男人们端坐于左右两旁,人数之多,以至于连成了不间断的一条黑线。
“喂,鬼头怎么了?”
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喊道。
“不,那是……”
渡濑有些含糊其辞。男人们都嘲笑起来。他们打量着新娘说道:“鬼头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啊。”
坐于上座的新娘脸色苍白,面相平凡,看起来是历代鬼头新娘中最为平庸之辈。
鬼的新娘大多都是美少女。鬼们一般都会威胁美丽的女人妥协,从而顺利迎娶她们的漂亮女儿。虽然生出来的女儿偶尔也有丑陋的,但基本上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
在鬼当中,选择美少女作为新娘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而挑选最适合新娘的礼服盛装也成为一个惯例。可是现在,坐在上座的女孩却并非如此。她穿着临时找来的婚礼礼服,装扮也极为敷衍。
而且,身为主宾的鬼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这到底是在上演一场怎样的闹剧?
所有的责怪和非难都直指神无。她如坐针毡地低着头,紧握双手。
“戏弄人也是有个限度的。”
一个身着和服的男人说。
“别这么说嘛,这不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话题吗?”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取消了很重要的会议来这里的。”
“昨天才通知,今天就举行婚礼。大家都很不满,彼此彼此啦。”
“要是没这档子事,大家也就没法返乡了。这也是个好机会啊。”
男人们毫无顾忌地喧哗着。渡濑无可奈何地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喂,快点交杯啊!”
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声。
“一个人交杯?这可真是前所未闻啊。”
男人们大笑。听到他们那种好色、下流的笑声,渡濑又叹了一口气。他拿起了涂成红色的杯子。那杯子直径约有二十厘米,比起平常神前式婚礼用的杯子要大得多。他将杯子递给了神无。
“本来要将杯子倒满酒,一半给新郎喝,一半给新娘喝的。”
渡濑简单地说明着,并在杯中缓缓地倒入神酒。这又和普通的交杯仪式不太一样。
自从母亲嗜酒以来,神无已经习惯了酒精的味道,自己却从来没有喝过。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杯子,酒的表面荡起了一圈圈的细小波纹。
这是夫妻结成契约的仪式之一,本应该是神圣而严肃的。可是对于她来说,这其实和鬼之刻印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束缚自己的一种禁忌与枷锁。
“赶紧喝完!这样下去宴会要拖到什么时候!”
传来一声怒吼,她不禁浑身颤抖。神无闭上眼睛,将嘴唇凑到了杯口。喝下去的酒带着些许苦味和甜味,烧灼她的喉咙,在腹中形成一股热流,慢慢地扩展开来。她极力忍受着那股呛人的味道,继续喝下去。
“要不要我来帮你?”
“好主意。和鬼头的新娘交换契约,这种机会可是绝无仅有啊。”
身着和服的男人在大家的起哄声中站了起来。听到这些话,神无仍然大口地喝着。可是,杯子里的酒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的痕迹。
男人慢慢逼近上座。充斥于空气中的笑声仿佛有些异样。
“把新郎的地位拱手让给下面的人,真是没有办法。”
神无听到了,抬起惨白的脸。只见走过来的人一副学生模样,他看着神无,一脸轻蔑与不屑,犹如肉食动物一般,眯起了那双变成金色的眼睛。
不愉快的情绪在神无的心中蔓延,一瞬间,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杂乱。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神无读出了强烈的憎恶与敌意,她不由得抬起手腕,想要将杯子丢出去。
正在她试图转身逃走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声音使鬼的笑声戛然而止。
霎时,凝重的气氛扑面而来。
神无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目光刚要从逼近自己的鬼的身上移开,手中的杯子就被粗暴地抢走了。
鬼里高中的制服映入眼帘。神无抬头一看,桦鬼正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将杯子径直扔了出去。做工精巧的杯子飞向柱子,传出一道尖利的响声后,又弹了回来。
柱子旁边,拉门被摔得稀巴烂,骨架都剥落了。刚才那尖锐的声音,正是拉门被“拉开”的声音吧?桦鬼扔了杯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径直朝刚刚遭到粗暴破坏的拉门走去。正如此前在讲台下看到的那样,他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更无视四周的浓烈敌意,悠然至极。
神无立刻抓住了他的裤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也许是这样。
周遭一片寂静,空气中充斥着奇怪的气氛。桦鬼慢慢地回过头。神无抬头看着他,竟觉得自己会被他杀掉。
桦鬼的眼神中充满了不满。突然,他弯下身,轻轻地将神无抱了起来。
“你这个笨女人。”
他低声说道。然后就那么抱着新娘神无,走出了房间。随后,本来鸦雀无声的屋子里,瞬间骚动了起来。
“桦鬼还是很执著的嘛!”
