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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人今日不点卯 正文 第59章 死间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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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死间篇四山谷风起

    孙有虞安顿好了柳缇,还没来及的多嘱咐,柳缇困得抱着行李合身就睡着了,孙有虞帮她锁好门,即刻赶回三处,路过深夜开着的深夜饮子铺,买了几壶饮子,特意给卫聿川加了份枸杞子汤,自从当上提辖,这小子白天忙完夜里忙,一刻不停,精神头倒是挺足,但还是得补补,别以为他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他和霓月的事。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孙有虞扬着手里几壶饮子,兴冲冲进了院里,结果院里静悄悄。

    “嗯?去哪了?”

    孙有虞拎着饮子刚要关院门,眯眼瞧见桌上似乎给他留了字条,放下手里东西,余光却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库房的门开了。

    李鸦九只绑了人没锁门吗?

    孙有虞疑惑地上前推开门,地上一滩血迅速流到了他脚边,角落原本被绑着的那个黑衣人,依旧被死死捆在椅子上。

    但眉心插进了一把剪子,人已死亡。

    血迹顺着黑衣人额面汩汩流着,已经死透,孙有虞摸了摸此人脖颈,尚存温热,捆住他的李鸦九特制绳索并没有斩砍或者挣脱毁痕,回到院子里,几间房没有丝毫闯入痕迹,门锁自己进来的时候也推开的,孙有虞翻看正厅里那摞卷宗和失踪人口册都在,接着飞快搜寻大依楼各处,一切正常。

    凶手是冲追杀霓月的黑衣人来的,不想让他透露真实身份才杀人灭口?

    凶手是此人的同伙?他怎么知道此人被关在大依楼?一路跟踪霓月和柳缇来此?埋伏在大依楼附近,待三处几人一离开,便趁机进来杀了他?

    那若三处今晚不离开大依楼呢?

    孙有虞看了眼尸体,心里有个不太妙的推测,他锁上门,朝机宜司去。

    “完颜拓,女真安设王府四皇子,女真王最不受宠的儿子,阿克丹,完颜拓伴读,十岁时跟随家族入皇室为奴,其家族人分散在辽各地,阿克丹自小谨慎聪慧,起初是完颜拓母亲府上的一个专门负责训练马匹的奴隶,完颜拓选为伴读后,一直陪在他左右。辽目前对女真族实施分而治之,他们把女真强大的一部分迁移到了我大宋东北方,而那些继续在生存在更往北境的女真就是完颜拓一族血脉,他们这簇相对弱势的女真,辽没有降低对他们的控制,还把他们聚集地换到了安设王府,为的就是防止他们的反叛。”

    徐慎给三处几人介绍着已有情报,卫聿川看着阿克丹的画像,“阿克丹这个名字在女真语意思是依靠。”

    徐慎一挑眉:“孺子可教,你个弓箭手也学上女真语了。”

    卫聿川耸耸肩,他这都是跟孙有虞学得。

    “根据我们线人传回的情报,完颜拓此人志不在朝野,亦不喜征战四方,他喜好大宋文治,之所以不受宠,是因为他和女真王的理念相悖,完颜一族目前势力在辽的控制下尚未旺盛蔓延,我们需要用最短时间把他争取过来。”

    “意思是策反他?”

    “没错,”徐慎点点头,“完颜拓在某些意识上是亲宋的,此人非常擅长经商,但辽和女真都没有足够重视他,这也是朝廷想争取他的另一原因。”

    “褚大人之前跟巡边府僵持放松榷场管辖也是为了吸引完颜拓来?”

    “他早已来了,榷场有一半的辽商都在他的行会旗下。”

    卫聿川和邓玄子对视一眼,榷场那繁荣景象他们刚见识过,有一半的辽商都入了他行会,这个完颜拓果然有点东西。

    “完颜拓几乎不露面,偶尔来宋辽边境监查他的各路生意,此次榷场的大动作,他会在宋辽边境多留些时日,你们要做的,就是在他返回辽之前,把他彻底归于我大宋。”

    霓月皱眉:“从碧澜河捞出的那二十一具尸体会是他们干的吗?凶手还没抓到,怎么又来一个事。”

    “榷场大门一松,他国细作确实突然多了,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个完颜拓来宋的真实目的。”卫聿川思索道。

    “你们抓到的辽奸细已经送往汴京了。”吴祥之把机宜官们覆写好的地形图分发给三处几人,想起死去的二十一个人,沉吟道,“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完颜拓一行与此事有关,我看验尸勘验上说,最早的一具尸体是三个月前被抛尸至河中?”

