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归山篇一“我们每个人,很可能被同一人所害”
霓月要去的地方,只有卫聿川不在时才能放心去,这个地方,就是卫聿川的家。
霓月从没去过卫聿川家,只在戒断底野伽之后去过他舅舅肖崧在机宜司不远处的宅院,那次也没有进去门,肖崧一家似乎很疼爱卫聿川,又不想跟他沾染过多关系,大抵还是因为几年前在汴京出的那件事,怕被间接牵连到。
而卫聿川母亲肖婉玉,霓月没见过,也并不了解,只听柳缇说过被贬出宫前在大内做女官,帮皇帝筛选审批奏折,统领手下的女官队伍,因为立场问题成了政斗的牺牲品,这才被弹劾出宫。
只不过肖婉玉行事低调,霓月对她的了解少只有少,甚至没有正面见过她,跳过城中这片屋顶,前方就是城北的民宅了,卫聿川家在城北,三处他们几个人家中最靠北、也最靠近辽地界的地方,霓月不懂他为什么和母亲住在这稍显偏僻的地方,住在城里热闹些不好吗?
隔壁邻居家的狗也睡了,霓月轻巧翻进卫聿川家院墙,迅速探了下房况,堂屋一间、卧房两间、伙房一间、令霓月意外的是,居然还有间小书房,门上贴着一张纸:卫聿川和狗不得入内。
霓月噗嗤一下笑出来。
书房面积不大,但是一看精心布置过,霓月推开窗跳进去,屋里都是些兵书和经世治国的书册,各式笔记和分析经纶摞了满满一墙,没有任何卫聿川的字迹,都是一个女人写得,看样子应该就是肖婉玉字迹,苍劲有力,大气流畅,霓月再往里翻一番,居然还有辽的地图。
从咸平初年至今,辽的变化肖婉玉居然一直在收录。
霓月小心翻着书案和柜子,居然在书案下摸到了一个机关,按下去,一把长剑从夹层中掉下来,霓月拉开剑鞘,利剑沉重锋利,剑身带有回响,是把难得的好剑。
霓月不禁想问问卫聿川,你娘这么厉害,你知道吗?
翻遍书房都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霓月看到后院漆黑的肖婉玉卧房,蹑手蹑脚翻了进去。
肖婉玉已经睡着了,房里陈设简约干净,霓月拉开衣柜,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最终目光落在床尾那个巨大的木箱上。
跟床一样宽,上面摞着些衣物,看样子里面能装不少东西。
霓月小心跨过熟睡的肖婉玉,掏出李鸦九制作的万能铜丝,三两下轻松打开了箱子,借着月光在里面翻找一番,霓月发现了一个碧绿的小盒子。
打开它,里面放着一只镶着金块的玉镯,霓月举起它,在月光下闪着翠亮的光泽,镯子镶了八段均匀的金块,这也让玉镯手感沉甸甸的,这就是卫聿川之前表明心意那天藏在怀里想送给自己的东西,他掏了好几想找机会拿出来,霓月实际早就看见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在焰影门自己曾经住的那个破旧小房间里,墙上挂着第一个战利品,就是一小块镶着金块的碎玉。
霓月取出从焰影门摸来的玉块,放在一起比对,手感和光泽跟手里这镯子一模一样。
霓月仔细观察镯子,没有一丝缺口和裂痕,那另一只镯子……会是在卫聿川的爹手里吗?
缁娘和蓝爵说,自己练手阶段,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宋人。
当年宋辽打仗时,卫聿川的父亲卫之江为获取情报被辽人俘虏,死在了前线,据说被人找到运回来的时候,头都没了。
那……可能是我杀的?
霓月闭目努力回忆,眼前闪过少女时期被人抓着头发喂毒的片段,各种汤药往嘴里灌,喝的是什么霓月都不清楚,脑子混混沌沌,每次苏醒后目光越来越冷,心里却越来越燥热,只想砍砍杀杀,让她杀谁就杀谁,她习惯从背后杀人,懒得去看正面人的哭哭啼啼和求饶,一刀下去快速了事。
很多死者,她确实没记过样貌。
一阵凉风吹进房,大抵是感觉到了些凉意,床榻上的肖婉玉翻了个身,霓月将镯子放回原位,快速翻出卧房,给肖婉玉关好窗户,离开了卫家。
此刻是寅时,按理说是一夜当中人睡得最熟的时刻,但有人却难享熟睡带来的安详,有时候天快亮时才能睡着,卫聿川寻遍整个大宋也难解她夜不能寐的痛苦。
肖婉玉缓缓睁开了眼,起身望向床尾那个巨大的木箱,那是她的嫁妆和财物,里面都是当年卫之江送她的东西,月色洒进屋里,肖婉玉推窗望向黑夜中消失的人影……
她查了这么些年的事情,看来被撬开了头,要有眉目了。
翌日早晨,卫聿川醒来发现霓月还在熟睡,嘴角还留着口水,四肢攀在他身上,毫无姑娘家的雅观,卫聿川往上拉了拉被子盖住她裸露的后背,谁知霓月一个翻身把卫聿川踹下了床。
“……”和霓月睡觉容易被误伤。
床上的霓月胡乱扑腾发现手边扑空,慌张摸索,“爱妃呢?!朕的爱妃呢?!”