“和我想的不一样……”
“说不定鬼头的子嗣会意外地提早诞生啊。”为了缓和气氛,一个明快的声音说道。
“来,开宴开宴!快拿酒来!”很有气势的怒吼声传来。门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端着美食的女人,鱼贯消失于拉门之内。而神无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正横抱着自己的桦鬼。
“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桦鬼压低声音问道。他抱着神无那纤瘦身躯的手,慢慢地加重了力气。同时,他的眼睛也变成了金色,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
呻吟,在神无的喉咙深处凝结。
【三】
萌葱不太明了眼前的状况,感到很不安。
新娘胆怯是无可避免的事。毕竟鬼通常无视人间伦理,不懂人情世故,也不顾及本人意愿,会将自己选定的新娘强行掳回来。对此,即使有亲人劝说,新娘也往往不能理解,甚至会悲伤愤怒。这些都不奇怪。
是啊,新娘讨厌鬼并不奇怪。而且,还是常有的事。
这就需要鬼的耐心劝导和解释。所谓的鬼里高中,就是为了劝导那些远离亲人的新娘,避免她们过于担惊受怕,并试图说服她们的一个地方。而那些来到鬼里高中的新娘们,一边受他们的保护,一边慢慢接受并习惯鬼的世界。
事实大体如此。
“请,请等一下!还没有净身呢,鬼头!”
萌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没有时间细想。
鬼应该不会伤害自己的新娘。守护新娘是他们的本能。特别是能力强大的鬼,更是绝对爱护自己的新娘。此刻在萌葱面前的正是鬼头的继承者,并且是被认为历代鬼头中能力最强大的鬼。这样的鬼更不可能伤害自己的新娘。
“鬼头!”
……应该是不可能伤害她的。
她以为神无只是对这些意外的事情感到害怕罢了。实际上,萌葱也对这桩不合情理的婚姻感到十分不安与烦乱,甚至愤怒。她依照自己的过去来想象神无的未来,认为她应该能明白对方的诚意,并最终敞开心扉。
可是,桦鬼并不是那种沉稳的人。萌葱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基本都是丑闻。不难想象,他就是那种总是招惹是非的男人,会诱惑女人,挑衅男人。但她总觉得他对新娘应该会有所不同。过去的鬼头都是如此。他们比任何鬼都深爱着自己的新娘。萌葱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眼前的光景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神无紧绷着全无血色的脸,身体微微颤抖,甚至,连呻吟声都无法发出来,只是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的手。
一种异样的压迫感涌来。抱着新娘的鬼头双手更加用力,渐渐地陷入神无的肌肤内。
“鬼头!”
太危险了。如果就这样让他们进去的话,少女只会遭受无尽的苦痛。萌葱在一瞬间做出这样的判断,她抓住了桦鬼的手。
横抱着神无,默默往前走着的桦鬼看向萌葱。
他那金色的眼眸里,隐藏着一种情感,既非怒意,也非不快。
“你别碍事。”
“不,我不能让你这么进去。”
萌葱怒目而视,语气非常严厉。
“请放开你的新娘,她现在还不能交给你。”
“你是丽二的新娘吧?真是大胆啊!”
尽管桦鬼身上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压迫感,可萌葱仍然傲然站在他的面前。桦鬼眯起了金色的眼睛。如果只是倚赖丽二单方面庇护的话,她应该早就逃走了。可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自身有一种和丽二极为相称的坚强特质,所以才能在桦鬼面前毅然仰起脸庞。
桦鬼嘴角一弯,嘲笑地看着她。
“你想死吗?”
