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白把答题卡送到英语组办公室的时候,英语组办公室里只有古鹤一个人。
她走到熟悉的位置放下答题卡,又在一旁堆成小山的资料里翻找英语老师让她发下去的练习卷。
已经是深秋,宋君白穿了一件浅粉色水貂绒的线衣,配了一条卡其色的格子长裙,长发难得没扎马尾,披在肩头,只用一个同样灰调的布艺发箍将头发抿在耳后,衬着她满身不自觉流露出的书卷气,在这秋日里有种复古的温柔。
二班英语老师隔壁的卡座就是古鹤,宋君白低着头专心地找资料,不知道是不是英语老师记错了地方,宋君白翻了两遍也没翻到。
她直起腰,微微喘了口气,擡手把垂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抿到耳后,赌气似的抿了抿唇。
从古鹤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她素白的脖颈和粉嫩的耳朵,办公室里灯光很亮,照得出她耳廓一圈细白的绒毛。
“宋同学,是什么东西找不到吗?我帮你找?”
古鹤推了推眼镜,温和地开口。
宋君白扭头看他,表情平静:“谢谢您,不过不用,是一套练习卷,我再找找看。”
古鹤已经站了起来,半个身子倾过格子间的挡板,他手臂长,越过宋君白去翻那堆资料。
“我知道是哪套,昨天一班也做到那一套了,下午好像看见了的,应该就在这边。”
宋君白往后微微后仰,跟古鹤的手臂隔开一段距离,她垂着眼,眼神晦暗不明。
“是这套吗?”古鹤问。
宋君白略略回神,看了一眼:“对,是这套,谢谢古老师。”
古鹤浅笑:“我只是实习的,还没拿到资格证呢,你可以叫我学长。”
宋君白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古鹤又道:“宋同学成绩很好,经常听你们老师提起你,不知道有没有确定高考目标呢?”
“暂时还没有。”
“需要我帮忙给点意见吗?我是A大毕业的,虽然不是名校,但也是211综合院校,我在学生会待了三年,对各个院系专业还比较了解,你有喜欢的专业吗?”
宋君白微微侧头看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没有,我还没有考虑过。”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茫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普通女学生。
古鹤笑意更深:“其实时间过得很快的,马上就高三了,有明确的目标,才能更好地努力,不是吗?”
宋君白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你可以想想,你对哪方面比较有兴趣,以后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我趁着这里的老师们都不在说句实话,其实我不太认可这所学校的教学方式,我觉得太过重视分数,忽略了学生本身的追求,以至于很多学生都迷失在了无穷无尽的题海之中。”
宋君白眨眨眼,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她一句话也没说,但表情却表达出明显的赞同。
古鹤耸耸肩,给出一个惋惜的表情:“你很聪明,应该趁早多思考思考未来,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的重复做题上。”
宋君白欲言又止,最后缓缓抱紧了那一沓练习卷,扭头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扭过头,冲古鹤轻轻鞠了一躬:“您说得对,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说着顿了顿,咬了咬唇,有些犹豫道:“我如果有一些想法,以后还可以来请您指教吗?”
