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路悄声给宋君白解释:“那只京巴狗,是奶奶小时候养的,叫团团。”
“我可以拍几张照吗?”
宋母是行家里手,自然知道这双面三异绣的珍贵之处,倘若是出自任何一位同行之手,她都不会提出如此失礼的要求。
“当然可以,您随意。”沈路顿了顿,“我奶奶绣了好多年,也没遇到喜欢它们的人。”
宋君白不懂刺绣,但她却很快想到了另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能卖吗?”
“小白!”宋母掏出随身的卡片机准备拍照,听见宋君白这句却罕见地厉声道,“这些东西非常珍贵,根本不是可以用钱衡量的,你这样问实在太失礼了!”
沈路摸了摸鼻子:“珍贵倒是不至于,但我的确……”他躲开宋君白的眼睛,“不是很想卖。”
毕竟,这是奶奶留下的东西。
宋君白抿了抿唇:“抱歉。”
“该我抱歉才对,叔叔和阿姨帮了我大忙……”
“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宋君白打断他,“是我不对。”
宋母拍了几张照,又小心地把报纸抖干净重新罩上去,她甚至没舍得拆开其他用报纸封住的作品,只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小路,你也知道,我是做这行的,这些东西有多珍贵,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你家长辈的遗物,我也说不出买卖这样无情的话,但我有另外的想法,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您说。”
“最近两年,传统刺绣织品的销路一直在下滑,这东西不是刚需,又和主流消费者之间存在着隔阂,我和小白爸爸一直在寻找出路。”
她苦笑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家祖上就是做绣娘开裁缝铺的,我喜欢这些,也只懂这些,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到出路把这行继续做下去,毕竟我们手底下还有几十个跟我一样除了会点裁缝手艺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师傅要养活,但小白爸爸不一样,他想法多,见识的东西也多,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想转行了。”
宋君白垂眸,父亲的选择不能说错,他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十多年前从农村走出去,白手起家,算不上借岳家的力量,毕竟岳家当时也只是个小小的裁缝铺,他擅长经营,又恰好赶上了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改革的风潮,才能一跃成为小有名气的商人。
但他到底是正经生意人,距离某些藏在城市阴影底下的圈子太过遥远,也远未见识过真正你死我活的商场拼杀,低估了人性的恶,高估了法律的界限。
“但我是真的不想转行,我也不想赚什么大钱,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就好,小白爸爸说,房地产行业现在正是风口,但我总想着,地皮啊房子啊这些东西,在旧社会,那都是地主老财掌握的东西,虽然现在社会不讲这些了,但这东西没有那么简单的,或许收益高,但风险也大,厂子里的师傅大多都跟我娘家有故交,我总得对他们负责。”
宋母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这些琐碎的事情其实没必要说给你听,你估计听着也烦。”
“没有,我觉得阿姨您看得特别清楚,你的想法是对的,如果这些东西能帮到您的话,您尽管用就是。”
沈路诚恳道。
多了后面十来年的见识,尤其是进入邢家之后了解的种种,他深知房地产行业的水有多深,同时他也大概猜到了宋君白家后来出事的缘由,大抵便是宋父一意孤行想要改行,却出了意外,连累了一家子。
宋君白抿着唇,心里也并不平静,从前她和父母鲜少交流,像许多传统的家庭那样,父母和子女的职责泾渭分明,父母从不会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情拿出来跟子女分享,子女除了学习之外,也鲜少与父母交流其他话题。
当年出事之后,相比于父亲的满腹怨恨,母亲要沉默许多,她重开了小小的裁缝店,缝纫机的声音似乎昼夜不息。
母亲是坚韧的,也是聪慧的。
宋君白一直都知道。
那些年里,母亲虽然总说幸好有宋君白撑着这个家,但宋君白心里清楚,真正撑着那个家的人,是母亲才对。
“是这样的,其实我最近和几家同行在筹划一个江南传统绣品的展子,联络了不少媒体以及商家,如果顺利的话,大概成行时间在元宵节前后,地点选在苏州的一个古镇景点,主打宣扬中华传统文化的主题方向,到时候,我想借你这些绣品作为压轴,只是借用,不会出售,当然,价格会按照正常借展的价格来付给你,你看可以吗?”