“你想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抱自己的新娘吗?如果想的话,你可以那么做。我绝对不会退缩。”
萌葱毫不犹豫地回答。桦鬼的眼中充满了杀气。纹丝未动的神无闭着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看向萌葱,说道:
“萌葱小姐,没关系,我没事的。”
可怜的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知道顽抗的后果会是如何。因此,她抱着奋不顾身的决心,凝视着萌葱说:
“我没事的。所以……”
如果非要在这种状况下阻挡桦鬼,受伤自不必说,最坏的结果,可能是被杀死吧。想要保护神无的萌葱,察觉到自己反而被神无保护着,抓着桦鬼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
“谢谢。”
神无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个女孩——
萌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直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道之中。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神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而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你做好死的准备了,还是希望遭受更甚的苦痛?”
桦鬼嘲笑道。神无一言不发,再次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
只是再受一点痛苦而已。那究竟是伴随着死亡而来的折磨,抑或只是一阵剧痛,对神无来说,并不重要。
神无暗想,那些生不如死的苦痛,自己老早就已经领受过。世界上没有一处温柔之乡属于她。总是有各种欲望和憎恶充斥其中,朝自己招手。她了解这样的情形,并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就这样活了下来。
“真是无趣的女人。”
桦鬼低声说着,上了楼梯,粗暴地踢开了面前的门。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堆放着几只箱子。桦鬼注意到自己没有穿鞋,那是在仪式上脱掉的。那场婚礼对他来说,不过是多余的仪式。
他就那样走出房间,穿过明亮的短廊,再将右手边的房门踢开。
神无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映入眼帘的场景令人绝望,犹如噩梦的延续。宽敞的室内,只有一张接近正方形的大床、一台液晶电视、少数的生活用品以及随意摆放的屏风。
“新婚初夜想做点什么,鬼头的新娘?”
“我,我不是鬼头的新娘。”
神无开口抗议桦鬼那满含嘲笑与奚落的问话。桦鬼粗暴地将她扔在床上。穿着还不太习惯的和服,神无顿觉浑身疼痛,低声呻吟起来。她试图起身逃走,却又被强行按倒,再次瘫在床上。
“拥有我的刻印的女人,难道不是鬼头的新娘?嗯……”
“不!”
神无试图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却被他抓住了双手,反举到头上不能动弹。为了婚礼而刻意束起的漂亮发髻顿时松开,一头黑发披散开来。
“你如果不是鬼头的新娘,那这个刻印又是什么?”
腰带被蛮横地解开。一种烧灼皮肤的痛楚传来,神无不禁屏息。桦鬼强行撕开雪白的衣服,看到的却是伤痕累累的身体,他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盛开于雪白肌肤上的刻印,是一种别样的伤痕。有些暗淡的印记几乎深陷在少女柔软的皮肤里。
神无紧闭双眼。
“准备好了吗?……你真的想死吗?”
“想杀就杀吧。”
神无断然回答,那声音听起来无比悲痛。她看着桦鬼,没有一丝意外或恐惧之色。
如果死了,就能够从苦痛中解脱;如果将来不会再被伤害,那么现在一刹那的痛苦,她还是能够忍受的。甚至对于桦鬼的金色眼眸,她也不再害怕。
桦鬼眯起了眼睛,喉咙中发出低沉的笑声,冰冷的手慢慢往下移动,将散乱衣裙下纤细白皙的双足分开。
“真是遗憾啊。”
他冷酷地看着瞪大双眼的神无,露出残忍的笑容。
“新娘可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这十六年的时间可不能白白浪费。”
神无明白了他的意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压着自己的男人。
真残暴。
这个鬼的后裔,随意在别人身上刻下印记,十六年间只希望新娘赶紧死掉。而对于活着来到面前的新娘却又如此不在乎,甚至还轻描淡写地说是工具。
真想死掉算了。一直都在祈求死亡,却仍然活了下来。可是,自己真的不想要这样的未来。
“我……”
不能说。心中的警铃响起。在内心深处,还是本能地守护着这条毫无价值的性命。
神无注视着桦鬼的眼睛,试图不去听那警铃声。
不会再有更厉害的噩梦了。只要告诉了他,这个噩梦就会结束。只是一句话而已。
“我……”
话又在喉咙深处停顿。
“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真是讽刺啊,神无在心中低语。
选择一个发育不全的女人来当新娘,究竟是哪里搞错了。这个犹如利刃般危险而冷酷的男人,想要嫁给他的女人应该大有人在,为什么他偏偏会选中自己呢?
