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正在加载
拥抱是接吻之后的缓冲。云嘉坐在玄关柜上,将自己的下巴搭着庄在的肩,呼吸里全是他衣领间浅淡好闻的香气。
目光打量他身后的屋子。
“你的家,跟我想象中也不一样。”
以为他会钟情黑白灰这种极简冷调,就如他平时的衣着,中规中矩的基本款,全靠底子撑着,懒得为了出挑琢磨花样。
没想到他的个人住所,居然偏美式,有点拉夫劳伦的感觉。
优渥中显松弛随意,像一颗榛果夹心的太妃糖,包装用的金箔纸草草一团丢在旁边,有种全然不在意好似与生俱来的金贵,跟他本人时刻拧紧发条,精确到分秒去安排日程的风格差距很大。
云嘉猜,他大概从没有在那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上,慢悠悠喝过咖啡。
“你想象是什么样子?”庄在将她从玄关柜上抱下来。
云嘉只能暂时金鸡独立,因刚才接吻时,脚趾蜷缩,拖鞋滑落,在地上摔成狼狈的反面。
庄在拾起来,套上她脚尖,她才能两只脚稳稳着陆,思考一下,自己先笑出来:“就……那种冷都男样板间?”
云嘉代表的不止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还有许多庄在完全不明白的新词汇,他像年少时不知道改良版大富翁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桌游一样,露出一丝克制的疑惑。
云嘉已经走进客厅打量起来。
“这个种风格装修起来挺费劲的吧?”
领人参观新屋时,再不健谈的屋主讲起自己的装修心得也总是滔滔不绝。
而庄在只是淡淡扫一眼,无甚话欲:“没怎么费劲,都是交给设计师去弄的。”
“你不管吗?”
“我又不专业,除了一些设计选材方面的沟通,管多了也是给人家添乱。”
云嘉回头看着他,只觉得很新奇,这样的话,好像也是第一次听。
在她的印象里,不分中外,大部分男生都自行默认自己是个全才,不管自身的见识有几分,吹牛或者瞎指挥时,个个都像专业大拿,揣着仨瓜俩枣就忙着施物于人。
读研时,院里旧管道老化,多次申请后终于批下经费,找了施工队来重新规划。云嘉的师兄负责监工,硬是用结构美学指点设计师重换线路,于是他们工作室的水管是院里唯一一个水压有问题的。
被吐槽帮倒忙的师兄还要强行挽尊,说是因为老外没有将实用与美学结合好,他的指导绝对是专业性的。
庄在不解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又说,“我去做饭,你随便看看吧,每个房间都可以进。”
云嘉点头:“好啊。”
庄在走进衣帽间,云嘉尾随而至,斜斜靠在推门边,堂而皇之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棕灰色调的衣帽间内部,以及身处其中,手里拿着一件圆领衫的庄在。
庄在站着不动,示意一下手上:“待会儿有油烟,我换一下衣服。”
云嘉歪头鼓腮,很可爱的“嗯”一声,轻飘飘说:“你换呀,我就看看。”
庄在愣了两秒,没反应过来:“看我?”
“不然?”
云嘉理所应当地说,“我看别人的男朋友,别人也不让啊。”
修长的手指捏紧了圆领衫,以至于骨节微微凸出,展露身体的羞耻让庄在有几秒钟的不自然,但很快,他下定决心一样,将手中衣服往旁边一扔,直接朝云嘉走去,一把攥住她手腕:“进来看。”
明明记得他高中时是一个羞耻心非常重的人,云嘉瞪大眼,始料不及。
他现在干脆到这种地步了?
想跑也跑不了。
庄在将她往里拉,云嘉的新拖鞋都差点没跟上脚后跟,微微一踉跄撞到男人结实的胸口,只听身后一声轻响,庄在另一只手直接将推门合上。
云嘉的手始终被他握在手里,他也不松开,怕她跑,只单手解着衬衣纽扣。
这么多年,他早将自己锻炼成一个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意志可以绝对指导行为的人,但面部表情还欠火候,并不能随着行为立即情景扮演。
努力维持住的平淡面色里,依然有羞耻窘迫的痕迹。
甚至耳根都偷偷红起来了。
但动作干脆,几颗纽扣很快解到底端,胸膛尽敞。
属于男人的气息和体温密不透风将云嘉困住,她的心,仿佛放置在火苗上的烟花,轰然一炸,与庄在对上视线。
他和行动违背的表情十分有纯情意味,但云嘉也不敢将视线往下落,刚有闪避视线的预兆,他便淡淡出声。
“不是要看吗?怎么不看?”