宋母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是满满的亮光,宋君白看得微微发怔,印象中,母亲似乎总是甘于隐藏在父亲的背后,父亲是台前长袖善舞的商人,她是背后那个默默支撑的隐形人。
但宋母聊起她所热爱的领域,眼里闪烁的,分明是自信到极点的光彩,令人心生动容。
“没问题。”沈路一口应下。
“你这里的环境不太好,对绣品的保存很不利,我过两天想带两个自家的师傅过来,把这些东西整理修缮一下,顺便送几个防尘保险柜过来,行吗?”
“好,都听您的。”
宋母和沈路聊得投入,宋君白和沈晴两人被冷落在一旁,对视一眼,无言以对。
沈晴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咕噜”一声。
宋君白叹口气:“妈,先去吃饭吧!”
·
沈路平常要上课,没办法带着沈晴,最开始几天,是宋母和老纪轮流带着,等沈晴慢慢适应了镇上的环境,沈路去给他报了个幼托班。
宋母也忙了起来,从省城叫过来的师傅花了两周时间把沈路家里的绣品清理修缮,妥善装进了防尘柜里,朴素的四合院西厢房门被重新换过上锁。
拍照,制作宣传手册,撰写宣传文案……真正参与到母亲的工作里,宋君白才知道母亲要做的事情有多繁杂。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宋君白的成绩跟她自己的计划一样,稳步上升到了班级前十,物理化学基本补回来了,但距离从前还差得远,她倒也不急,放学后第一件事是去馄饨店里找沈路。
沈路的情况被年级主任知道了,他不用上晚自习,下午放学了去接幼托班的沈晴,带着沈晴一起到老纪馄饨店干三个小时的兼职。
沈路正在收银,见到宋君白来了,下意识心头一紧。
从前不知道,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是真的怕了这姑娘。
早上一边晨跑一边要听骑车的沈路背古文,周末会给他整理错题集,平常有事没事塞本教辅书,不仅要做,周末还要让沈路讲题,讲不明白就是没学会……
补课太难了,简直比养孩子还难……
从前跟着小路哥混的红毛和绿毛,无不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然后含泪一人吃了一大碗馄饨,点名要吃小路哥包的。
“小白姐姐!”沈晴晃着小短腿,坐在收银台上,举着一只手冲宋君白打招呼。
宋君白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坐这干什么呢?”
“哥说店里没有招财猫,让我坐这里当招财猫!”
沈晴开心地晃了晃小胖手:“就像这样!”
宋君白:……
沈路别开眼,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伸手把沈晴拎了下来。
“哥你不要招财猫啦?”
老纪蹲在门口抽烟:“晴晴过来,纪叔叔带你去买奶油泡芙吃好不好?”
沈路:“是纪哥。”
姓纪的休想占他便宜。
老纪哼笑一声,不理他,把沈晴扛肩膀上去了隔壁。
这会儿店里剩下三四桌客人,沈路老老实实坐在宋君白对面,宋君白已经轻车熟路地从他包里翻出了试卷。
“语文87,数学62,英语92。”宋君白挨个儿看过去,神情严肃,语气凉凉的,沈路听得心里发虚。
讲道理,小白老师可比他那个书呆子班主任要凶得多。
按照高考分制,语文和数学满分160,英语110,高考的时候英语有10分的口语分,理科数学会加上40分附加分,总分一共是480.
“语文还是有进步的,”小白老师下了结论,“数学……”
小白老师皱了皱眉。
沈路喝了口水。
“你今晚把错题订正一遍,把不会的和不小心做错的区分开来,周末我去给你讲题。”
沈路又喝了口水。
“嗯。”
最酷的小路哥在不及格的分数面前,也不得不认怂。
门外老纪突然喊起来:“喂喂你们谁,你们干什么呢?”
然后是沈晴的声音:“我不要理你们!你们走开!”
沈路推开凳子就往外走,宋君白紧随其后。
门外是三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前面带着个六七岁的小胖墩。
小胖墩指着沈晴笑:“小瘸子生气了,小瘸子还不让人说。”
沈路眉头一皱,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摁在跃跃欲试想往前冲的沈晴脑壳上:“怎么回事?”
沈晴气得小胸脯剧烈起伏,告起状来倒是有条有理:“哥,他骂我小瘸子。”
对面三个小青年笑得五颜六色的刘海乱颤。
沈路认识他们,记不得名字,光记得脸了,是县里职中的学生,周末偶尔会回镇上,和沈路他们差不多年纪,以前带着红毛绿毛他们没少和这群人打架。
有个人开口:“哟,这不路哥吗?听说路哥现在从良了?可真不愧是考上高中的好学生啊!”