“不能?”
桦鬼仿佛为了确认似的慢慢开口问道。那声音犹如从地底升起一般,低沉至极。
他紧抓着神无手腕的手,暗自加重了力道。
“我……”
神无的发育要比一般人慢。
同年纪的少女,都已经发育,体型也逐渐变得圆润。虽然她们仍属于未成熟的果实,可那水灵娇嫩的身体和神无比起来,简直是有着天壤之别。
神无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极力避免与外界接触。虽然她的身高比标准略矮,和一般人没有太大差别。可是体重却从未增加过,犹如停止了生长一般。
在女人们来看,她那身材瘦小得近乎病态,显得相当寒碜,根本不值得羡慕。
而且,这种成长的缓慢程度,还远不只是外表所看到的那样。
成为“鬼的新娘”的少女,对于桦鬼来说,只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可是她——
“我没有月经。所以,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不能成长为女人的身体,甚至连当新娘的价值都没有了。
“……连做工具的任务都没法达成吗?”
焦躁的情绪一瞬间转变为浓烈的杀意。凌厉的怒气朝她扑来。
她早料到结果会是如此。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将没有价值、弃之不用的东西放在身边的男人。他不把自己折磨致死的话,可能会显得稍微温柔一点。
冰冷的手触到了神无的脖子,慢慢地加大力道。神无只是定定地凝视着他,这个将要杀掉自己的男人。美丽的双眸,犹如黄金般闪烁着,充满杀意与怒气。所有的痛苦终于要结束了。神无全身放松,准备安心接受死亡的来临。然而,她从逼视自己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种奇妙的光芒,不禁用渐渐模糊的双眼仔细看去。
强烈的杀意与怒气的背后,仿佛蕴含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既像悲伤,又似犹疑,看起来异乎寻常。这个鬼,居然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怎么了?”
神无把手伸向扼着自己脖子的手腕。
“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呢?”
令她震惊的是,桦鬼的身体竟然在颤抖。
这个被称为鬼头、位居鬼族之巅的男子,难道不是一直身处比任何人都优越的环境中,接受众人祝福而成长的吗?正因为总是把有求必应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才会那么傲慢,而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是吗?神无这么想着,看到原本冷酷非常的桦鬼,表情忽然因痛苦而扭曲,但又立刻转变为凝重的杀气。
一心求死的神无,就那么抬头注视着他。那张怒气腾腾的脸上,隐约掩藏着一丝苦恼。
随着指尖力道的加深,他的痛苦表情也越发明显。
“桦鬼?”
神无挣扎着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力道有所缓和,表情也有些动摇。神无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用手去碰触他的脸,也许这样做会让他感觉好一些,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看着他脸上不断增加的犹豫之色,神无不禁这样想道。
正欲杀掉自己不再需要的新娘的男子,心绪看起来并不太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痛苦。毕竟,这么做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令人窒息的世界更是无限蔓延,连出口都找寻不到。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这一切的话……
突然,那间静谧的房间掠过她的脑海。白色房间里的三个男子曾一脸真诚地告诉她,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需要时请呼唤我们的名字。想到这,神无忍不住张开了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内心有些不安。
呼唤他们的话,他们果真会来吗?就算赶来了,他们果真会保护自己吗?谁都不能断言那么温柔的表情就是发自内心的吧?神无这么想着,始终开不了口。她还不知道是否能够信任他们,也没有勇气去求证。
可是……
神无再次张开紧闭的嘴唇。她看着眼前令人绝望的深渊,用渐趋模糊的意识祈求着。如果,如果他们真的可以出手相救,她还是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守护。
远离这个充满杀气的美丽的鬼。
远离这个残忍而又悲伤的鬼。
“三翼……”
终于,在惴惴不安与祈愿之中,临近崩溃的神无呼唤了他们的名字。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声响,一道身影掠过,压迫着气管的冰冷的手指拿开了。氧气急速进入神无的肺里,让她不禁在床上蜷起身子、咳嗽不已。好像被敲击过似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
“我还以为自己的头要被拧下来了。神无也太晚呼唤我们了。”
耳边传来有些无奈的声音。神无将脸转过去。光晴正苦笑着,用一双大手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要是再晚一些呼唤我们的话,光晴绝对会冲进来的。要阻止他真是比较困难。”
水羽站在神无与桦鬼之间说道。他面朝桦鬼,叹着气耸了耸肩。
“的确挺险的啊。”
丽二移开倒在地上的屏风,嘟囔着说。他的语调虽然十分轻松,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桦鬼。
“真是对不起啊。我们怕你呼唤的时候没法及时赶到,所以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情况。别在意喔。”
“你们!”