食指关节都快被拇指掐破皮了,云嘉还要镇定再镇定,把锅甩走:“你——你什么表情啊,不情愿就算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庄在再凑近一分,气息发烫,咬字诚挚:“情愿,怎么会不情愿,你想怎样我都配合。”
一直被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了。
庄在手掌及时往她身后柜沿上挡,云嘉的后脑才没有撞上坚硬的木头,只磕到他手心,虽无痛感,躯体却似触电一样酥了一下。
脸颊完全红了。
云嘉撇着头,也不敢看他,只有纤长的眼睫密密地扑动,像受惊的蝴蝶。
心慌意乱,昭然若揭。
垫在云嘉脑后的那只大手,轻轻揉了两下她的头发,将她的脸转过来一点,吻在她额头,很快分开。
“我的衣服。”
云嘉在他缓慢的亲吻里,屏息到极限,终于有了换气机会,猛地吸气,手掌“啪”一声拍在旁边,手指灵活又忙碌地摸索,揪到一截衣料,攥进手心,提到他面前。
也挡在两人之间。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里,那件蓝色衬衫被脱下,丢在一旁,庄在从她手上接过衣服,套头穿上。
男人的双臂穿进袖子里,在他视线被衣服遮挡的一瞬,云嘉速速瞥过去一眼,但还是看到了,块垒分明的腹部,肌肉清薄的胸膛,因皮肤偏白,小而粉的地方,格外显眼。
明明没有特意去看,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云嘉扒着衣柜,额头抵着手背,似在忏悔色心。
庄在穿好衣服,往外走去,又折回来,云嘉脊背一紧,惶惶而呆滞地看着他走近,等他在自己侧脸上又亲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说:“我去做饭,你自己玩一会儿。”
听觉甚至没来得及给大脑传输信息,云嘉就已经顺从地点点头,盼望他快点走,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回来的车上,云嘉还想过,待会儿庄在做饭自己要去打下手,帮点小忙,但这会儿,她脸上的热度仿佛脑子里的信息全部融化打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听到厨房传来做饭的声响,云嘉才回到正常状态,第一件事就是凑到明亮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用掌心按了按发热的脸颊。
庄在的卧室、书房、健身房,她都去看了看,然后经过客厅,去了一趟阳台,朝楼下看看,点点如星的路灯隐没在树丛里,有人在楼下散步遛狗。
看了一会儿,她又跑去水吧给自己倒了一杯气泡水,端着杯子慢悠悠到厨房,视察晚饭进度。
刚刚她在屋子里从这儿跑到那儿,庄在就时不时朝外投出目光,这个房子他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
甚至这一刻,他才有闲暇品味,设计师帮他选的客厅垂灯很漂亮,因为它很配云嘉,金粉一样闪耀着光芒。
这个屋子里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没有经过他的仔细筛选,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肯在腔调上能耗费精力的人,他也不喜欢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花功夫,所以定下设计师之后,他的要求也很简单,留给设计师发挥的空间很大。
但收房时,他还算满意。
因为云嘉的出现,她融于环境,庄在觉得他对这个房子的喜爱也无形中提升。
“你家有多余的花瓶吗?”
云嘉捧着一怀的花,想把这些花养起来,让它们物尽其用活得更久一点。
庄在想了一下,没有。
现有的花瓶还是收房时就已经存在的装饰,但是尺寸太大了,不适合用来插花。
不过他想起来,之前庄蔓说他家毫无生气,送过他一缸生机勃勃的小红鱼。但是很快就全养死了,家政很遗憾地发微信通知他,无一幸免。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拜托对方帮忙处理掉。
但那只泛青的玻璃鱼缸被洗干净留下了。
庄在从橱柜里翻出:“这个可以吗?”