沈路没搭理他,转而对沈晴说:“你不瘸吗?”
沈晴憋了一泡眼泪,委屈得要哭出来,凶巴巴地盯着对面的小胖墩不说话。
“他这叫陈述事实,不叫骂你。”
宋君白缓缓捏紧了拳头,生气了。
沈晴深吸一口气:“他还骂我没爹没妈。”
那小胖墩大声道:“你就是没爹没妈,幼托班老师都跟我们说了。”
沈晴一个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但还硬憋着没哭出声。
沈路凉凉道:“这也是陈述事实,不是骂你。他们还说你什么了?”
对面小青年笑成一团:“小路哥真怂了啊,怎么回事啊才两个月不见变女人了吗?”
沈晴一抹眼泪:“他们还说我是没教养的野种。”
沈路点点头:“这就对了,这才是骂你。”
沈晴眼泪僵在脸上。
身后宋君白:?
沈路把衬衫袖子卷好,慢吞吞道:“下次告状记得找准重点,知道吗?”
沈晴愣愣点头:“哦。”
没说完沈路就几步上了前,一脚蹬过去就把先前跳得最欢的小青年踹翻在地。
“姓沈的我草你——”
沈路拳头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一拳把他后半截脏话打了回去。
“卧槽卧槽,小路哥你悠着点——”
宋君白一把拎着沈晴往后退,一个小个子的被沈路踹了一脚,没再上前自讨没趣,转而冲过来想抓沈晴,宋君白眼神一凉。
下一秒,那小个子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是浓重的酸,然后眼泪就不受控制哗哗流了出来。
老纪目瞪口呆,宋君白个高腿长,刚刚一记上踢,把自己的匡威鞋底结结实实印在了那位小兄弟的正脸上。
伤害不一定有多大,但侮辱性是真的强。
沈路余光也看见了,笑了一下,手底下没停,把几个和他早有旧怨的小混混揍得很有节奏,旁边那小胖墩是其中一个小混混的弟弟,这会儿已经吓得哇哇大哭。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保安来了,快走!”
几个小青年连爬带滚地跑了,没一会儿真跑过来两个保安。
“干嘛呢干嘛呢?哪个学校的,敢在校门外打架?”
沈路擦了擦脸上的痕迹,把袖子放下来,冷冷瞥过去,却浑身一僵。
俩保安后面跟着个老太太和一个戴眼镜的白嫩书呆子。
姓陆的年级主任,和七班的班主任。
路哥抹了把脸,要死。
“沈、沈路,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你打架?”
书呆子班主任叫徐立,来得晚一步,大约是没看清是谁在打架。
“我没有,”沈路否认得很干脆,“徐老师你看错了。”
陆主任没那么好骗:“沈路,你别狡辩,我看见你动手了。”
沈路:……
陆老太不好糊弄。
宋君白摁着沈晴的脑袋往身后推了推,慢吞吞道:“陆主任,我们没打架,就是出来看热闹的。”
陆主任:……?
宋君白能顺利转学籍过来,还多亏了陆主任,她自然是认识宋君白的,也知道宋君白成绩不错,这会儿没想到宋君白也在,还帮沈路这个刺头说话。
她其实也没看清谁打架了,但沈路毕竟凶名在外,就故意诈了他一下,宋君白这么一开口,她倒是也怀疑了起来。
“沈路你没打架,你在这干什么?”
沈路看了宋君白一眼:“就……看热闹……”
宋君白闭了闭眼:“不是,陆主任,是我在给沈路补习,就在馄饨店里,不信您进去看,试卷还在桌上呢,就是听见外面有人打架,我们想出来劝架的。”
老纪忙点头:“对对,劝架,我们想劝架的,哎呀现在的小年轻火气真大,在我店门口打架,影响我做生意嘛……”
徐立一头雾水地看向沈路,沈路理直气壮地回望。
陆主任走进馄饨店,果真看见摊了一桌子的试卷,最上面一张数学试卷满试卷的红X,看得人很生气。
“考得也太差了!”陆主任生气道,“是该好好补课!”
宋君白看了沈路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同。
学渣路哥羞愧地低下了倔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