桦鬼站起身,狠狠地擦掉嘴角的污血,从床上走了下来。
“你们想反抗我吗?”
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们。刚才若隐若现的那种苦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哪里是反抗呢,桦鬼?我们可没有接到任何的命令喔。只是意识驱使罢了。”
水羽冷冷地说道。他的声音要比平时低沉一些,好像在谈心一般。
“没错,请容我再说一句……”
光晴温柔地看着呼吸困难的神无,弯下身来抱起她。
“神无,不好意思。”
他毫不迟疑地将嘴唇凑向少女胸前盛开的刻印。
“啊……”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一定会保护你的。”
光晴对着疑惑的少女微微一笑,又瞪向茫然的桦鬼。
“这样就有五翼来保护你了。”
“哦,我也来。”
理解了光晴的做法之后,丽二也抱起了瘫坐在床上的神无。
“我以全身全灵,来保护你。”
他也与光晴一样,吻了一下那朵仿佛因诅咒而盛开的妖花。
“这样就有七翼来保护了。”
神无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丽二如此说道。
“哦,理当如此。”
水羽也从床上下来,大步走向神无。完全不明就里的神无,从丽二的怀抱中解脱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走过来的水羽。
“这是在求爱呢。”
水羽用只有神无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咦?”
神无在心中反复回味着水羽的话。水羽轻轻地笑着,抱紧了她衣衫不整的纤细身躯。接着,又是一阵细微的疼痛感传来。
“——这样总共是九翼。”
水羽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桦鬼。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他,此时正因愤怒而紧绷面庞。
“这样一来,神无就不单纯是桦鬼的新娘了。再加上我们的庇护翼,总共有九翼守护,这可真是历年之最啊。”
“受人侮辱,就要以辱还之。那,‘鬼头’,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曾经侮蔑我们?”
“绝对不会让你这样的人再碰她一根毫毛了。”
三人说完,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立即在室内弥漫开来。桦鬼的眼里充盈着盛怒。对此,保护神无的三翼挺立身躯,泰然承受。
“求爱?”
神无慌张地拢起身上的衣裳,重复着水羽说的话。
胸口上盛开的花儿,微微闪烁着光芒。
【四】
“往这边走。”
神无拼命拉着松垮的腰带,跟随前面带路的女子一路小跑。被脱至一半的和服,出乎意料地难处理。好几次,她都差点因为踩到衣角而摔倒。
顺利把她从乱成一团的四楼带出来的,正是萌葱。经过三楼走廊时,萌葱一看到前面有人,就立刻打开身边的门,把神无推进去。几秒后,她确认四下无人,又再次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带神无乘坐电梯,方向正好与人流较多的楼梯相反。进入电梯之后,萌葱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很快就到了。电梯门打开后,萌葱迅速确认走廊中没有人,然后带着神无来到一扇犹如公寓玄关的门前。
房间内的布局和四楼惊人地相似,神无惊讶极了。对此,终于放下心来的萌葱微微一笑,向慌乱的神无解释道:“从一楼到四楼,个人房间的格局都是一样的。”
神无有些笨拙地脱下足袋①(①足袋,是大脚趾和其余四趾分开的分趾鞋袜,是独具日本特色的服饰。),朝走廊四周张望片刻,回头看着萌葱。
“暂时没法给你疗伤,先沐浴吧。换衣间有洗面奶。手湿了也没有关系,要不你还是先卸妆……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好好泡下身子。”
萌葱把神无带到浴室,交代完毕就离开了。神无的身体仍然很紧张,几次深呼吸之后,她打开玻璃门,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和大浴池相比,这间浴室同样很宽敞,而且更雅致。神无拿起放在换衣间洗手台上的洗面奶,开始认真读上面的说明文字。
头顶数次传来声响。这令她想起了怒吼声不断的三楼。那些参加婚礼的鬼们全都涌向了四楼,她感到异常不安,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声响不断传来,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看到身边已经备好的睡衣裤,慢慢脱去了身上的和服。