    “对,由于这些尸体在河里泡了太久,柳缇无法做出精准判断,皇城司已经去城中寻访死者家人了,兴许不久会有消息,即便没有人报案,我们也定会查清真相,我们都被不明不白对待过……所以此案,定会竭力而为。”

    吴祥之望着窗外夜色感叹道:“霸州的百姓,实在受了太多委屈啊……”

    徐慎没有吴祥之这般感慨,他向来很少流露情绪,“此次行动二处会接应你们,信号你们都记住了。”

    卫聿川几人看完了行动计划,记在了脑子里,徐慎收起,叫机宜官封存进库。

    “或许用不到二处,我们三处就够了。”

    “我劝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完颜拓,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了解大宋。”

    卫聿川打算先将三处几人分成两组,柳缇和李鸦九就继续盯河尸案,他和霓月、邓玄子、孙有虞伺机潜伏进完颜拓一行,从机宜司离开后,几人各自散开暂且各回各家,卫聿川不放心霓月,决定去大依楼看看那个家伙醒了没,然后去霓月小宅陪她。

    “我在你眼里这么弱?我之前只是伤了,不是废了。再说了,我最近也不想做什么,没那心思。”霓月不以为然。

    “总之今晚一个人搞定那些家伙是废了些功夫的。”卫聿川不容置喙拉着霓月往大依楼去。

    霓月瘪瘪嘴,没啥好反驳的。

    两人行至小巷中,卫聿川示意霓月停住,侧身向后瞄去,霓月暗中握紧了腰侧的刀。

    “出来吧。不用跟了。”卫聿川道。

    黑夜街巷拐角,一身影在月色投射下缓缓出现。

    “孙有虞?”

    孙有虞快步上来,扫视着十字街巷一带,已经接近子时,街上除了零星几个开着的宵夜铺子,已经很少有百姓出没,他没进机宜司,就在外面猫着,自打三处几人散衙出来,他已经跟了卫聿川和霓月一路,沿途排查着有无跟踪他们的可疑人等。

    孙有虞拉着卫聿川和霓月匆匆往主街去,这个时辰还开着的就数炙仙楼了,炙仙楼鱼龙混杂,各式人等琳琅满目,卫聿川自从刚到机宜司时被孙有虞坑过那次来过,这是第二次来,孙有虞带卫聿川和霓月熟练的在错落楼阁中到处穿梭,一会儿掏个腰牌,一会儿给点银子,沿途店小二恭敬让路,引着他来到了炙仙楼顶层一间小厢房内里,孙有虞从顶层往下望,又探查四周一番,随后关上了门。

    “不用去大依楼了,那人已经被杀死了。”

    “死了?!”霓月和卫聿川惊愕。

    “你们前脚刚去机宜司,后脚此人就被杀了。我送柳缇回家后又去了趟饮子铺,给你们买了些饮子,耽误了些功夫,等回到大依楼,人已经死了,头上插了把剪刀。被刺死的。”

    霓月气得拍桌:“到底是谁!”

    “还有个意外之处”,孙有虞顿了顿,“尸体被一刀毙命,身上捆着李鸦九那条特制绳索没有挥砍和撬锁痕迹。说明什么。”

    “凶手知道这锁除了李鸦九谁也打不开。”

    霓月惊讶:“除了我们,只有机宜司的人知道李鸦九经常研制些怪异兵器,难道凶手是机宜司的人?”

