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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凶猛 正文 18.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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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

    老房子看起来破败,蒋寒衣轻轻推开了门,果然没锁。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对脱落了半截的对联、一个褪了色的福字,还有一张方桌并两张条凳。

    偌大的厅堂里,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的家具摆设,简直是“家徒四壁”。

    家里似乎没人,蒋寒衣小心翼翼地在那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折了腿的条凳上坐下,艰难地用钥匙和手扒开了那只柚子,扒得手指月牙处生疼。好不容易掰下一瓣来尝,只一小块,酸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他又不想浪费,舌头颤抖着把果肉吞下去,又掰了第二瓣。

    没办法,一整天没吃饭,他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等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快趴在桌上睡着,蒋寒衣才听见门外蒋连胜哼着曲儿回来了。

    蒋连胜看见许久不见的孙子,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兔崽子,你怎么来啦?!”

    说着,短厚的手掌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力气挺大,薅得蒋寒衣脑瓜子嗡嗡响。同时,蒋寒衣还闻见了一股气味——熟悉的,混着汗味、霉味和狐臭味的味道。

    蒋连胜肯定又好几天没洗澡。

    “趁着放假,我来看看您。”蒋寒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脑袋从他咯吱窝下面解救出来,笑着说。

    “哦,对!你们放假了!”蒋连胜从起着油腻子的不锈钢茶壶里倒了杯水。

    蒋寒衣分明看见那水面上还漂着一层说不清是油还是灰的东西,蒋连胜却眼睛也不眨地喝了个干净。

    蒋连胜打了大半天的牌,边打边和人聊天争吵,嗓子冒烟,喝完水之后舒爽地叹了声,才坐下来问:“大孙子,你爸有没有让你给爷爷带什么东西?”

    蒋寒衣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一盒补品、一只信封,说:“我爸让我给您的。”

    蒋连胜两眼放光,径直拆开信封点了点,表情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啧啧两声点头说:“还行还行,你爸最近生意还好吧?”

    “这个蜂蜜对身体也很好的,您记得每天泡一杯喝。”蒋寒衣没回答,扯开了话题。

    他怎么会知道蒋志强生意怎么样?不过估计是不太好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每回来看爷爷都得自掏腰包买补品塞钱。

    虽然蒋小少爷生活费不少,但蒋胜男也并不是给钱不眨眼的主。每次为了给爷爷包个厚点的红包,他都得节衣缩食好几天。

    蒋连胜看了眼那盒营养品,似乎不太感兴趣,笑着说:“唉,我身体好得很,这些东西用不上!这一盒,不少钱吧?”

    蒋寒衣故意说了个小数,怕蒋连胜转头就卖出去。

    “您记得吃,身体好也得注意保养。”他说。

    “好好好,晓得!”蒋连胜起身回屋,他有个饼干盒子,所有钱都放里头,再锁柜子里。老人家不相信银行,总觉得钱财都得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你就和爷爷住哈!”蒋连胜从柜子里掏出条褥子,往床上一丢,冲房间外说。

    蒋寒衣想到那些床单枕头不知在蒋连胜被窝里捂了多久没见过天日,忙说:“我打地铺就成!”

    “天凉,打什么地铺!”

    “没事,我睡觉不老实,怕吵着您!”

    蒋连胜没意见了。

    夜色渐晚,蒋寒衣终于把自己的地铺铺好了——先是晾在院子里通了俩小时的风,又拿刷子正反两面掸了三遍灰,地毯式检查确认没有虫眼后,他才敢安心躺下。

    蒋连胜睡在床上,身上的气味更浓了。蒋寒衣崩溃地发现,他今天还是没洗澡。

    “爷爷,明天你做饭么?”根据经验,蒋连胜肯定是懒得开火的,他在想是不是要请他去镇上饭馆吃。

    “不做。”蒋连胜很理直气壮地回答,然后忽然“哎”了声,想起什么,从床上坐起来说,“哦对,明天得早点起!”

    “怎么了?”

    “有家人做白事,咱们早点去送送,顺便在那吃个早饭!”听起来,比起送走一个逝者,蒋连胜似乎更期待那顿免费的早饭。

    蒋寒衣无语了几秒,“哦”了声:“那我定个闹钟,明早叫您。”他知道蒋连胜必然是起不来的。

    “好!”

    蒋连胜很快就睡过去了,哈欠打得震天响。

    蒋寒衣在嗅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中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

    *

    桃舟的习俗,丧事都开始得很早。天还没亮,蒋寒衣就跟着蒋连胜到了孙家老宅。

    灵柩停放在堂下,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地跪在棺边,哭嚎地唱着什么。棺下放着个火盆,来吊唁的客人都在那火盆前烧纸、鞠躬。角落里,还放着两个火盆,几个小孩子围在那儿烧纸玩,时不时发出笑声,也没人管。大概是大人们故意引他们在那儿玩的,免得吵闹到其他宾客。

    蒋寒衣看了眼堂中黑白相片上的那个老人,全无印象。他在桃舟待的时间太短,几乎谁也不认识。

    倒是蒋连胜,吊唁完之后,拉着他在好几圈人面前走了一遍,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的孙子。蒋寒衣觉得尴尬,但也不好拂老人的面子,只好配合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地和一群陌生人打招呼。