卫聿川憋着笑去扭她脸:“醒醒吧!日上三竿了。”
霓月懵懵噔噔睁开眼,看到卫聿川气色比昨日好了不少,拍了拍他的脸,把他推到一边大步下床。
“诶?!这就不认人了?昨夜还说比以前喜欢我了?”
“睡腻了。”
霓月刚走两步瞬间被卫聿川拦腰抱回摁在床上,一顿刁钻的亲吻和摸索,“那看来得玩点新鲜的。”
“烦死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腻歪!牙都要倒了!离我远点!”霓月踢腾推搡着卫聿川,卫聿川还是不撒手,温柔地深深吻着她。
“焰影门的事怎么样了?谁要杀你?”
“摆平了。”
“摆平了?”
“我出手,还有什么摆不平的。焰影门的年轻的人都出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一个能打的。无非就是见我在外面自由松散地过好日子,还戒了毒,嫉妒我,想继续拖我下水,为他们效力罢了。”
“真的?”卫聿川似信非信看着霓月的双眼。
霓月坏笑着凑近卫聿川的唇,悄声道,“敢质疑本姑奶奶,你就是找死”。
卫聿川刚要亲咬她,霓月一拳捣在卫聿川下腹,拾起地上衣裳跑掉了。
去往三处的路上卫聿川一直紧紧拉着霓月的手招摇过市,经过一个胡饼店,季铎正和手下在点菜,卫聿川故意牵着霓月从铺子边绕了一圈才走。
季铎看卫聿川的眼神充满嫉妒。
霓月看卫聿川的眼神充满杀意。
这都逛了多少家店了?!你是要让整个霸州的人都知道老娘稍微稀罕你一点了吗?这早饭还吃不吃了?
早饭肯定要吃的,而且要吃好,卫聿川足足买了两大笆斗吃食带到了大依楼,今日柳缇当值,她早早就来了,特意换上了一些库房里的布匹,铺面上的很久都没换过了,天天摆着卖不出去,容易让人起疑心,这会儿正在闷头苦写什么东西,见卫聿川和霓月进来,慌忙收了起来。
“没事写吧写吧,我又不跟机宜司那帮老登一样,疑神疑鬼盯着别人,当了提辖又不是他们的狗,不用避着我。”卫聿川把框里一碗片面汤端出来给柳缇。
“是怕你看不懂瞎提意见。”
“……”
卫聿川努嘴笑笑,撤回了一碗片面汤,“不给你吃了。”
“那给我吃。”李鸦九从门外蹦蹦跳跳进来,抢过片面汤就喝,看到霓月也在,赶忙放下汤,“武馆……”还没等说完,想起卫聿川和柳缇在场,刚忙趴在霓月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霓月高兴的躺在椅子上直跺脚:“真行啊你!待会儿带我去看看!”
卫聿川挠挠头,怎么当了提辖之后都瞒着自己有秘密了,“别聊了别聊了,去后面,我有事要说。”
卫聿川把三人哄去后院,拿出来“今日打烊”的牌子挂到门口,打量了一下路边,关上了铺子大门。
后院正厅,之前收缴来的程寰到处散播的书册还有一部分存留,邓玄子正在一页页研究,孙有虞正在算着自己投资的各家酒楼的收成,霓月、柳缇、李鸦九分享着卫聿川带来的各式吃食,卫聿川从装备库拖了个圆形的大木架过来,上面糊着一块圆板子,“你们吃着,我长话短说,过会儿要去司里审问阿克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卫聿川关上门,开始往木板上粘一页页的纸页。
“干啥呀贤弟,这么神秘。”
“机宜司内部有细作。”
此话一出大家静了下来。
“或者说,巡边府、皇城司、机宜司里面,都有细作,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如果再多,我不敢想象。”
正厅此时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为紧张,孙有虞立刻举手,“报告提辖!我不是!”