    卫聿川和孙有虞对视一眼,看来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越是这样,越叫人心里不安生,想之前,我行人司一部出使辽全部覆没那晚也是如此,等我醒来,只有六具尸体,剩我一人活着,案子至今没有告破,朝夕相处的同僚最后一面竟是冰凉的尸体,同样的事,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一日为兄,终生为父,这么说来本人也算是你们的爹爹,绝不能让自家崽种陷入危险。”

    霓月听着孙有虞诉说眼眶渐渐发红,结果听到最后几句特别想扇他。

    卫聿川听着房外炙仙楼喧闹歌舞声,沉默半晌,“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机宜司只有我、吴大人、徐大人、我舅舅知道,褚大人要严格保密,但我觉得现在不得不说了。”

    卫聿川将养虎方略所有的线索全都告知了霓月和孙有虞,两人听后一脸震惊,一时间对身边人充满怀疑。

    “哦对了,还有这个。”卫聿川掏出一张纸推给孙有虞,上面用红蓝相间的墨迹画着像是一簇火焰又像三把镰刀的印记,“你去过的地方多,你有没有见过这个。”

    “这是什么?”孙有虞拿起来仔细端详。

    “霓月身上的一个印记。”

    自从霓月被人投毒追杀后,卫聿川有两个猜测,一个是霓月之前惹到过什么人,但霓月这么多年杀过的人太多了,遍地是仇家,排除起来大海捞针,第二个是或许她从前属于什么组织,若真的是这样,那她被机宜司收编后,替机宜司卖命,从前组织定然不会乐意,除了霓月随身携带的花纹刺绣诡异的小布袋,某晚两人例行完亲昵后,霓月刚把卫聿川赶走,卫聿川抱着衣服又回来了,把霓月按在床上开始脱她刚穿好的衣服,霓月觉得卫聿川这人越发蹬鼻子赏脸了,刚要把他踹走,卫聿川在她身上一阵翻找,以为会找到什么胎记,最后在左耳后靠近脖颈衔接处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印迹,平时都被头发遮挡着,根本不会发现,而霓月自己根本看不到耳后这个位置。

    孙有虞对着卫聿川比着霓月身上拓下来的印迹,思索一番,暂时没有想起来,“这样吧,这东西先放我这,我去找朋友打听打听。”

    “追杀你的人是辽人还是宋人?”

    “不能确定,不管我问什么他们都不说话,听不出口音,要说长相的话,北境这块的人本身和辽人容貌本身就有些相似,也不好断定,不过他们很了解我,居然能避开我几招。”霓月回忆道。

    “我觉得这虎早就开始行动了,不知道最终目的是什么,也或许不是一个人,目前看起来,十一个谍人里面定是有奸细已被策反,还没露出马脚,一定会有下一步,程寰的案子似乎与之无关,但完颜拓呢?耶律大绪的信上只写了在你身侧四个字,这人到底谁啊?!”

    次日一大早,卫聿川和孙有虞邓玄子商讨如何接近完颜拓,完颜拓行踪难觅,手下生意都是伴读阿克丹在打理,柳缇和李鸦九继续配合皇城司追验尸体,霓月不放心小瓦,去城郊找她。

    “驾!”霓月骑着马穿过霸州城,往城郊小瓦家赶去,路过肉铺,霓月下马挑了几只羊腿和几包牛肉,刚要上马离开,一眼瞅见一旁巷子里,一个小叫花子嗖地一下跑掉了。

    霓月上马往小巷奔去,三两下便追上了她,把她堵在了死胡同。

    马匹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死胡同的墙上,“啊——!

    别杀我!”小叫花子吓得瑟缩成一团。

    霓月跳下马,一把揪起她歪歪扭扭的头巾,拧过小瓦脏兮兮的脸,“你跟踪我?”

    小瓦吓得不敢说话。

    “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你杀人了,杀了好几个人……”

    昨日霓月离开后,奶奶便催小瓦去请霓月回来,小瓦拗不过奶奶,烦烦气气出去找霓月,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到城外,就看到了霓月和几个黑衣人缠斗,小瓦第一次见女人杀人,手段还这么残酷,她吓得立刻跑回了家,一整夜没敢睡觉,但又好奇霓月是什么人,今日一大早跑到榷场周边还有霓月昨日经过的地方到处游蹿。

    “你这小孩怎么不长记性?榷场是你去的吗?昨日要不是我把你揪出来,被其他人抓到你就要被杀头了。去你家,你还走私什么了,今日都给我交出来!”

    小瓦一听,立刻挣脱开霓月扑腾起来,“我让你管了吗?你少管我!你就是个干活的!昨天跟你说话那个男的才是领头的!”

    “嘿你个!”霓月被怼的一时找不到还嘴之处,一把将小瓦揪上马,小瓦抗拒地还手,小巴掌啪啪打在霓月身上。

    “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我爹我奶奶都管不了我!别以为给我买肉就能教训我!你杀了人!你是杀人犯!被人追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救命啊!有人要杀小孩了!救命啊!”