方形的厚玻璃,长宽差不多是平板的形状,深度也够,只是跟花瓶这两个字好像不沾边。
云嘉也疑惑:“怎么会买这么不好看的花瓶啊?”
“不是花瓶。”庄在说,“是鱼缸。”
“那鱼呢?”
庄在顿一下:“死了。”
“你养死了?”
庄在又顿了一下:“准确来说,是我忘记养了,所以死了。”
云嘉失笑,又问他要一把剪子,去外头修花。她站在长桌最靠近厨房的一端,即使隔着一大段距离,也能看到庄在做饭的情况。
知道他会做饭是一码事,亲眼看到他做饭又是另一码事。
本来不能想象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呈现在眼前,居然也不突兀,云嘉想起他在曲州泡紫苏茶的样子,即使是不会的事,他也能不慌不忙学得很从容。
遑论是会的事。
有他在的厨房,即使是明火,也没有热火朝天的忙乱感觉,掂锅翻菜,切配料,放调味,甚至抽空看一下打印出来的菜谱,确定没有遗漏出错,每一步都不紧不慢的。
云嘉将一大束花插好,摆在餐桌旁。
意外在抽屉里发现的两个氛围蜡烛,也找来打火机点燃,凑近闻一闻,是甜的木瓜味。
本来她还好奇他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怀疑是庄蔓买来的,结果在装蜡烛的盒子旁边发现一张泰文贺卡,还有两张泰文的餐单小票。
像是随手带回来的纪念品。
看了一下时间,是今年初。
云嘉想起来,那时候云松霖好像也在泰国,跟她视频时身后是热带的海岛风光。
云众总部一年一度的高层团建,每年国家都不同,云松霖叫云嘉就当来度个假,但是云嘉懒得去。她对此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都是一群大腹便便的叔叔伯伯带着家属子女在一起聚会,那些大人无聊,小孩子也很无聊。
庄在今年已经开始参加这种活动了吗?
挺好的,年轻化了许多。
蜡烛点亮时,她又生出些许似烛光灿灿摇动的遗憾——如果她当时去了,也许她和庄在会在异国他乡的热带风光里提前见面。
但提前见面了会怎样,她又不知道了,她甚至不知道庄在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
在曲州看月亮那晚吗?
之前呢?
应该算有点好感吧?但没机会捅破窗户纸,又有误会,也就只能停留在好感阶段了。
不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突然喜欢一个人,好像很奇怪,他好像不是那种会被什么突然吸引的人。
“怎么在发呆?”
身后忽的出现庄在的声音,云嘉猛的回过头,烛火也受转身风扰动,晃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映得更加朦胧绰约。
他带着一只灰色的隔热手套,将盛清蒸鱼的白色瓷盘端出来,另一手拿着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云嘉,提醒她不要碰到盘子,很烫。
拨开被热油淋过的葱丝,云嘉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下一秒就知道,庄蔓说小馆子里的蒸鱼没有她哥做的好吃,也没有盲目吹捧。
以他很少做饭的频率来说,这种发挥,算是天赋型选手了。
很家常的四菜一汤,色香味都可以打高分。
云嘉只在摆盘方面给了一点指导意见。
吃到五分饱,感觉是聊事情的时候了,云嘉捧起装果汁的玻璃杯,小口嘬饮,跟他说:“我前天去舅舅家吃饭了。”
“哦,田姨做了新菜吗?”
庄在朝她看过来,讲话单纯得令人意外,好似他的思考逻辑全是围着她打转的。
云嘉不怀疑,自己说是,他下一个反应就是,哪个菜,好吃吗,我去学。
“跟田姨没有关系。”云嘉没拿筷子那边手托住腮,“我和舅舅聊到了你,舅舅说要安排一个饭局,就这周末,你也来好吗?”
“你跟你舅舅也说了?”
