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变调
【一】
听到水羽的叫唤,神无抬起头来。
“神无,我们一起——咦?喂,怎么回事?”
“走吧,我们聊聊。都是三翼,大家交流一下感情。”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神无抬头正好看到水羽被国一拉出教室。她默默地在心中回味国一的话。
神无只知道被称为鬼头的鬼会有三翼,却不知道国一就是自杀而亡的前鬼头的三个庇护翼之一。她困惑不解地琢磨着所谓三翼到底有几个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中拿出了木头人偶。
这就是昨晚在森林中捡到的东西。用金属固定着的手腕已经脱落,两条腿也快掉下。她早上借来指甲钳稍微修理了一下,可是因为不懂得掌握力道,金属都有些变形了。
神无转动着手中的人偶。
人偶的身体是由圆筒形的木块做成,上方画了一条横线,将躯干和头部分开。手脚同样采用圆筒形的木块构造。那张脸显然是在笑,但它圆睁双眼、龇牙咧嘴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快乐的神情。不过神无仍然觉得这个人偶很特别。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哇.,那是什么?诅咒人偶啊?”
某种意义上说,桃子的评价蛮中肯。神无的目光从人偶上移开,正好看到她走进教室。
“好奇怪啊,那个真的很像被诅咒过。”
桃子笑着走向自己的课桌,拿出化学课本和笔记本。
“下节课要换教室唷。是在北楼的第三化学室。还要去洗手间的话,可就要迟到了。朝雾同学刚刚转学过来,我本该先带你参观一下的。早咲呢?”
神无正寻思该如何解释他被国一强行拽走了,桃子见她欲言又止,耸耸肩笑了。
“真是的,自己的新娘也不好好照顾。啊,对了,昨天怎么了?我一直在宿舍等你呢。”
“嗯?”
“你说过要去我那里住吧?”
已经有些茫然的神无觉得脑子更乱了。对方是第一个友善地和自己打招呼的人,而且还一直担心她,可她却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真是不够意思啊。你最后住在哪了?不会是教职工宿舍四楼吧?”
桃子一边催促她找出化学课本,一边饶有兴趣地问道。神无小心地把人偶放回包中,神情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昨晚最终还是睡在光晴的房间里。他把大床都让给了神无,并且一直守护在心思满腹而难以入睡的她身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他,好像在一楼的起居室睡了。
“怎么了怎么了?还发生了说不出口的事?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很危险呢。我真的,真的非常羡慕神无能够自己选择啊。啊,对了,我可以叫你神无吗?你叫我桃子好了。”
即使已经走出教室,桃子愉快的声音也没有停止过。被她这么一问,神无有些惊讶。
“因为朝雾太难念了嘛。土佐塚也很难念啊。好不好?”
桃子追问道。神无不由得停下脚步,桃子以为她不愿意,有些不满地撅起嘴来。
“你要是不喜欢就算啦。”
神无慌忙摇头。她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她说过,所以一时呆住了而已。来这里之前,还从没有人直呼过自己的名字。她总是被人蔑视和谩骂,如今反而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好意和好奇心了。
“可以吗?”
桃子再次问她。神无连忙点头,桃子轻声笑了。
“真有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呀?我身边就没有像神无这样的人呢。”
说着,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神无。
“话说回来,你昨晚到底睡在哪里啊?那个人偶,不会是谁昨晚送给你的吧?”
虽然知道桃子是在跟她开玩笑,但神无还是马上羞红了脸。
“我还以为神无一定会住在女生宿舍呢。所以看到木藤学长来女生宿舍的时候,真是非常惊讶……你不知道?对于到底让学长住在谁的房间,大家的争执都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抢夺,看起来既荒谬又可笑。就连宿舍长都牵连进来了,完全乱成一团。三翼是不是也和木藤学长一样,可以和自己的新娘同居呢?所以,神无同学也可以住在三翼当中任何一位的房间里……嗯,不知道木藤学长最终是住在哪里呢?”