    “闭嘴!你懂个屁!”

    霓月气得胸口旧伤一阵难受,按着小瓦往她嘴里塞了只羊腿,驾马掉头就走。

    “吁——!”霓月停在府衙门口,掏出令牌给府衙守卫看,揪着小瓦下马往里走去,小瓦一看是霸州府衙,吓得煞白了脸。

    霓月径直把她拖到了停尸房,二十一具尸体还躺在那里,柳缇和李鸦九这会儿不在,霓月将小瓦丢在了一堆尸体里面,小瓦被恶臭熏得“哗”地一下吐了出来。

    “你是霸州人,这里看着和平,实际有多危险不用我多说,你若还放肆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这二十一个死的不明不白的人一样,死了也没有人给收尸,只能被官府的人捞上来,扔在这里任仵作一刀、一锤凿开你的颅、勘验你的骨、翻烂你的皮,因为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被写在验尸手劄上,一日抓不到凶手,你一日就是飘在怨气里的野鬼孤魂。”

    霓月立在验尸房门口,一字一句说着,小瓦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望着门口背光的霓月,霓月脸庞笼罩在黑暗中,小瓦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此刻威严又冰冷。

    小瓦哆哆嗦嗦爬起来,被一屋尸体和霓月这么一吓,腿直接软了,一个跟头滚了出去,倒在了停尸台跟前,刚要起来,突然惊愕地看着身旁的尸体一愣,“爹?!”

    “爹!爹你怎么死了!我爹为什么在这?!”

    霓月立刻跳进房,去翻被小瓦叫爹的那具男尸脚踝吊着的标牌,于草,瞎,约三十八至四十出头,被重物击打致死,后头骨缺失,浸泡约半月有余,内脏腐烂……

    霓月悄悄藏起李鸦九写得标牌不让小瓦看见。

    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霓月闻声出去,府衙门口,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敲鼓诉情。

    “我要见知府大人!我要报官!我儿、我孙女全都失踪了!让我一个瞎婆子怎么活!我有冤情!”

    侍卫拦着她不让她胡闹,霓月认出了老婆子,“小瓦奶奶?”

    昨日小瓦回来后奶奶就心里不安生,今日一大早小瓦又不见了,她摸索着小瓦常去的地方都没找到她,儿子离家半月有余未归,之前交待过他若回不来,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老太太忍了半月,这日小瓦又不见了,小瓦是她心头肉,她忍不了了,从城郊跌跌撞撞一路问询到霸州府衙,豁上老命也要报案。

    霓月搀着小瓦奶奶来到了停尸房,小瓦连忙抓着奶奶的手去摸索于草的脸,“奶奶,爹死了,他躺在这里,杀他的人还没有抓到。”

    两行浊泪从老婆子眼中流下,她是个瞎子,看不见但却摸得出这就是她儿子,老婆子一路辗转早已精疲力尽,如今得到晴天霹雳,天都要塌了,双手支撑不住拐杖,眼看着就要倒下去,霓月一把托住了她,将她带出了停尸房。

    “你确定这是于草?”

    “是,我儿子,鼻梁骨中间有段小断节。小时候爬树摔的,约莫不到六尺高,左掌心有块烫伤,看不见,被炉子烫的……”

    霓月听着老婆子讲述,一一和勘验手劄上的细节都对上了,霓月大松一口气,意外惊喜,案子居然有进展了,但她惊喜之余,却见小瓦蹲在台阶上嚎啕大哭。

    她爹死了,她以为等他回来能有糖人吃,没想到成了一具尸体。

    “敢问姑娘名号?”老婆子摸索着霓月的手问。

    “霓月。”

    “于小瓦,你过来。”老婆子转身向小瓦说道。

    小瓦跌跌撞撞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擡起拐杖横打小瓦膝后,小瓦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奶奶!你打我!”

    “站起来!跪下!叫师父!”

    于小瓦愣住看向霓月,红肿的双眼懵懵懂懂,不知是为何。

    “我管教不了你,遇上霓月师父是你这辈子的福气,还不跪下磕头拜师!霓月师父年少有成便成了官府的人,这身为女子更为不易,你跟着她学做人学武艺,若要让我再发现你出去鬼混胡闹,我打断你的腿!”