庄在肉眼可见地绷起一丝紧张,目光定住,似乎已经在联想一万种可能性,以及一万种应对方法。
“没有,怎么可能说了。”云嘉摇摇头,“说了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我吃饭吗?你就是想躲,舅舅也会十三道金牌把你召回去审问吧。”
这倒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事关云嘉,永远是黎家的头等大事。
更别说是他们在一起了这种平地惊雷的消息,黎辉夹在云嘉黎嫣以及庄在这三方之间,光是立场问题,都够他三宿不睡去琢磨。
面对黎辉时,云嘉想过自己为了庄在上门,舅舅可能会疑心她和庄在如今的关系。
庄在虽然住在黎家多年,但和云嘉明面上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这种程度,如果舅舅问她怎么会愿意主动来帮庄在,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当时是抱着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态过去,真要承认也无所谓。
结果到了黎家才发现——车,并没有到山前。
舅妈嘘寒问暖,热情更胜以往,也将庄在挂在嘴边,说这些年庄在对她和舅舅处处都很尽心,舅舅更是出言感念云嘉。
好像……他们以为她是因为舅舅家这层关系,才愿意替庄在出面的。
一顿饭,舅舅感慨良多。
也让云嘉知道,如今黎家已经帮不上庄在什么了,反倒是黎阳现在还需要庄在提携,黎辉自然也要说这些年庄在的辛苦,掰碎了揉开了说,希望云嘉能更深切明白庄在的不容易,最后舅妈上来劝,说:“你舅舅已经喝多了。”
黎辉还拉着云嘉的手腕说:“庄在但凡能跟黎阳调一下,如今的路都不会这么难走,他偏偏小黎阳几岁,偏偏这几年,舅舅没什么用了,也出不上什么力了,没办法替他撑着,可庄在这个孩子,是很好很好的。”
云嘉面色略有一丝不自然闪过,说:“好了舅舅,我知道他很好。”
话头一直没有落到云嘉这边,云嘉只配合着说些安慰应和的话,待舅舅酒醒,情早就煽够了,就直接讲到饭局安排上了。
简单讲了一下那天去黎家的情况,总之就抱着公开也无所谓的心态去的,但没有公开成。
云嘉跟庄在说:“我们先把周末那顿饭吃完,别的事,之后再说吧,好吗?”
庄在很想说,那顿饭其实也没有吃的必要,至于别的事,之后要不要再说,其实他也无所谓,但是听了这番话,知晓云嘉这样费神,黎家既重视又操心,此刻便讲不出任何隐含客气的话。
他把嘴角弯起来,对着云嘉露了一个笑,温和地说:“好。”
云嘉提及常国栋,说这个人她认识的,只是好几年没见过了。
黎辉将吃饭的地方选在一个相当气派的中式会所,那地方叫鸣凤轩,论风光与名气在整个隆川都是数一数二的。
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位置,还能辟出一块湖来观景,可想而知幕后老板实力非凡,据说后厨班底都是国宴出身,做飞禽更是一绝。隆川的生意人爱来这里谈买卖,菜做得好,菜名也起得绝,寓意好,鲲鹏展翅,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生意人有时候就爱这点好彩头。
常国栋今天来得早。
三天前,黎辉打电话联系他,两人称兄道弟地装腔寒暄一通,常国栋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最近忙昏头了,顺便点一点庄在能力不行,不然哪儿还用得着他这把老骨头操心。
黎辉平声和气地应,说庄在叫常董操心了,又多谢常董提携了。
客气话说了一箩筐。
常国栋虚应两句不敢当,后生可畏之类的谦辞,心想这电话差不多也就到这儿了,再说不出花样来了,鼻孔里笑两声,道:“饭就免了,大家都忙,心意到了就行了嘛。”
没想到,黎辉还真说出花来了。
“是是是,常董说得确实,大家都忙,我也这么说,心意到了就行了嘛,可我那个外甥女,常董也是知道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她爸爸来了,也是要惯着的,拿她没办法,嘉嘉回隆川也半年了,这好不容易闲下来,说想请长辈们吃个便饭尽尽心意,这心意可就难得了呀常董,嘉嘉从小在我家长大,难得托我办一件事儿,我这要是不能把人都给她请来了,我这个当舅舅的罪过可就大了。”
常国栋之前就想过,庄在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噎死人的本事不可能是无师自通,怪道,有这么说话滴水不漏的老狐貍在背后指点他呢,他有一身好本事也不意外。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自然不能不去。
公主的光不是人人都能沾,但公主的面子谁都不能伤,不仅要去,还不能去迟了,留下不情不愿的话柄。
包厢里,馥兹三个以常国栋马首是瞻的高层也同样早早过来,其中两个有正值婚龄的儿子,也都将儿子体体面面带了过来。
常国栋也有儿子,正妻生的,外头养的,都有,只是大的早结婚了,小的尚年幼。
再说了,就算正适龄,他也不想那种心思,前阵子才听说了,邵氏木业的三公子,那位公主都没看上,这两个倒敢有这种相看心思,他只觉得好笑。
黎辉来得更早,揣着明白装糊涂,谢大伙盛情。
“这来得也太早了,鸣凤轩养了戏班子,不如点出戏来听听?”