进入浴室,卸妆,洗头发,冲澡,最后,她缓缓地躺到浴缸里。
既然萌葱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那么,她一定预料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可能是三翼中的哪位提出的建议吧。不论是谁,神无都觉得非常感谢。
她双手抱着膝盖,目光落在浴缸上。
桦鬼非常愤怒。怒意之中又夹杂着无法言喻的情感。不过他现在暴跳如雷,那些情感也无从辨别。
神无的头顶上持续传来犹如地震般的声响,让她有些害怕,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将身体泡暖之后,她走出浴缸,擦拭身体,换上早己准备好的衣服,接着拿起吹风机,坐在了洗手间前的椅子上。这时,从玻璃门外传来了萌葱的声音。
“有没有头晕?我有些担心呢。”
萌葱微笑着走进来,看到神无后,露出一脸终于放下心来的表情。意识到她因为担心而特地过来看望自己,神无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来给你吹头发吧。”
萌葱温柔地说着,从神无手中接过吹风机。她仔细地用暖风吹着神无的头发。楼上声响不断,她苦笑着耸耸肩说:“宾客好像也都跑上去了。现在四楼已经全毁了吧。不知道水羽的房间有没有事呢。”
“……全毁?”
“真是容易冲动的一族啊……没办法,看来要找装修公司了。”
萌葱叹了口气。可是在神无看来,实际情况应该比她说的更糟糕。
萌葱赞美着神无那头亮丽的黑发,并帮她全部吹干,然后将她带到了卧室。
穿过门,近乎四方形的床映入眼帘。四楼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神无面前,她绷起了身体。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事情。床上铺着精心缝制的床单,旁边还有一个非常玲珑的床头柜,上面摆着花型的台灯和一本很厚的书。房间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圆形的地毯,梳妆台等家具全都是统一的花色,就连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也和床头柜的灯相协调,看起来可爱极了。花色的窗帘虽然略显保守,可整体氛围还是很温馨的。
相同格局的房间,给人的印象却如此迥异。神无乖乖地坐到床上,萌葱很快拿来了饭团和茶水。
“你还没吃饭吧?我也要先去洗个澡。你先吃点东西吧。”
说着,萌葱消失在门外。别说是晚饭了,神无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为了身体需要多少也要吃点吧,她这样想着,伸手去拿饭团。可是,她那原本容量就很小的胃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最终,她只是喝了一口茶水,让它浸润自己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喉咙。神无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又喝了一口茶水,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神无一边思考着今后该何去何从,一边环视四周,她始终没能想出什么办法,只有叹气。楼上的破坏声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抬头向天花板看去。
“咦?神无?”
就在神无正心烦意乱地默默看着天花板时,突然传来了丽二的声音。她慌忙看向门口,只见他正一边在意地看着自己裂开的衣袖,一边走入房间。
“你已经洗过澡了?”
他的微笑中好像有些别的企图,神无戒备地慢慢挪到床上。
“你不用那么戒备……”
“丽二先生,你就别再吓唬神无了。四楼怎么样了?”
突然传来萌葱的声音。丽二吓了一跳,身子一缩,刚想迈出的脚步径直落在地上,苦笑着回过头去。
“桦鬼正在和一群人混战呢。他现在真是气急败坏啊。破坏程度相当厉害,看来有必要好好修缮一下。应该提前做好善后筹备吧。”
“那就拜托了。你有没有受伤?”
“呵呵,我在受伤之前脱身了。毕竟,在年龄上不占优势。”
“大家都是血气方刚啊。厨房里有一些夜宵。你也可以先洗洗澡。”
听了萌葱的话,丽二轻快地走出了房间。萌葱目送他离去后,又来到神无身边。看到床头柜上原封未动的饭团,她不禁皱起眉头。但她的脸上很快又浮现出了温柔的笑容。
“丽二先生一般会洗很久,你先睡吧。”
看到神无面露疑惑之色,萌葱又轻轻说道:“我们今天呈川字横躺着睡好了。”
胸口的刻印轻轻疼了一下,神无连忙伸手去摸。
“那,那个……”
脱去入浴时的衣服,神无看到自己的胸口又增加了几个和以前不同的痣。和原来那个类似盛放玫瑰的印记不同,这些花型印记显得有些小。
“神无?”