古鹤勾起嘴角:“当然,随时都可以。”
“谢谢您。”
宋君白抿唇一笑,扭头跑出去,裙摆和长发在秋风中轻轻飞舞,像一幅画。
宋君白从转过身的那一刻脸色就完全冷了下来,等跑过英语组办公室的视线之外,她慢吞吞地停下了脚步。
一周前,十七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退学了。
每年都有因为各种原因退学的学生,这件事并没有在学校里引发大的骚动,埋头苦学的学生们最多课间议论一两句她心理承受能力差之类的。
但落在宋君白的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个女生,是古鹤的下手对象之一。
也是宋君白唯一明确知道的受害者。
和宋君白不同,她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少女,因为学习压力大,父母要求严格,而日复一日地愈加沉默孤独,这个时候,一个帅气而温柔的老师闯入了她的生活,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关怀和理解,她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之后便是被拍了不雅照,被分手,求复合反而被威胁……
短短几个月,从天堂到地狱,最终选择了退学。
而宋君白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在好几年后,古鹤被人举报丢了工作,消息传到几年都没有人发言的校友群里,已经嫁人生子的女同学却在某个深夜里,借着喝醉,突然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说出了当年的事情。
宋君白至今记得她带着醉意的哭声,她说,她是真的喜欢过这个人,但后来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之中。
那夜群里没人吭声,大部分人早就不用qq了,宋君白以为纵使有人和她一样听见了那晚的语音,应该也会留一份成年人的体贴,假装不知道。
但半个月后,女同学再次在群里发声,她说她不后悔那天把事情说出来,但这个群里有人把她被拍过不雅照的事情告诉了她的丈夫,她离婚了,孩子归丈夫。
那一天,宋君白遍体生寒,多年前同样被谣言和暗箭撕咬得遍体鳞伤的记忆再度涌来,将她淹没。
作恶的人从来都不只有始作俑者,更有藏在暗流深处的内心阴暗者。
最近几个月来,宋君白和沈路一直有意无意关注着古鹤的动静,但毕竟学生和老师的时间差得太多,古鹤伪装得太好,乃至于两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却没想到,事情还是照着既定的路线走了下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宋君白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走过教学楼拐角,一只手从楼梯间的黑暗中伸出,一把将宋君白扯过去。
宋君白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不动声色地放下心来。
是沈路。
“这就是你说的你必须做点什么?”
沈路和她挨得极近,声音咬牙切齿地响在她的耳边,激起一片战栗。
宋君白站稳,一只手无意识地扶在他的胸口,声音很轻。
“办公室有摄像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因为太近,原本正常的呼吸声落在耳朵里都成了巨响。
“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就穿成这样去勾他?”
沈路大概是真的气狠了,一只手摸索着探上宋君白的后脖颈,恶声恶气道:“宋君白,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
沈路的手掌心很热,落在她后颈上,揉乱了她的长发,几乎烫得她一个激灵。
宋君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因为楼梯间这个存放打扫工具的隔间十分狭小,她几乎被沈路圈在怀里。
沈路很凶,但他对宋君白一直很克制,哪怕经常用野兽一样的眼神盯着她,但手脚一直很规矩,最越界的也不过是曾经牵了一回她的手。
但今天显然不一样。
宋君白擡头,对上沈路的视线,然后知道了为什么。
“你喝酒了?”
沈路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热乎乎的,带着浅淡的酒气。
沈路固执地盯着她。
“一点点啤酒,晚上和老纪喝的。”
宋君白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清晰地看见沈路的眼神。
如烈酒一线。
冷凝如冰,但只需一点火种,便会爆出一蓬烈火。
沈路有优越的唇线,清晰冷硬,生气的时候尤为明显。
“我不会有事,”宋君白轻声道,“不是有你么?”
于是火种落下,烈火燎原。
沈路手上用力,将她又往自己身前带了一把。
太近了。
不知道是黑暗还是那点微乎其微的酒气催化,又或者是宋君白被古鹤激出了灵魂深处的恶心感。
此时此刻,宋君白不想和沈路保持距离,她迫不及待地想让沈路的气息淹没自己,让她忘掉刚刚与古鹤虚与委蛇的恶心感。
“你别生气,好不好?”
宋君白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软了下来。
于是沈路的心也软成了一滩温水。
他放开了宋君白,扭过头。
宋君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然后是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如果再有下……”
宋君白忽然一个冲动,伸手捂住了他漂亮硬挺的唇线。
“没有下次。”她笑起来,眼里全是细碎的光。
沈路咬肌动了动,伸手扒开她的手,自己往外面先走。
宋君白握紧掌心,原地站了两秒。
那样冷硬的唇线,原来竟然那么软。
“喂,”她又开口。
沈路头也没回,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我今天这样穿好看吗?”
“不好看,丑死了。”
沈路加快步伐,把宋君白甩在后面,却在过转角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