常国栋是为了云嘉来的。
这位公主如今在云众虽无实职,股东大会也一次不来,但少数几个云众元老都知道,只要她想说话,她的分量比她堂哥云昭还要重。
豪门的事讲不清楚。
有时候爱重不一定是真爱重,冷落也不一定是真冷落,人人都传云老爷子生前最不喜欢云嘉,怎么偏偏离世后,留给云嘉的东西是最多的?
云家这一辈的孩子,算上私生子,一双手也数不清。只有云嘉的名字是云老爷子亲自取的。
嘉者,善也,美也。
是这样好的祝愿。
如今细想才觉得一切有迹可循,至于那些道理讲不通的部分,现在把云老爷子挖出来也回答不了,旁人只能揣摩几分豪门之内的云谲波诡。
常国栋打量包厢内,不见云嘉。
庄在解释:“云嘉还没来,学校里有点事。”
她下午后两节有课,正在画室讲上周的作业,有学生突发阑尾炎,送去校医务室没法看,云嘉又把人送去医院了。
刚刚才回庄在消息,说安顿好了,准备开车过来了。
黎辉请众人听听戏,打发时间。
庄在随众人转去了一旁听戏的雅厅,一水儿的红木桌椅,古韵大气的中式装修里摆开一个小戏台,毫不违和。
服务生端着茶水小食进来,又奉小炉点香,一个经理模样的女人递来一个金线本子,叫黎辉点戏。
黎辉推去一旁的常国栋那里,顺便奉承一句:“我这种包工头出身的哪懂这些文雅,听说常董爱听戏,常董点吧。”
常国栋越过黎辉,看向一旁拿着手机的庄在,黎辉刚刚说庄在是晚辈,他便顺着话,客气也不作了。
“小庄来点吧,”说着,常国栋又转去跟旁边的人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抱个手机不放,这些老传统可是宝啊,也要跟着学学看看才好。”
旁边的人无不应和。
庄在给云嘉发去微信,叫她慢点开,路上注意安全,关了手机,应和一笑:“常董说的是。”
“那就常董来点。”黎辉道,“我们也跟着老行家学一学。”
戏目很快定下,常国栋却也不说点了什么戏。
只等西皮慢板一响。
常国栋才卖足了关子,道:“刚刚那位经理说,这是梅派的《打金枝》,大伙一块听听有没有梅派的味道,现在啊,打肿脸充胖子的太多了,有三分要讲七分,有七分要讲十分。”他好笑一哼,“非要充大,实在没意思,黎总你说是吧?”
黎辉听出话中有话,面上不显,只笑道:“是,常董说得是,这做人啊,本分踏实是最好不过的。”
话落,黎辉收拢几分笑意,不动声色地给庄在去了一个眼神。
庄在就算不听戏,也知道《打金枝》讲的是什么故事。
而常国栋唯恐有人不懂其中门道,台上戏腔响起,他在台下兴致悠悠地当起了场外解说,讲起这个屡屡被搬上荧幕,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
升平公主是唐代宗唯一的嫡女,深受父兄宠爱,身份尊贵,汾阳王八十寿辰,公主目无尊长,恃贵不往,以至汾阳王世子郭暖失礼蒙羞,故回宫怒打金枝。
常国栋不疾不徐讲完,捧起一旁的青瓷盖碗,刮一刮茶沫,舒坦地喝上一口,陈词总结道:“可见啊,哪怕是贵为公主,也不能太娇纵任性,你们说是不是?”