听到萌葱的叫声,神无咬了咬嘴唇,还是没有说出详细的情形,只是低着头不停地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啊。”
萌葱感到非常不解。她笑着让神无躺下,像妈妈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地拍着她。
一个小时后,楼上终于重归寂静。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丽二回到了卧室。他犹如久睡刚醒过来那般叹了口气。萌葱看着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问得如此直接。本来,婚礼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严格规定不相干人等不得入内。可是,萌葱打破了那些禁忌,将三翼带了进去。然后,看到桦鬼抱着吓得不知所措的神无出来,她担心到时候场面失控,就让三翼偷偷躲在四楼的房间里。依照她过去的经验来看,这些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可事实证明她的做法非常正确。
房间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丽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萌葱询问的目光看着站在暗处的他。突然,丽二走过来曲膝跪下,低着头将额头抵在地板上。
“咦,丽二先生?”
“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
“我曾经说过,你将是最后一个,可是,我食言了。”
莫名其妙的萌葱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丽二。她眨了眨眼睛,将书合上,放在了床头柜上,又再次看向丽二。
“……什么意思?”
“以三翼的力量太少了。所以,我把自己的庇护翼也给了神无。”
“……你是说你跟她求爱了?”
鬼的世界有着很多奇怪的体系。庇护翼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根据主人的命令,无条件地保护着成为主人新娘的少女。那就是庇护翼的任务。作为鬼里的新娘之一,萌葱也曾被那样保护过。
“只有你自己吗?”
“不。光晴和水羽也是。”
“……那么说,就是九翼了?”
也许是三个人都认为有必要这样保护吧。萌葱想起了刚才神无的道歉,不禁叹息。这孩子,在进入梦乡之前,也显得如此痛苦。
“呃……你生气了吗?”
丽二不安地问道。萌葱微微苦笑。眼前的这个男人犹如被训斥的孩子一样,对自己完全没把握。看他平时自信从容,有时甚至非常强硬的态度,还真难想象他现在的模样。看着丽二无精打采的样子,萌葱忍不住笑出声来。丽二讶异地眨着眼睛。
“萌葱?”
“我没有生气。……丽二先生,请履行你的约定。”
萌葱蹙着眉头,目光从呆然若失的丽二身上,转移到了睡梦中的少女那里。没有庇护翼的保护而能生存下来,该是多么辛苦啊。长期生活在危险中的萌葱完全理解这一点。而且,那些犹如来自地狱般的伤痕,也将永久留在神无的身体上,一生都不会消退。
神无在鬼里高中外面不知承受了多少苦难啊。可她背负着如此多的伤痛,却仍然试图保护自己。
萌葱轻轻地叹了口气。
鬼是一种可以无条件保护自己的新娘,并宠爱她的族群。这对于同样拥有刻印的萌葱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好事。鬼和人类中的男子一样,都希望能够子孙满堂。即使丽二原本是为了别的目的,可他毕竟在神无已经拥有桦鬼刻印的基础上,又给她留下了印记。而神无有可能为他们留下优秀的后代。最终,丽二也会被她深深吸引吧?
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涌现出怒意和悲伤。
“请一定保护神无。如果我是神无,根本没有自信能走到今天。”
熟睡的神无紧握着拳头,呼吸很浅。也许,她在做着与现实相差无几的噩梦吧。
萌葱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神无的头。丽二看在眼里,站起身走到床边,像萌葱一样看着睡梦中的神无。
“……选择你真是我的幸运。我如果被甩了,还会有机会吗?”
丽二看着脸色恢复平静的神无,眯起了眼睛,然后,定定地看着萌葱问道。听到他这么反常的话,萌葱轻轻地笑了。
“哎啊,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
“是啊,就是不自信。”
看着眼前这个有气无力的男人,她还是平静地笑了。丽二捡起滑落下来的被子,充满慈爱地注视着神无。
想要完全治愈她心里和身体上的伤痕,也许很难。可是,仍然要祈愿。
“她要是能幸福起来就好了。”
萌葱自言自语地说道。丽二也收起温柔的目光,深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