    “奶奶你不要我了!”

    “你若不争气,从今往后不要叫我奶奶!我于你断绝关系!”

    小瓦瘦弱身体飘乎乎愣在原地,不到半日,她知道爹死了,现在还要叫这个杀了好几个人的陌生人师父,小瓦一时无法接受,奶奶一棍打过来,小瓦直挺挺冲霓月跪了下去。

    “磕头,叫师父。”

    “别别!”霓月连忙阻拦,她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

    小瓦抹干净眼泪,脆生生朝着霓月磕了三个响头,再次起身,额前已是破皮通红。

    “师父。”

    “霓月姑娘,我于家所有人都在这里了,请你一定将杀害于草的凶手捉住,我祖孙二人当牛做马也定会还你恩情!”

    霓月看着面前佝偻着身躯、清苦执拗的老婆子,和跪在地上眼神倔强又充满依靠的小瓦,心中充满了酸涩和为难,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管这份闲事,若是以前,她定会拒绝哄她们出去嫌她们哭哭啼啼烦人,如今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大风刮过,府衙上空云腾翻涌,霓月闭上眼,心里默念三个数,若是再次睁眼,看到的空中是云,她便轰她们走,若是出现蓝天,她就应了这个委托。

    “一“

    “二”

    “三。”

    霓月睁开眼,霎时间晴空万里、云朵散去,霓月被阳光耀得睁不开眼,她顿了顿,上前扶起了小瓦。

    “于小瓦,做我的徒弟要肯吃苦。”

    小瓦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喜极而泣,激动地赶紧点头,“嗯!”

    “更得多吃肉。”霓月把羊腿和牛肉塞她怀里,“别让我看见你瘦不拉几邋里邋遢的样子。”

    小瓦开心地抱着奶奶又蹦又跳:“奶奶!我有师父了!我有师父了!”

    她少了一个家人,但现在好像又多一个家人了。

    “好了,现在,把于草离家之前见过什么人,谁带走了他,他都跟你们嘱咐了什么,一五一十,全告诉我。”

    霓月拿来笔墨,搬出石凳,准备记录。

    “小瓦是我于家唯一一个能看见的人,她是我们的眼,我儿于草虽瞎,但耳朵异常好使,他在城里一个琴坊做箜篌,也给琴坊修琴,手艺没得说,掌柜的总克扣他工钱,于草看不见,但摸得出,这点钱不够我们三口过日子,小瓦有次去琴坊找掌柜的理论,被打出来了,于草从那之后就想换个不被人欺负的营生,但一个瞎子,哪有那么好活?”于奶奶叹了口气。

    “爹开始到处找活做,他去过城里好多地方,有时候一天只能带回来几文钱,有天夜里很晚爹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找他,走到村口后街时候,看到有个男的在跟他说话,拿了一个东西给他。”

    “什么东西?”

    小瓦皱着眉头仔细回忆,拿起霓月的笔墨,在纸上画起来,“我隔得远,看得不太清楚,因为爹突然吹了声短哨子,我听见了就蹲在草里,没再过去,我老是在外面玩不回家,爹和我约定,只要他出来找我,听见他的哨声就原地不动,不许再乱跑。”

    “大概是这样的。小小的,不太大,我画得丑。”

    纸上是一个直立椭圆瓷瓶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瓶肚中端有个横向伸出来的小嘴。霓月仔细回忆,似乎在李鸦九库房见过类似的,看上去像个听翁。

    “然后呢?”

    “爹好像蹲下去还是趴下去了,我看不见,再站起来的时候,那人给了他一袋银子,就走了,等他走没影了,爹才让我过去,回家后告诉我和奶奶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霓月立刻掏出完颜拓和阿克丹的画像给小瓦看:“是他俩其中一个人吗?”

    “不是。”小瓦摇摇头。

    “后来那人又来了?”

    “没再来,但是爹好像找到活做了,没跟我们说是什么活路,早出晚归了几天,每天带回来的钱比在琴坊赚得多,有天大早他出门前告知我和奶奶,他这几天要是回不来,不要找他,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他更回不来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瓦你过来,除了你爹,里面这些尸体,你还认得出谁?”