近旁人纷纷应和。
常国栋心中畅快,悦色尽显,又问黎辉:“黎总,你说我这出戏选得好不好?”
“我这种粗人,哪听得懂这些。”
台上正旦声婉转,台下悄然换了戏本子,常国栋心思不在戏上,自顾扮演起刁难人的角色,颇有兴致地问庄在,之前有没有来过鸣凤轩。
庄在说来过,戏倒是第一次听。
常国栋笑笑说:“不碍事。”
“说梅派,指不定是假梅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攀上就跟亲的一样了,听着没劲。”
听完一段,常国栋朝后一靠,疏疏筋骨,提议道:“咱们回去等开宴吧,云嘉什么时候过来?可别到时不来,咱们这一屋子人白等了。”
云嘉到时,还站在包厢外,便听到里头常国栋的声音,这人还如她印象里一样,很会说话。
嘴上有功夫,对上能谄媚逢迎,对下能鄙薄打压。
正听里头说——
“鸣凤轩做飞禽一绝,意头倒是好,几副鸽翅鸭膀,难不成人人都能飞黄腾达?出身啊,是很重要的,那诗里怎么说来着?命里无时莫强求,小庄啊,你说是不是?你看你黎叔叔这几年,是不是也很累?唉,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
穿旗袍的迎宾垂首站在两侧,云嘉不动,她们也不敢贸然推门,只等云嘉使来眼色,才推门入内,各掖一扇门。
云嘉跨过门槛,笑语盈盈地怪道:“老远就听到常叔叔在说笑话了,怎么也不等我来了再说啊?”
云嘉脱下的外套由服务生拿走,先上前亲昵地喊了一声“舅舅”,之后便挽住黎辉胳膊,拾起话同黎辉说:“舅舅你记得吧?常叔叔这个人最爱夸张了,小时候常叔叔送我一只猫,跟我说养养就会变成大老虎呢,我现在不可信了。”
她话不带刺,却有弦外音,模样又娇俏,扮足一个受宠小辈的样子。
常国栋笑着绕弯子,夸她女大十八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说她是没心思进娱乐圈,不然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女明星什么事儿,她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黎辉给她介绍在场的几人,都是馥兹高层,以及他们的公子。
云嘉亲和又乖巧地跟着黎辉认人,其中一个,她恍然后白恍然了,笑容甜美,说的话却十足有杀伤力。
“实在不好意思,没听我爸爸说过。”
言外之意,云松霖提都没跟女儿提过的人,可想而知,没什么分量。
对方已觉得难堪,但依旧不得不迁就着云嘉说话。
云嘉站在话题中心,跟庄在对上视线。
庄在站在窗边,身后有光映进来,可室内过于明亮,衬得灯火余晖有些黯淡。
他旁边,木架上一株兰,大概是暖房里养出来反季节品种,纤细的枝,打了如雪一样的花苞,垂了头,和他一样,有种孑然之感。
云嘉不知道在她来之前,他经历了什么,今天这顿饭,在场众人可能都是各怀心思过来的,但她清楚自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庄在高兴。
云嘉松开黎辉,走到庄在面前,仰头浅笑,手贴过去,握住他的手,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常叔叔吧?”