见桃子一脸平静,神无非常意外。她对于桦鬼住在女生宿舍也感到十分惊讶,从常理上说,十六岁的少女与男子同寝是会受到责难的。可是在这所封闭的学校里,这似乎已成常态,而且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算了,也许你不来更好。总觉得木藤学长太随意,作为他的新娘,看到了会很生气的。不论被多少鬼求爱,亲眼看到自己的鬼和其他女人勾勾搭搭,肯定不会开心的。”
桃子口无遮拦地发表着意见,神无一言未发。
神无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悲伤或生气。她和桦鬼之间的鸿沟非但无法逾越,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对自己的新娘只有杀意——这就是桦鬼。而他想杀的,就是名叫朝雾神无的少女。对于她来说,事实不过如此。
不管他想要追求谁,或者想要拥谁入怀,她都不应该在意。
绝对不可以在意。
那双眼睛深处充满苦恼,能够化解它们的,不会是自己。至少,不会是那个他一心想杀掉的新娘。
神无不由得停下脚步。
自己之所以认为他很痛苦,肯定是因为并不了解他,因为无意中看到了他欲下杀手时的犹豫。她觉得自己是因为不知内情才会这样认为。可是,想要深入了解个中内情,深入了解桦鬼,对神无来说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神无陷入了完全没有头绪的情感漩涡,仿佛心灵深处长期休眠的某一处神经忽然被唤醒了似的,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神无?怎么了?你没事吧?”
桃子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无吓了一跳,连忙回答说没事。
“那就好……我有东西落在教室了,你先过去吧。第三化学室就在北楼二层的尽头……你真的没事吧?”
桃子再次问道,神无点了点头。桃子虽然眉头微蹙,但还是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神无目送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
越是不愿去想,反而越是无法不想起。
那道身影,那个刻下印记的男子,那个从未给过她温暖的冷酷的鬼。他在十六年前的所作所为,完全打乱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神无紧紧地抿着嘴,确认了北楼的方位,开始寻找连接两座教学楼的通道。她深呼了几口气,继续前行。就在快要走到右边墙壁尽头的时候,隐约觉得旁边好像还有其他人。
“找到了。”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突然响起。神无茫然地看去。
“你是鬼头的新娘吧?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真是的,一点都不起眼啊。你真的是鬼头的新娘吗?”
嘲笑声刺激着神无的耳膜。在她必须经过的楼梯通道上,坐着三名制服邋遢的女生。那种扭曲的笑容她早已司空见惯。她们的意图,她也很清楚。神无只不过是她们夺取鬼头新娘称号的一个障碍物。碍事的话就必须消失一长期生活在封闭空间中的她们,早就没有人伦常理了。
否则,眼前的情景未免太不自然。
“虽然有点痛,但你要忍耐唷!这把刀的刀刃很结实,绝对不会出差错的。没关系,很快就结束了。”
少女拿出一把折叠小刀,按了一下刀身旁的突起,装饰简单的刀柄中立即飞出利刃。她拿起刀子,对着神无露出一抹圣女般的微笑。
少女慢慢地站起来,好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她毫不踌躇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可是就在刚刚踏出第二步时,她突然停住,周围的空气仿佛毫无预兆地被凝固住了。
直指神无的刀刃在微微颤抖。面对逐渐扩散到周遭的异样气氛,少女脸色发青,刀子终于从手中滑落,轻轻地弹落在楼梯上。
一旁看着的两个女生,也害怕地抱成一团。
神无循着少女们的视线看去。
她的目光停在了她们的正对面。一个散发出强烈杀气与狂躁气焰的男人,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神无。
“——桦鬼。”
空气在震动。
拥有鬼头名号的鬼,无言地注视着呼唤自己名字的新娘。周遭一片寂静,明显的杀气火辣辣地烧灼着肌肤。脊背升起一阵寒意并迅速向四肢扩散,几乎麻痹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袭击神无的少女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杀气能将空气都冻结,她连滚带爬地回到同伴身边,一脸胆怯地往楼梯上退。如果继续往上的话,就是通往屋顶的门了。平时为了防范意外,那里总是上锁的。按理来说,她们已经无处可逃,可她们已六神无主,仍然往楼梯上爬。