    霓月把小瓦拉到停尸房二十一具尸体旁边,跟在霓月身边,小瓦没有那么害怕了,她仔细辨认一番,摇了摇头。

    “你留在这里,晚些时候会有人回来,你找一个叫李鸦九的,把你画得东西给交给他看,等他安排就好了。”霓月起身比着小瓦画得东西又画了一份带走。

    霓月出了府衙上马,匆匆往三处奔去,她猜测或许是有人利用于草超绝的听力来做什么事,但于草后来不想做了,才被杀掉,小瓦画的那个东西,大概率是个改造过的窃听百十米外动静的听翁,重金找到瞎子给予窃听装置,那另外二十个人虽然各有明显缺憾,但或许生前都有过于常人之处,缺憾带来了另一方面的长处,找到他们的人,便是看中了他们的长处,利用他们来做事?

    如此看来,或许是辽人的手笔。

    回到三处时都不在,卫聿川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和一张地图,完颜拓今日似乎有动作,他们已经先出发了,要霓月拿着地图到上面标记的地方汇合。

    霓月仔细辨别了一番字条上的字迹,确认是卫聿川书写习惯无疑,这才拿着地图往城外赶去。

    “这个完颜拓,确实比我们想象中要了解大宋。”邓玄子下马,驻足在山谷处,望着前方静悄悄的荒郊野岭,此处是一片戈壁和山岭交汇之地,偶尔一股旋风卷起一层黄沙悠悠升空,茅草、枯枝摇曳颤抖,互相击碰摩擦,飞砂走石。

    “这边我们是大宋,东北面是辽,西南面是西夏,他这是把据点放在了三国交接处。”邓玄子指着地图上所在的位置。

    “汇通三国的偏僻之地,做三国生意,任何一国对他有威胁,可随时撤退,因为地界敏感,三个国家不可能轻易动火,而且,雇佣了很多宋人。”卫聿川眯眼望向山谷中悄声忙碌的一处寨子,“既是和平商贸,也算是人质,如果真的有事,以大宋的风格,不会伤害本国百姓。”

    三人已经换了装扮,卫聿川一身棕色皮袍,特意粘了一圈胡子,扮成了完颜拓手下辽人商行的皮货商,孙有虞穿着榷场官员灰色官服,邓玄子扮得是他手下。

    完颜拓有三个大本营,黄崮山东北角这里最大,汇集了皮货、矿采、马匹,今日他会在此地和榷场官员私下见面,原本计划是孙有虞潜伏进此处做皮货商,但孙有虞给朋友去了信,这几日陆续有人来商讨霓月耳后那个印记的事。

    “霓月怎么还没来?”邓玄子问,“我们得下去了,已经等了太久了,完颜拓非常谨慎,如果不守时,他肯定会撤退。下次再蹲他,就不好蹲了,而且那家伙,我跟孙有虞得尽快把他藏回城里,在这里有隐患。”

    邓玄子指了指山洞里藏着的被弄晕的辽商人。

    卫聿川从山坡高处跳下来,也有些疑惑,“沿途路上没人影,她动作应该很快的,难道走错了?我们给她留的地图,圈出来的标记,是这里,没错啊!”

    卫聿川重新把手里三张地图放在一起比对,第四份留给了霓月,四分地图都是他亲手标注的,一模一样。

    “你们先下去进寨子,虽然她一个人能灭了所有人,我怕她遇上别的事。”卫聿川返回去山洞里牵马。

    邓玄子有些无奈:“你觉得完颜拓这种谨慎的人,发现自己商行队伍里少了一个商人,他会怎么办?”

    “我很快回来。”卫聿川上马立刻飞奔离去。

    “啪一啪一!(快点快点)”

    一个小太保催促着几个脚夫搬运货物,其中一个穿着简陋粗衣戴着大帽子的脚夫骂骂咧咧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低着头和另外两个脚夫一起扔了个箱子上马车,转身擦了把汗,溜走了。

    “臭男人,熏死了。”

    霓月用手扇着风,闪身进了附近一间木屋,她已经在这整个寨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了,连这里多少只虫子都数清楚了,也没看到卫聿川他们三人。

    到底是不是这里啊?难道他们迷路了?霓月摘下帽子,扇着风,她不能再在外面转下去了,刚才一起搬东西的脚夫已经忍不住打量她了,眼前这个木屋安安静静,倒是可以躲一会儿,霓月再次查看地图,黄崮山西南角,这个寨子存的是完颜拓准备运回辽的药材和布匹,没错啊!