“没说你是!”卫聿川扔过去一块胡饼,堵住了孙有虞的嘴。
“说细作这事之前,我想先说另一件事,只有这件事我们大家目标一致了,我才能往下说,接连几次案子我们都险些命丧黄泉,我不想在又捡了一条命、大家过得还算舒坦的时候再提起什么丧气话。”
“我们每个人,很可能是被同一个所害,然后被关进了卫尉寺。”
“这个人或者这个帮派,我目前虽然不得而知,但有信心能查出来,只是此事真相若追根溯源,会重新引起波澜,浪有多大,我不清楚,或许会脱离我们控制,也或许我们会卷入更危险的境地。”
“想跟我一起查下去的,可以举手,不想听的,可以出去,不想查的人,我以后保证不在你面前提起一个字,尊重你的选择。”
话刚落音,柳缇第一个举手,邓玄子第二个举手,李鸦九第三个举手,孙有虞抱着双臂思索一番,他只想摆烂,眼下有酒楼钱庄的生意,宅院也有了,机宜司的差事虽然危险,但自己运气好,摸鱼溜号总能大难不死,老实讲,他不想查。
霓月和其他三人都望向孙有虞,大家彼此交换着眼神,差不多也猜到了孙有虞的选择。
霓月起身去开门,岂料角落里的孙有虞举起了手。
“我同意。”
孙有虞同意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死去的行人司一部老大哥们,他要为他们找出操控这一切的幕后真凶。
卫聿川如释重负,冥冥之中他相信大家都会做这个选择。
“好。那我进入正题。”
卫聿川翻过圆形木板,上面一张巨大的纸页,以孙有虞的名字为起头,接着是邓玄子、柳缇、卫聿川、李鸦九,最后是霓月,顺时针连城了一个大圈,每个人名字旁标注着陈年旧案案发时日、离开卫尉寺被招入机宜司的时日、以及案情中的关键词。
所有人都被串联起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圆板。
邓玄子看着卫聿川整理的线索,感叹道,“行啊你,查到的还挺多,没少背后蛐蛐我们。”
程寰结束以后离开汴京的那晚,卫聿川偷摸溜进了卫尉寺,找到了当年三处五人的卷宗,霓月是后来者,不在此,他凭借记忆背完所有信息,出来立刻誊写了一份。
“本来之前就想跟大家盘这事,只是阿克丹和完颜拓案子来的太紧,一下子又没了时间。或者说,我们之前没有这么,呃,团结,或多或少都看对方不顺眼,甚至很难坐下来好好聊聊。”
“现在也不完全顺眼。”邓玄子说。
“我知道。”卫聿川点点头,“说完再打架。咸平末年秋,九月四日,孙有虞随行人司出使辽边境漠城,即将进入辽界的前夜,在边境一个偏僻官驿遭到不明人伏击,同行六人除了他全部死亡,满满一大箱大宋珍贵财宝和铜钱不翼而飞,两个月之后,宋辽关系突然恶化,边境战事爆发,战况惨烈,邓玄子所在的斥候营精锐小队被派去前线探查辽军动向,还未等到达指定地点,发现辽人的铁骑已经越过了边境线,小队行踪暴露,后续不知所踪,邓玄子因为得知妹妹被掳上战场当医女,到处找不到邓清子,回营地和副指挥打架……”
“那是刺杀。打架显得我很弱。”邓玄子纠正。
“别打断我说话。”卫聿川瞪他。
“一会儿干你。”
“两日之后,当时柳缇还在江南的家中,本计划嫁入刘府成家后再赶往前线,岂料在新婚之夜,新婚夫婿刘家大公子刚进入婚房便暴毙而亡。仵作验尸说大公子是五脏六腑具烂而死,但官府搜过了婚房,没有任何疑点,接着刘家为了冲喜,让柳缇嫁给体弱多病的二公子,几日后婚事又成了丧事,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刘家几个儿子都因为柳缇的婚事不明不白身亡,所有人都认为柳缇身上有邪祟,把她当做凶手送进了官府。”
“但忽视了刘家这几个儿子都有个共同点,他们前不久都在出征前去营里接大哥回府,准备婚事,计划等婚事之后都去战场,因为前线战士不够用了。”
“三起案子都发生在漠城之战前后,我们都知道漠城之战是场败仗,因此才有了后续全面开战,我当时在太学念书,父亲也死于这场战争。”
“我从卫尉寺拼凑的卷宗里发现,漠城之战充满了疑点,辽军大破我军,进攻速度如同闪电,军机情报是绝密级别,只有枢密院几个大人知道,但此战就此翻页了,后续也并未过多提起,但我们直接或者间接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我推测漠城之战宋军出了细作,细作要有行动,便会需要大量钱财,行人司那一箱财宝和铜钱都是硬通货,这是犀象案给我的启发,不管是要做戏还是叛逃都需要先除掉斥候,亦或者利用斥候为自己做事,这也是邓玄子所在小队几人下落不明可能性,随后我军情况告急,大批将士死亡,柳缇要嫁的人前赴后继去往战场,漠城通往江南有一条河,后来大家才发现河中被辽人下过毒。”
“然后就来到了七年后,宋辽已经和平,那年的宴射是和平后规模最大、最正式的一年,我被枢密院选中去表演射艺,箭矢被动手脚,重伤辽使臣,没过多久,李鸦九在兵器库夜值发生爆炸,被关进了卫尉寺。他很可能是被我连累的,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我俩在玉津园有过交集。”
“我的案子我之前复盘过许多次,做此计划的人八成是针对我。宴射之后我就会进入殿前司,当时还是汴京第一弓箭手,日后若是再有战事,我大概会有两条路,要么被派去保护圣上,要么去先锋营带兵打头仗。”
“但是我有这么重要吗?我不清楚。”
“至于霓月……”卫聿川略微皱眉看向霓月。
“来的很突然,也很随机,除了焰影门,我至今找不到什么能勾连在一起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