神无注视着桦鬼,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少女们。
他在楼梯间停下脚步,用一种并非愤怒、亦非憎恶的眼神看着神无。
金色的眼睛突然眯起,神无惊恐地略微后退。
即使已经害怕得缩成一团,她也没法移开视线。她甚至无法挪动脚步,只是凝神屏息,紧紧抱着战栗的身体,直直地看着他。
她知道桦鬼非常生气,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选她为新娘的是他,将她叫到鬼里的也是他,可他给予的只是一段残酷的感情。
“桦鬼。”
神无无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
在那一瞬间,他依然敏锐的眼神似乎有些动摇,其中闪烁着与杀意截然不同的一丝暧昧光芒。然而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将之转变为杀意,继续狠狠地瞪着神无。
四下无声,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神无觉得自己的神经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形。就在这时,桦鬼动了。他抬起脚,登上一级台阶。神无本能地向后退去。
他应该不是为了自己才来这里。不知为何神无突然这样想。他应该不会执著到特意把自己找来杀掉。神无也不明白他的杀气因何而起,只有如此告诉自己。
不这样想的话,她早就被他的情绪反应压垮了。
校舍的三楼只有一年级的教室和一些空房间。对于他为何来这里的疑问,以及不听自己使唤的身体,使她心乱如麻。
桦鬼朝着默然伫立的神无又踏出一步。神无同时后退,直到身体碰上了什么硬物。
是墙壁。神无注视着桦鬼,双手按在背靠着的墙壁上。是原路返回来时的走廊,还是继续向前逃到通往北楼的走廊上?
就在她苦思退路时,空气中的那股杀意消失了。正在打量左右两条走廊的神无,看见桦鬼移开了视线,仿佛突然间兴致全无地转过身去。
“桦鬼?”
在他转过脸的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表情。当然,也可能是她误会了。毕竟脸部表情会因为看的角度不同而有区别。可是,她仍然被他那一瞬间的表情所牵绊,心中顿起波澜。
最好不要太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很危险。神无常年养成的直觉不断警示着她。可她还是跟着他走下楼梯。
哪怕知晓了他的内心,自己肯定也无法理解吧?说不定还会遭受更多痛苦。
即使现在,还能从他的背影中感觉到些许怒气,甚至还有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只是困惑地跟在后面,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桦鬼走下楼梯,走出几步后又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闪烁金色光芒的眼神犹如利剑般刺向楼梯上的神无。
神无也在楼梯上停下脚步。
“——你想死吗?”
桦鬼压抑着怒气低声问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中间杂着一丝温柔。
神无没有做声,桦鬼又走近一步。他带着明显的杀气慢慢靠近,神无却只是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眼睛的深处,有什么在闪烁。那不是杀气,也不是憎恶,而是另外一种情感。
“你痛苦吗?”
神无轻声问道。桦鬼的动作瞬间停止。
“你为什么那么痛苦?”
神无再次提起曾经问过的问题。本以为很冷酷的鬼,竟然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也许答案很可怕,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桦鬼。”
“——闭嘴。你给我消失。我不需要你。”
桦鬼站在神无面前,简短地命令道。他随后抬起手腕,利器般的指尖滑过她的脖颈,向下方的心脏挥去。
他若用尽全力,自己绝对难逃一劫。神无虽然这么认为,却还是定定地看着这个想要杀掉自己的男人,努力地探寻他的内心深处,那些隐藏在拒绝的言语和态度之中的真实情感。那必定是她所窥伺到的表情的源头。
见神无不躲不闪地抬起头来,桦鬼的动作有些迟疑。
他的表情稍有变化。神无定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些,视野内却变成了一片白色,同时感到有一阵暖风吹过。
“你这个白痴饿鬼!也就只有你当真想杀了自己的新娘!”