    等会儿,存的是药材……

    霓月望着偌大的木屋里一排排一人多高的整整齐齐木箱,似乎有几百箱那么多,她在一列列木箱垒成的小道里走着,嗅着漂浮在周身的气息,这味道,过于熟悉而浓郁,久违了……

    霓月猛得掀开两侧货箱上盖着的巨大的油布,黑漆漆瞳仁瞬间亮了起来,“哗啦”油布飘到空中,满屋的箱子里,是不计其数的一颗颗底野伽。

    卫聿川从黄崮山一路寻到河畔,都没有发现霓月,他已经寻了另一个完颜拓的据点了,今日只有守卫在,大部队似乎出去交易了,只剩下稍远点的山后西南角。快马加鞭赶到据点附近,卫聿川瞧着里面似乎一切正常,正打算找个隐蔽之处摸进去时,转头在一个树后看到了三处的马。

    霓月怎么来这里了?

    寨子里卸完货的脚夫都在乘凉,太保们在检查马匹情况,准备出发,一辆马车驶出寨子,卫聿川借着马车遮挡潜了进去。

    寨里弥漫着草木和药材味儿,卫聿川正好借此探查完颜拓都看中些什么东西,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守卫转悠,卫聿川无处躲藏,只好躺下贴地,“嗖”地一下滑进了众多木箱下面的缝隙,在箱子底端费劲的挪着,这些守卫和太保居然都不交流,有事打手势。

    卫聿川瞄见寨子后方有个小木屋,似乎没有人,他趁守卫前脚刚走,后脚滑出地面,溜进了木屋。

    一进木屋,卫聿川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扑了满怀,窗边靠墙过道似乎有个人在蠕动,卫聿川握紧了匕首,侧身贴着高高的货架往窗边去。

    “霓月?!”

    霓月蜷缩在地上背对着卫聿川似乎在啃什么东西,非常投入,完全没有听到卫聿川喊她,卫聿川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只见霓月嘴里吞满了黑棕色的底野伽,半张脸都粘满了黏糊糊的丸体,像长了络腮胡子一般厚重,她双目通红兴奋,一见卫聿川来了,突然傻笑起来。

    “卫聿川。嘿嘿。你怎么来了,嘿嘿。这里有好多小人啊。”

    卫聿川一看霓月这样彻底绝望,完蛋。

    磕高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还有小胡子?”霓月猛地凑到卫聿川脸边,上手撕他的假胡子,“嘿嘿,这样也好看。”

    接着一脸痴汉笑又突然严肃:“谁让你看我的?不许看我!我意志薄弱,请不要再勾引我!”

    卫聿川飞快整理着仓库把一团糟恢复原样,霓月颠颠地在后面跟着卫聿川上蹿下跳,像只猴一样搂着他脖子四肢盘在他身上,“卫聿川!我可喜欢你了!你就是烤鸭!烤羊腿!我无条件爱你!宽容你!”

    “我谢谢你,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跟我说一遍吧。”

    “我在天庭!这桃子可好吃了!你得尝尝!”

    她笑眯眯地双手嘟着卫聿川的脸,把他挤成了一个嘟嘟嘴,心花怒放亲了上去。

    卫聿川被她啃得喘不动气,心如死灰,大力推开了霓月,他看到地上皱巴巴的那张地图,

    这根本不是他留下来的那份,而是一张全新的,只有完颜拓药材据点的地图。

    地图被人掉包了。

    卫聿川又捡起那张留给霓月手信,字迹是他的无疑没错,所以霓月才会深信不疑来了这里。

    来不及多想,得先离开这里,卫聿川看着满屋的底野伽,这东西是害人的,但若是现在处理掉定会引起动乱,他还没搭上完颜拓,只能下次再处理这些东西了。

    卫聿川推开小窗户一条缝,屋后面是片树林小溪,一个铁锅在咕咚咕咚煮着什么东西,卫聿川跳出窗户,跟霓月比了个“嘘”。

    “吁!!!”霓月煞有介事、中气十足宛如牛哞。

    “你小点声!”