    炫耀完孙子,蒋连胜马不停蹄地奔向侧厅。那里摆着三张大圆桌,门外起了三口大锅,不断炒出新的菜肴给客人们端去。

    豆腐炒粉丝、腌白萝卜、蒸扣肉,还有一道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白色糕点。

    蒋寒衣看着这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菜肴发愣,一个没跟上,蒋连胜已经溜进厅里占了个位子,大快朵颐起来。

    那一桌上的人似乎并不都互相认识,但很快就吃到一起去,推杯举盏,十分热闹。

    虽然知道“红白喜事”是习俗,但蒋寒衣一时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么“喜庆”的葬礼。他也吃不下这桌“宴席”,于是默默从侧门走出去,自己找了个院墙下的安静角落待着。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弋戈。

    她就站在不远处池塘边的一棵古皂角树下,背对着他,面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那对中年人穿着体面、仪态大方,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人。应该是她爸妈?蒋寒衣猜想。

    两个中年人一直在说些什么,男的颜色和缓,女的则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唬人。他们一唱一和地说了快十分钟,那个男人神情有些凝重地拍了拍弋戈的肩膀,牵着女人的手走了。

    “太犟了……”

    “你生的好女儿!”

    他们从侧门进去,蒋寒衣听见他们一个叹息、一个埋怨。

    他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直觉这种气氛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可还没来得及闪人,目光已经和弋戈对上了。

    没办法,他只好挥了挥手,“好巧啊。”

    弋戈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情绪,甚至还主动走了过来。

    “你也来送孙爷爷?”

    “嗯。”蒋寒衣回答得有些心虚,毕竟他连孙爷爷全名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拜过了么?”弋戈又主动问。

    “嗯,刚去了。”

    “哦。”

    对话中止,弋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蒋寒衣有些意外。

    也让他有了“多管闲事”的勇气,他想了想,做出轻松的语气问:“刚刚那是你爸爸妈妈吗?”

    “嗯。”

    “你爸还挺帅的。”蒋寒衣笑了笑。

    弋戈也牵起嘴角笑了声:“是吧,都这样说。”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弋戈却还是没有离开,她甚至看了看蒋寒衣。

    蒋寒衣直觉地意识到,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问一句有没有吃饭。

    “你…吃早饭了么?”蒋寒衣问。

    “吃了。”弋戈说。

    “在里面吃的?”

    “不是,在家。”

    “哦,我也觉得在这里吃怪怪的。”蒋寒衣又成功逗笑她一次。

    “你爸妈刚刚在说什么?”蒋寒衣终于问起正题,“气氛看起来不太好。”

    问完,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尽管活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的情商非常自信,但面对弋戈,他总是有很多不确定。

    还好,弋戈平静而坦白地回答她:“他们不让我吹唢呐。”

    “就是待会儿下葬路上,我本来要和我外公一起吹的。”

    蒋寒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答案也太不走寻常路了吧。

    唢呐???

    他对这个乐器存在着深刻的刻板印象——遥远的黄土高原、广袤的黄土地,以及穿羊皮坎肩的西北壮汉。

    他没控制好语气,流露除了一点儿没见过世面的尴尬,“你还会吹唢呐啊!”

    弋戈敏感地睨他一眼,“怎么?”

    蒋寒衣忍不住笑,摸摸鼻子说:“没什么,觉得你的特长都挺有意思的。”

    弋戈“哼”了声:“听起来不像好话。”

    “没有啊!就是好话!”蒋寒衣语气认真起来,“你的特长都贼拉风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弋戈冷笑一声,才不相信他的话。

    蒋寒衣有点无奈,没想好该怎么接话。

    “你觉得,女生能吹唢呐么?”弋戈忽然又问。

    “为什么不能?”蒋寒衣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提出。

    弋戈笑了声,低头道:“可我爸妈就觉得女生吹唢呐不像样,不像女的。”

    “你爸妈……应该是觉得在葬礼上吹不太好吧,毕竟你还是小孩,也不是吹手班的。我听说,葬礼上的奏乐都挺有讲究的。”结合短短几句话内知道的信息,蒋寒衣选择了另一种理解。

    弋戈淡淡地看他一眼,从鼻腔里闷出一声不屑的笑声,好像在说——“你好天真”。

    蒋寒衣挠挠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点想当然,有点“慷他人之慨”,尤其在他根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

    他没想好该怎么弥补,院子里传来唢呐的乐声。

    起灵了。

    火葬虽已大力推行好几年,但在桃舟,老人亡故后,家人还是会把他们擡上山下葬。

    送葬的路上宾客大多都不用去了,基本只有亡者的亲属或好友。

    送葬队伍从大门出去,拐弯后,蒋寒衣和弋戈从侧门能看见。

    “这首叫《千张纸》。”弋戈忽然说。

    蒋寒衣“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说“挺好听的”?这可是葬礼。

    弋戈又沉默了会儿,直到送灵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内。她收回眼神,对蒋寒衣说了句“我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弋戈轻车熟路地抄近路,翻过一个小斜坡,站在半山腰上看着送灵的队伍缓慢地前行。

    陈思友年纪大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弋戈听得出来,这一首《千张纸》,主要是那个年轻的新人在扛着。

    其实她也吹过《千张纸》的。

    也是在葬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