震耳欲聋的骂声让神无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发热的白色墙壁,立刻明白驾人的正是鬼里的学生——光睛。听到钝重的声响,不明就里的神无连忙从遮住了自己视线的高大背影后面探出脑袋,向对面窥视。
桦鬼对光晴怒目而视。
“真让人伤脑筋啊。本来以为你不会真的动手。看来我们还是不够了解对方。”
接着传来的声音,虽然柔和却又充满危险的气息。身着白衣的保健医生带着凄绝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自桦鬼后方走了过来。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准备迎战吧。”
眼前高大的背影压低声音对桦鬼说道。听到这句话,神无慌忙抓住他的衬衫。这个背后的突然动作,让光晴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她。
“怎么了?”
“那,那个,是我擅自……”
“……是你差点就被杀掉了。你真的明白吗?”
“是——是的。”
她点点头,抬起脸,突然看到光晴的脸旁出现了一只“脚”。
“啊——”
“啊?”
光晴重复着神无惊讶的声音,身体霎时向前倾倒。那只“脚”从他头上踩了过去。
光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无呆呆地目送着面无表情甩手而去的桦鬼。丽二同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
“痛!那个白痴饿鬼!”
光晴立刻明白了是谁干的好事,他眼泛泪光地瞪着刚才桦鬼所站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逃走了?!”
“是啊,神气活现地走了。”
丽二笑着指指桦鬼离去的方向。
“你没有阻止他?”
“没。非常漂亮的动作,我都看呆了。就这么踩上去了。你可真结实啊。”
“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神无啊神无,要杀掉自己的鬼啊!”
光晴似乎非常痛,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头。接着,他抓住神无的肩膀使劲摇晃着。看着任他摇晃的神无点了点头,光晴叹着气抱紧了她。
神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知所措,只是惊慌地看着他。
“拜托。我快被吓死了。”
悲痛的低语声吹拂在脖颈上,神无不禁满脸通红。昨天被求婚,今天又被拥抱,她实在无法平静对待,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光晴,你要趁火打劫到什么时候?”
丽二带着一贯的微笑,将紧抱着神无不放的光晴用力拉开。
“哎呀,就一会儿嘛。”
“不好。”
“丽二你真小气。”
光睛躲在神无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瞪着丽二大叫。他蜷着身体躲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神无一直紧张的表情也渐渐缓和。确认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以后,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对不起。”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道歉。她循声看去,只见两个长相酷似的少年垂首站在那里。他们正是水羽的庇护翼——森园兄弟。
他们对着神无深深地低下了头。
“其实应该是我们出手帮助新娘的。”
“可是,鬼头……”
“鬼头太恐怖了,我们都不敢出来!”
面对鬼头的强大杀气,大多数人都会因害怕而浑身战栗。他毕露无疑的威严感可以吞噬每一个在场的人,所以任何生物都会出于保命的本能而立刻从他身边逃离。即使没有在“鬼头”桦鬼面前保护神无,也不会有谁会责怪他们。可是,对于为了保护新娘而存在的他们来说,这无疑有失庇护翼的身份。
不顾主人珍视的新娘陷入危险,反倒吓得缩成一团而无法出手相助,这对于庇护翼而言实在是最差劲的借口。
但丽二和光晴脸上并没有责难的表情。
“说什么呢?你们不是来通知我们了嘛。多亏你们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我们才能保护好宝贵的新娘。”
光晴走近双胞胎,温和地笑着,用自己的大手同时抚摸着两位少年的头。
从表情上看,双胞胎好像快要崩溃了。
“我们已、已经尽力了!在附近的三翼,就只有光晴和丽二!”