庄在指尖一麻,有种真实的触电感。
因人被电到之前是无法预料的,就像这一刻,他完全想不到云嘉会在这个场合里拉他的手,公开他们的关系。
这对她来说,之后可能会有一些麻烦。
但他不允许自己再当松开她手的人,淡声说:“好。”
云嘉在四周或轻或重的惊讶目光中,转头面向常国栋。
“常叔叔,这是我男朋友,庄在。”
服务生开始上冷盘,乳鸽是烤完再卤的,由极好的刀功完整片出横死的惨状,而常国栋震惊到失态的神情,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很快一笑,自演起突然,问道:“啊?是吗,怎么没听你爸爸说过。”
云嘉随庄在入座,对常国栋笑眼灿灿,绵里藏针:“您了解的,我爸爸不怎么爱跟外人讲我的事。”说完,她望向黎辉,“我舅舅知道的。”
面对云嘉的煞有其事,黎辉大惊之余面色不改,点头应和道:“不然今天怎么非得请大家吃这顿饭呢?嘉嘉喊常董叔叔,又是我外甥女,庄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家有空一块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好事嘛。”
常国栋再看向庄在,眼里刮目相看的冷嘲意思几乎要溢出来。
他前脚才讥讽庄在既有孙小姐倾慕,不如去试试走康庄道,谁承想,人家志向高远,已经有了登天梯。
云嘉对庄在道:“你不知道,常叔叔人特别好,小时候我学高尔夫,教练是常叔叔给我找的,那时候常叔叔可年轻了,那时候还没有馥兹,常叔叔在清港工作,具体职位我不记得了,但应该不忙,每次我上课他都亲自来接,一次不落陪着我练球,后来我爸爸还批评我,说球场有球童的,怎么还能麻烦常叔叔做这些小事,我说我不知道啊,常叔叔一直这么帮我的,说我开心就好嘛。我二伯还夸常叔叔呢。”
云嘉停了一下,庄在配合着问:“夸常董什么?”
云嘉冲庄在甜甜一笑,两人之间的亲密,旁若无人似的。
“我二伯说,常叔叔这样的人是最难得的,娶了门第好的太太也不忘本,出身低的人,不一定不好,反倒是这样的人,心细善良,也对小朋友最好啦。”
黎辉应和道:“你那几个叔伯里,唯独你二伯说话你肯听两句,你二伯说的也没错,常董这一路走来,外人只知风光,背后的心酸,又有几个知道?常董不容易啊,来,大家举杯,我们一起敬常董一杯如何?”
喝下这杯酒,在座各位的心境也不复进门之时,一时有些人人自危。
场面倒没冷下来。
云嘉同常国栋叙家常一样,另敬他一杯。
“我小时候那么小一个兴趣,难为常叔叔这么费心,可惜到最后没了兴趣,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来,常叔叔可不要见怪。”
常国栋只能接着话说:“怎么会,你开心叔叔就开心了。”
云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常叔叔是最爱护小辈的!”
她从小古灵精怪,长大扮起天真烂漫也毫不违和,好似真是蜜罐子里长大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扭头看着男朋友,眼眸明媚,像要把全世界捧给他一样。
“常叔叔平时对你也很好吧?”
庄在答:“很好,跟着常董能学到不少东西。”
黎辉接过话,爽笑道:“常董了不得,文化人,这二十年的修行,旁人怕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嘉嘉,你没来之前,咱们还听戏呢,常董点的一出《打金枝》,舅舅大老粗,就看那台上热热闹闹,也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常叔叔听戏?”云嘉眼眸一亮,喜道,“我爸这两年也开始听戏了,常叔叔回清港的话,可以试着约我爸一起。”
云嘉露出一点为难神情,说:“不过《打金枝》可能点不了了,我爸爸最烦听这个,他说有女儿的都听不得这个。”
她用活泼的语气讲,众人不想笑也要配合着笑,说些云总视她为掌上明珠之类的恭维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飞天茅台没品出滋味,山珍海味下肚也不受用,一顿饭,硬是吃出一桌子的难受。
众人也都明白了。
今儿台上唱的是《打金枝》,台下演的却是《救驸马》,终于熬到散席,又是一番寒暄才出门而去。
外头夜色正酽,红灯盏盏。
隔清寒湖波传来对岸包厢里的檀板小鼓,笃笃催响。
今晚开筵前的西皮慢板犹在耳边,此刻看着云嘉挽着庄在的手臂笑颜送客,听的戏倒像是活了。
金枝打不了,那两句唱词倒应景。
宫娥女掌红灯高高挂起
等候了驸马爷转回宫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