    一直骑到离开了山坳,卫聿川才送开缰绳把霓月放下马,把两匹马拴在岸边,卫聿川拖着霓月来到了河边,把她按坐在地上。

    “我现在必须让你把吃掉的全吐出来。”

    霓月仍旧亢奋地一脸笑嘻嘻:“我不要!”

    “那你忍一下,我要上手了。”

    卫聿川说完手指抵进了霓月喉咙猛地一按,接着在她后背一击,霓月突然惊恐瞪大双目,接着痛苦地弓腰跪在了地上,从胃里反出一股力量让她撕心裂肺地呕吐,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卫聿川没有停手,紧接着更大的一股力击中她后背,霓月一个踉跄趴在了河滩。

    卫聿川赶紧去扶她,霓月吃力摆了摆手,趴在地上往河边爬去。

    她猛吸了一口河水的腥味儿,被熏得剧烈吐起来,黑色的粘稠物一股股喷到河里,卫聿川总算松了口气,给她擦着嘴,喂着水,似笑非笑,“你还无条件爱我吗?”

    霓月恍恍惚惚、有气无力摊在他怀里:“我……我……我去你大爷。”

    当卫聿川驮着颤颤巍巍的霓月赶回黄崮山皮货寨时,邓玄子和孙有虞已经下了山坡,进入山谷了。

    卫聿川掏出一只黑鸽,在黑鸽肚子狠狠捏了一把,扬手抛向天空,黑鸽“咕咕”飞向山谷,叫声空旷响亮,相信邓玄子他们能听到。

    “我得下去了,你带山洞里那个皮货商回机宜司……别,你打晕他,放在府衙停尸房。”

    霓月从马上下来近乎腿软,迷迷糊糊掏出一沓笔录塞给卫聿川,“二十一具尸体已经有一具家人来认尸……是那个榷场抓到的小瓦的爹,有人用听翁训练她爹,我给小瓦看过完颜拓和阿克丹的画像,她说不是这两人,我要回城冷静一下,让李鸦九给我点控制瘾的东西吃,晚些时候来找你们。”

    卫聿川快速翻看霓月的记录:“还真是意外惊喜。季铎他们进度怎么样?”

    霓月掐着眉头揉揉眼睛:“我,我没看到他们,兴许还在查。小瓦虽然说找她爹的不是完颜拓和阿克丹,但保不齐是他们的手下。如果真的是他们干的,在大宋边界陆陆续续杀了二十一个,是狠角色,多加小心。”

    卫聿川整理好着装,戴好毡帽,点点头跟霓月告别:“小心一处的人。”

    “小心完颜拓。”

    孙有虞三进三出的新宅院在霸州西南边,坐北朝南,里院中央有个小莲花池,宅院房屋用的都是敦实的好木材,孙有虞给柳缇留了朝东的一间,他住在荷花池对面西间,照理说东边比西边更舒适也更敞亮,但孙有虞把最好的留给了租客自己,柳缇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日跟着皇城司在城里忙活了一天,回来太阳光还微弱,这才有机会正式打量一下气派的宅院,柳缇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床榻抵她之前睡的两个大,房里飘着檀香,孙有虞嘴上说是刚搬进来凌乱没收拾,但每间房里都堆着暂时没拆封的货箱,似乎已经规划好了用途。

    柳缇洗了完身子冲去了一身疲惫味儿,拎了桶水,点了盏小烛台,开始挨着打扫宅院,临近亥时,夜已经很深了,孙有虞还没有回来,宅院大的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定好小卫潜伏进寨子吗?孙有虞怎么还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接近完颜拓顺不顺利。

    柳缇刷干净了正厅的地,准备换水再擦桌椅时,侧身看到了正厅一侧还有间小隔间,她擡着水桶往里去,推开里间的门,有些诧异。

    宅院其他房间都还没收拾出来,这里地面却干干净净,桌椅和帷幔也都是新的,似乎主人刚搬进来就已经打扫过了。

    柳缇举着烛台,掀开帷幔小心探进去,房间深处的高架桌上,似有一排排墓碑牌位状的影子,就在柳缇握紧了烛台想往里一探究竟时,烛火突然被扑进来的一阵风吹灭,一切陷入黑暗前,一个身影出现在柳缇背后,身影借着月光投在眼前帷幔上,渐渐向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