“幸好赶上了……!”
光晴只是微笑看着瘫坐在地的他们。
“你们成为庇护翼的时间还很短呢。不过,你们已经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了。辛苦了。”
“可水羽也是刚当庇护翼没多久……”
双胞胎提到主人的名字,更是痛苦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们的主人是鬼头身边最年轻的庇护翼,看起来很难效仿。
光晴和丽二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地笑笑。
“水羽很特别的。能在那样的年纪担当庇护翼,真是很厉害。”
“可以说后生可畏吧。”
丽二用手支着下巴,随声附和道。
“所以你们也不用勉强自己。随时可以找我们。庇护翼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存在的,并不只是为了保护新娘。”
听了这句话,雷太和风太紧张的情绪总算有所缓和,他们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了。
“不过,问题还是在于桦鬼啊。”
光晴喃喃自语道。丽二微笑着走过去,举起了他的胳膊。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可是光晴唷。胳膊上的骨头应该裂了吧?我可听到骨折的声音了。”
“不,没事,完全没事——哎呦,怎么这么疼啊?!”
“神无,你来抓着光晴的胳膊,别让他逃走。”
丽二笑道。神无依言走近光晴,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好像被痛殴过一般,泛出一丝丝的红色。看来即使没有骨折,也必须去诊断一下。
“那我带大家去保健室吧。好久都没有真正的病人来访了。”
满面笑容的保健医生依次看向神无、双胞胎和若有所悟的光晴。
“雷太、风太,你们俩回教室吧。辛苦你们了。我们走吧,神无。你绝对不要放开光晴唷。”
走廊上回响着一声声的呻吟,片刻后才消散。
【二】
原本要去楼顶的桦鬼,直接踏进了校舍前方的人造小园林。特意走到电梯口换鞋太麻烦,所以他还是穿着拖鞋。
昨晚女生宿舍的骚乱导致他睡眠不足。今天上第二堂课时,他一如往常地想要找个地方休息,没想到遇到这么多麻烦。焦躁的情绪到现在仍在心里郁积。让他火冒三丈的,也许并不单纯是因为睡眠不足。
脑海里掠过刚才还在眼前的少女的身影。越是拒绝去想,心里就越是烦躁。
他停住脚步,握紧了拳头,对着眼前的大树就要砸过去。突然,他看到了树干上新鲜的伤痕,不禁蹙眉。他马上判断出那是拳头砸上去的痕迹,从树皮内凹的程度还能推断出是鬼干的。鬼里高中除了教职工、学生,还有很多勤杂工。毕竟许多空房间都需要整理,而且这个中庭也需要经常清扫。
可是眼前的情形有些奇怪。好几棵树都被挖掉,地上还散落着折断的残枝。看起来并非打斗所致,而是像被谁故意破坏的。
桦鬼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拳头。
“可以请你住手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随着轻拂树枝的微风传来。桦鬼慢慢地转过头去。
“学生会会长打算破坏学校吗?”
美得让人窒息的少女带着一个不起眼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个穿着草绿色便服的男子应该是学校的勤杂工吧。他带着手套,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
少女的手中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将手放在自己的细腰上。
“你是干什么的?”
桦鬼问站在少女——学生会副会长须泽梓身后待命的勤杂工。不论假装得多么不起眼,桦鬼一眼就能看出他体内流淌着鬼的血液。不等勤杂工开口说话,环顾四周的梓叹了口气,回应道:“不要乱说了。回教室吧。也许学历对于‘鬼头,来说并不重要,可也不能完全不去上课哦。”
“这跟你无关。”
桦鬼说着,弯腰捡起脚下的小石子,顺势大力挥下胳膊。
炸裂的声响过后,传来一声呻吟。碎石在一团白烟中纷纷掉落。
桦鬼眯起了眼睛。即使假装弱小,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勤杂工的一只手迅速将梓推向一旁,另外一只手则精准地抓住了桦鬼掷来的石子。
虽然没有受伤,但他们应该也会生气吧?桦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你没事吧,须泽?”
