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campus后，夜色便笼了过来。我们一路往南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少。
小城的夜又寂寥又安静。我们走在小路上，路的一面是独栋居民区的矮矮围墙，一面是排排栽好的山茱萸。偶尔有车经过。
我和韩玉几乎是并排走的，行路不宽，我走里侧，他把我微微让在前面。一边走，他卫衣宽大的衣袖偶尔还会蹭到我的衣袖。他似乎没察觉，但每当我俩衣袖相拂时，我都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味道，温暖又清冽，中合掉了这早秋时节的萧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小城的纬度和北京差不多，早秋的空气也几乎和北京秋天的味道是一样的，这是难得的我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热狗好大一个，我吃了一半吃累了，便把包装纸重新折好，攥在手里。他看我不吃了，于是说道：“用我帮你放书包里吗？”
我站定：“好啊，谢谢你。”
他拿过热狗，拉开我书包拉链，扯得力气大了，我还往后退了半步，他在我头顶说了句：“抱歉啊，劲儿太大。”我有些无语，估计他平时真的不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立马找借口大声说：“我还是拿在手里吧！我怕书包里有味道一会儿！”
但还是晚了，他看到了我藏着书包里的空奶昔杯子。
他没做声，把热狗放好便轻轻把拉链重新拉上。然后还像拍小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书包：“放好了。”什么也没提，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把一个破烂儿塑料杯子藏书包里。
我尴尬死了，要是此时来一辆车，我恨不得撞上去！
完蛋了完蛋了，他肯定觉得我对他有意思，打草惊蛇真是糟糕。
正当我内心咆哮时，他岔开话题说：“我发觉你吃的好少。”边说边比划饭量：“你知道我和胖子上高中时，出去吃必胜客，我俩人能吃五百多的。”
我还在尴尬的情绪里没出来，于是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下，五百多，那确实不少。
他继续比划：“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必胜客有沙拉台，一个盘子随便装，不管装多少，都只算一个盘子的钱。那时我俩还都是浑小子，研究怎么薅社会主义羊毛……后来我俩托着将近半米高的沙拉回到位置上，服务员一个劲儿白我们。”
那个啰里吧嗦的韩玉又回来了，接下来他给我讲他们的独门秘诀：先铺一层圣女果，然后见缝插针铺黄瓜片，再然后是……他讲的非常细致，每层怎么铺的原因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天哪，我对怎么往高了铺沙拉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他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韩玉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认真叙述事情时总让人想睡觉。他可能真的语文不太好吧，他自己描述得兴致勃勃，其实内容干巴得要死，像做文献综述。我这边努力去听，却频频走神。
后来我俩在一起，他和我坦白，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法忍住不说屁话。他在外人面前踏实、沉默，像山岳一般。到了我这里，能嘴里叨叨一整天：不是把我的小名‘波波’编唱进所有他能想到的歌，就是给我念叨这家超市大米贵，那家餐厅鸡翅咸，邻居家狗狗令他没有安全感……对话里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是毫无营养的碎碎念。
我之后睡眠变好，也是因为他睡前喜欢给我讲自己初高中的故事，我一般听第一句就睡着了。有次他给我唱胖丁之歌——神奇宝贝里胖丁的技能，只要一唱歌，周围人全睡着：
波波拉拉布波哩波波哩布……
他唱了三遍，一边轻轻拍着我一边沉沉唱，我反而很精神，一点睡意也没有。
再后来他升职了，有次在家办公，我听他给组员开会。会议结束，我感慨：好佩服你们组员！你讲了三十分钟居然没一个睡着的！
（胖丁之歌好好听的，可以找来听听！）
我俩就这样走啊走，他讲到第十三层要记得铺夯实的鸡蛋沙拉时，突然指着一个消防栓说：“一个！”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黄色的消防栓矮墩墩的，中间的圆形把手就像个大眼睛。消防栓真的很像矮胖子大眼仔。
我想起看过的小黄人大电影（Minions），里面的独眼小黄人Stuart和消防栓搭讪，说的是：
Bello!Papaguena~(Hello!PrettyGirl~)
小黄人用的语言是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有西班牙语的混合体，那个语音语调要多气人有多气人，特别搞笑。当时我看了好几遍，就记住了。
我想起早上老韩考我那个红肚子小鸟叫什么，我没答上来。于是我故意考他：“你知道消防栓叫什么吗？”
我猜他肯定一板一眼说firehydrant，结果没想到老韩不假思索说：“Papaguena~”
我：！！？
他说：“你是要问这个的吧？小黄人那个片段我看了好几遍，后面一句是Tulebellamelepapaya，不过这句我就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了，还去搜了西班牙语，但都是比较随机的词拼在一起。我猜是夸消防栓姑娘，然后约出去吃晚饭之类的。”
我好挫败啊，为什么他一下子就猜到我的梗了。我还想卖弄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的。
（老韩真的超级喜欢小黄人。我俩还会一个扮演Bob，一个扮演Kevin或是Stuart，你一句我一句说小黄人的台词。Minions2刚出预告时，我俩看预告看了几十遍，每晚都会点出来看一遍，然后可爱到在被窝里踢腿，数着日子等正片上映。
再之后我给老韩买了件夏威夷风的香蕉图案大衬衫，他穿上去环球影城玩，被小黄人们追着亲了一条街：MuaMuaMuaMua的。最后我给他在小黄人的团团簇拥下拍了张照，平时稳重得什么似的男人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晚上回宾馆还在和我感慨说：我真的好喜欢小黄人啊！它们太可爱了！这件衬衫我要回家裱起来！）
我俩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数消防栓。我也不傻，我知道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多走走，锻炼锻炼。我想说这个方法真的还不错，给我一种老夫老妻饭后遛弯的错觉。
数着数着，我俩就开始比赛了。
隔着老远我立马指到：“Papaguena！”然后给我算一分。谁先指到算谁一分。
而且可有仪式感了，必须要大声叫出：“Papaguena！”才可以。有时我俩同时看见，那就比谁抢答得快。又蠢又刺激的积分游戏。
老韩玩游戏有天赋，不论是玩牌这种考脑力的，还是指消防栓这种考反应的，他都游刃有余。
后来我就开始耍赖，走着走着开始小跑，率先跑到可以看到下一个消防栓的位置大吼一声：“Papaguena！”然后站在原地得意洋洋回头看他，等他笑眯眯走上来。
走了大概一多半路，他6分，我5分，比赛进行的十分胶着。
回家的路是个大上坡，我开始气喘吁吁，但丝毫不想输，斗志昂扬。
韩玉云淡风轻的，没我这么张牙舞爪，但他每次都稳稳比我多一分。
两个二十多岁的人了，因为指消防栓玩得不亦乐乎，也是奇迹。
有个拐角，我风驰电掣冲过去指着消防栓大喝一声：“Papaguena！”结果拐弯处颤巍巍走出来一个老奶奶，把老奶奶差点吓一跟头。
我连忙道歉，还给她解释说这是可爱女士的意思。老奶奶开开心心走了，她是真没想到一把年纪还有人真情实感喊她prettygirl……我倒是没说我指的是消防栓……
老韩一点都不觉得游戏幼稚，反而很投入地在玩。有时候我悔恨得直跺脚，死命和他掰哧刚才那一分明明应该算我的，他就优雅地摇摇一根手指头：“不是哦，是我先。”这人用最风度的行为做着最不风度的事，也不知道让让我。
他还故意正色道：“要尊重规则，认真比赛。波波同学，我这是尊重对手。”
我翻白眼：“拜托了，不要尊重我，放放水吧！救救孩子吧”
我是真的很想赢，一生要强如我，就因为太要强都给自己整焦虑了，这人怎么能这样！他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后来我们发现这个比赛的乐趣一大半来源于斗嘴。
我说：“刚才那个我先。”
他说：“是我先。”
我说：“虽然‘Pa’字我说慢了，但是‘Guena’是我先说完的。以谁先说完为准。”
他说：“那是因为你说的是‘Paguena’，你少说了中间那个‘pa’。”
我说：“北京人说话喜欢吃字，你没听说过吗？”
他面无表情：“北京人说外语也吃么？反正我先。”然后趁我不注意他又指了一个。
……
就这样一路走到我楼下。我以一分之差惜败于他，很不甘心。他能赢完全是因为他本身就知道哪里会有消防栓，而在今晚之前我根本没注意过这些大眼仔。
本来我还在惋惜自己输了，和他兀自纠缠这游戏一点也不公平，说着说着，他便不说话了。
韩玉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漫长的归家路到此为止了，现在即将要和他告别，就又有些失落。
这是我迄今为止在这个城市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没有之一。我好舍不得和他说再见。我想同他一起回家，和他待在一块儿。
韩玉站在公寓楼前的榆树下，树影盖在他脸上，他高高大大，我只看到他嘴角轻扯：“今天走了三十多分钟，也算是锻炼了。明天想赢我的话需要再接再厉呀。”
不知为何我有些想哭。我在想，要是能被他抱一抱多好啊。
我点点头，声音有些涩涩的：“明早你要一起去学校吗？”
他说：“那肯定的，这种事情重在坚持。明早还是七点钟楼下见，所以你今晚要早睡。”说着他便转身要走，我脑子一抽喊住他。
我匆匆忙忙从兜里抽出20刀纸币：“奶昔，甜甜圈，还有热狗的钱。”
他没接，刚才的微笑也不见了，哂笑一声：“我没兜。”
他这个谎撒的大言不惭，卫衣兜，裤子兜，光我看见的就有三个。
我指指他卫衣那个兜说：“这不就是，再说一张纸能占多少地方？”
他躲开我的手，往后退：“这点钱可不够。”
我脸一红，原来是钱不够，估摸着又拿出十刀来，这下总该够了吧。
韩玉看了看我，没憋住，终于不再严肃。
他说：“傻不傻，盼望你好起来的心情怎么也值几千万吧，三十刀就想打发我？这点钱你还是自己收着吧。”随后他长腿迈开，跑了几步到了大门外，生怕我追上去塞钱似的，冲我挥手：“明天见啊，我的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