仅此一言,就能看出那男子的注意力只在梓身上。梓茫然地睁大双眼直视着桦鬼。桦鬼看了看她,转身离开。
在勤杂工数次询问之后,梓才说道,“我没事……可以请你放手吗?”
“你真的那么憎恨自己的新娘吗?甚至希望她死。”
身后响起清澈的声音。桦鬼却没有丝毫犹疑,径直走向绿阴丛中。他发怒并不是因为梓,更不是因为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鬼。他生气是因为觉得自己被看透了,所以才会怒火中烧。
都说鬼是讨厌群居,对敌人无情,却天生就很深情,可以本能地保护新娘的一种生物。可并非所有的鬼都是如此。
桦鬼来到校园一隅,站在别人看不到的树丛中。他的双眼已经变成了金色,仿佛一只杀气腾腾的残暴野兽,心中只有憎恶的情感。
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一他知道是为什么。他也知道应该怎样消除这种烦躁。
桦鬼闭上金色的眼眸,轻声低语,企图驱散眼中少女的身影。
“你在这里啊?”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自己应该没有陷入沉睡,可记忆却如此模糊。
桦鬼惊讶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子,看来并无杀气。桦鬼本想置之不理,可他好像特意想和自己说话。桦鬼皱着眉头,努力挖掘着脑海深处残存的记忆,终于想起了他的姓名和身份。
贡国一,在自己继承鬼头名号前,曾是前任鬼头的庇护翼之一。举行婚礼时,他也是唯一一个站起来的。
“你想干什么?”
桦鬼问道,他的眼中带有强烈的蔑视。对方却意外地歪着头说:“我只是来向毫无羞耻之心的鬼头打招呼而已。总是做些没用的事。”
国一耸了耸肩,立刻朝着校舍方向走去。看来只是一桩小意外,没必要把他当成敌人。桦鬼再次闭起了眼睛。国一的声音随风传来。
“只是巧合吗?……在鬼头的地位稳固之前,必须处理好那个小姑娘。”
桦鬼动了动身体。这句话,好像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个地方。
【三】
神无抱着化学课用的文具从保健室走了出来。大口喘气的水羽正在走廊上等着他们。他把手机放入口袋,看着神无身后的丽二和光晴。
“抱歉,我被贡国一拉走了。中途他不见了,我赶回教室,听土佐琢说神无失踪了。”
“……你还能动吧?”
“怎么办啊?”
“得想办法对付那个家伙!还说要教我们作为三翼应该怎么做!好像他是老大!说的全都是一些废话!”
看到水羽生气地握紧拳头,丽二赶紧探身向他伸出手掌,示意不能破坏墙壁。水羽轻轻地咂咂嘴,急促地说道:“让他退学吧!”
“那肯定不行。鬼里本来就是鬼和新娘们的学校,是无条件接受所有的鬼入学的。像贡这样有实力的人,学校可是无任欢迎的。”
“因为他是前三翼啊……要是他看上哪个鬼的新娘,也许能留下更优秀的后代啊。学校当然是乐于接纳了。”
“那又怎样!神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我们跟上头抗议抗议,让他早点退学!”
“目前还很难下定论。而且事情要是闹大了,神无的压力反而更大。”
水羽闻言沉默。神无这才明白他们刚才竟是在谈论自己。
“而且,要是让他退学的话,桦鬼可能有麻烦。”
“就是,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桦鬼是鬼头,又是学生会会长,那样处理可真是前所未闻啊。神无是鬼头的新娘,又被三翼求爱,肯定会更加引人注目。桦鬼倒是无所谓,但要是从长远来看,还是应该先让神无高中毕业再说。打好基础才是最可靠的。”
现在已经有很多目光毫不客气地投向她,走廊上更是如此。不过跟以前相比,现在她不会接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男人,所以虽然有些棘手,但还是比过去安全些。可是,自己只会不停地给身边的人制造麻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非常抱歉。”
神无垂下头向大家道歉。带来麻烦的总是自己,她非常痛恨这一点。
“这不是神无的错喔。”
“就是就是,全都怪桦鬼不好。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上课吧,其他事以后再说。”
神无疑惑着听从了。光晴为保护神无,手腕受了内伤,所以现在就必须由水羽来照顾神无了。神无低头跟着水羽上了楼,不情愿地走到北楼的走廊,不由得叹了口气。
水羽看着无精打采的她说:“你可能觉得很郁闷,请忍耐一下吧。我们只想避免保护力量的薄弱。所以你可能会觉得有些不自由,不好意思唷。”
看着诚恳道歉的水羽,神无慌忙摇了摇头。水羽笑笑,也叹了口气。
“光晴说得对。对于鬼的新娘来说,这里原本是最安全的。毕业之后,新娘就可以跟自己的鬼一起去山下的城市生活。——不同地位的鬼能领到不同额度的钱。所以到了外面以后,鬼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工作。当然也有一些鬼是完全依靠银行中的存款来生活。但是绝大多数还是在城市的政府、医院、警察局等部门工作,相互协力、共同生活。而鬼会一直保护着新娘。因此……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呀。”
水羽的目光转向窗外,愤怒的言语突然打住。神无循着他的目光,看到绿林中有个身影,不禁低呼。
“桦鬼。”
也许他在睡觉吧。他将身体深深地埋入树丛之中,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了阴沉的表情。
“桦鬼有些反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违背本能。”
水羽的话有些自嘲的意味。神无再次看向桦鬼,那个在凶暴残忍的外表下隐藏着某些秘密的鬼——
“他……”
“嗯?”
在神无看来,“木藤桦鬼”只是一个众人艳羡、妒忌的鬼,是一个始终被羡慕的目光所包围的男子。他总是我行我素而无视他人的感受。
神无走到窗边。
“他为什么会痛苦呢?”
无论谁都认为桦鬼应该是一个非常幸福的男人。可是——如果他没有任何痛苦和束缚,那么自己窥视到的表情又是什么呢?
既不是烦躁,又不是憎恶——甚至也不是杀意。
“在为什么而痛苦呢?”
神无的发问让水羽大吃一惊。
“神无,你知道?”
水羽惊讶地问道。他看着正在凝视桦鬼的神无的侧脸,笑了。
“是吗?神无原来是明白的……是啊……那——就没问题了。嗯,应该没有问题了。”
他理解地点了点头。
“总算放心了。”
水羽说着,迈开了步子。神无急忙收回视线,追了上去。他看着神无轻轻地笑了,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回着什么。
“那个家伙其实非常温柔,就是有些笨拙。”
这句评价和神无对桦鬼的印象截然不同,她有些疑惑。她没法深入了解,温柔也好,笨拙也罢,她根本无从得知。她对桦鬼的第一印象就是残酷、无情而冷漠,犹如锐利的刀一般。
把人当成工具,烦躁不安、杀气腾腾——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悲的鬼。
“哎,神无,你应该喜欢上桦鬼的。”
神无疑惑地听水羽低声说。
“那样的话,你一定会成为比谁都幸福的新娘。那个家伙一定会保护神无的。也只有他,才能保护神无。”
水羽温柔地看着呆立不动的神无,对她点了点头。
胸前的花一下子热了起来。那是犹如诅咒般的、鬼之新娘的刻印。就像一颗痣,至今只会给她带来痛苦和不祥。
在新刻上的三朵花的中央,大朵的妖花无比鲜艳地开放着。
“喜欢桦鬼?”
神无轻轻按着简直快要灼烧起来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