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归山篇四虐杀,监视,与前尘
霸州城门每夜子时关门,每日卯时打开,灰蒙蒙的清晨笼罩在半明半昧的蓝黑色薄雾中,打更人灭掉了暗红色的灯笼,沉睡中边境之城即将苏醒,拱形沉重城门被一排守兵推开,城门拉开之处,眼前拱形晦暗的稀薄画布上勾勒着一黑色人影,他伫立在城门外,斗笠蒙面,身上蓑衣缓缓滴落着晨露,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守卫们看不清彼此人面目,来者递上了一块令牌,守卫侦察此人令牌,又递给刚刚前来当值的领队检阅,领队审核一番,诚惶诚恐向来者弓腰低头行拱手礼。
“他是谁?”一个守卫跟领队窃窃私语。
“大人物。”
笔直的身影略过了一队躬身行礼的守卫,领队还在思索是否上报巡边府带人马出来接应,刚一擡头,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诶?去哪了?”
守卫们从城门洞里探出头来,偌大的城中薄雾正被北风吹散开,城中深处,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葭月的寒气让卫聿川打了个哆嗦,他搓了搓手,口中哈出的都是白汽,在曹宅隐蔽的墙头蹲了一夜,从内院监视到府门口,均未见什么异常,身为监查二院特派边境情报衙门的监察主事,曹奎曹主事的府宅冷清了些,或许本身就是个碍眼的位置,专门给官差挑刺的,高调了怕是会惹人不快,遭到报复。
但有人已经想揍他了,比如蹲在墙头一夜的卫聿川,若不是怕他再把自己关进卫尉寺大牢,卫聿川真想半夜冲进他卧房把他薅起来一顿暴打,你还睡得着?你在这个位置不是很难做吗?口口声声为我们这么揪心,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阿克丹死了,三处被姓曹的限制了自主行动权限,去哪都得打报告,再违反命令继续扣俸禄,直至把今年俸禄扣光为止。
能不能来辆马车把曹主事撞死在河里。
卫聿川抄着手叼着根草守在墙头,脑中略过了一万种刺杀曹主事的方式,不知为何此人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然当初在汴京枢密院那条街上不至于把他认成当年在玉津园宴射上给他递箭筒的那个侍者,但那个侍者身材单薄,年纪跟卫聿川相仿,丹凤眼,高颧骨,跟曹主事侧脸确实像,只是两人年纪身形相去甚远,曹主事眼眶深、眼皮上有道小疤痕,像其他官员一样身形略富态,难道是曾经在宴射那日见过他?
卫聿川晃晃头,想不起来了,宴射那日实在人太多了,正想着,几个下人推开内院的门悄悄进来了,卫聿川往树杈后躲了躲,下方院中,下人把盥洗的水盆和衣物、官服,均放置在房门口,敲了敲门房,悄声离开。
片刻之后,门房打开了一溜缝,曹主事探出一只胳膊将下人送来的物品拖入了房中。
不让下人伺候的吗?
卫聿川越过树杈,往卧房后方一侧摸去,刚要找个地方飞下去探探屋内,“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曹主事衣装完毕,推门出来,径直往院门口卫聿川所在的墙头走来。
卫聿川从树叶中闪过,飞出了曹宅,往皇城司方向去。
他要去找一个归顺在皇城司的辽人,阿速吉,向他打听一下辽有没有什么诡谲的易容术,阿速吉原本是辽一掌管礼乐的小臣,逃离政斗迫害躲到了霸州,归顺大宋后,教授边境这些衙门官员辽语,投靠机宜司的他国人均被送往汴京,由京城统一安置,皇城司权限宽泛,直接将有用的辽人扣在边境了。
接触阿速吉照例说要向皇城司打招呼,但卫聿川不想惊动任何人,便趁着城中暂且清冷时,直奔皇城司对面的一片廊楼,两年前初来机宜司时,卫聿川和其他几个谍人跟着阿速吉学过辽语,一楼堆满了阿速吉的各式书册,有大宋诗词、还有辽语典籍,刚穿过密密麻麻的书册中央空出来的羊肠小道,“啪”一大摊黏糊糊的东西从头顶掉到了卫聿川脸上。
卫聿川擡手一擦脸,满手猩红,仰头往上看,湿哒哒黏糊糊的血从木地板缝中流淌下来。
卫聿川立刻奔上楼去。
猛得推开房门,阿速吉像只被抽离了筋骨的白斩鸡面朝下倒在血泊,卫聿川突然想起萧益元死的那夜,立刻搜寻房内财物,都在,卫聿川俯身低头看着尸体阿速吉一只眼球似乎要掉出来了,另一只已经成了红血球,口鼻被人摁在墙上狠狠撞击过,血肉模糊烂成了一团,几颗门牙也不知所踪,满墙全是喷射的鲜血。
浅查一下阿速吉四肢,软塌无力,关节处均已经错位断裂,手指被拧出了白骨,参差不齐地戳出了皮肉。
虽然柳缇不在,但凭观察八九成此人是被虐待殴打致死,卫聿川回看地面、天花板喷射飞溅的鬼画符鲜血,一间不大的书房犹如炼狱一般,每道鲜血都咆哮着愤恨,跟萧益元尸体上那道果断的致命伤不同,阿速吉死状定是仇杀,这是多大仇才不用兵器活活把他折磨虐待而死?
刺鼻的血腥味充满了整个房屋,卫聿川推开窗,清晨薄雾正消散,霸州城在晨辉中屹立苏醒……
“让开让开!”
一队皇城卒戎兵开道冲进廊楼群,围观的百姓一看皇城司来了,吓得纷纷四散而去,季铎推开阿速吉住所楼下一堆杂物,三步并作两步跑,几下冲上了楼,阿速吉尸体就在眼前摊着,季铎怒火中烧中带着绝望,他追了三年的线索就这么断了,阿速吉被俘时是辽的一名礼乐小吏,但经手过黑白两道人脉,甚至还有暗中走私渠道,皇城司之所以没把他交到京城,也是会暗地里利用他走私渠道牟利。
季铎还用他查另一件事,八年前时为女察子的母亲东方萍叶,生前接收朝廷的最后一桩命令,去战事白热化的漠城暗杀军中奸细,却被细作反杀,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阿速吉归顺皇城司后,拒绝掺手任何有关辽的往事,但经不住季铎隔三差五的折磨和骚扰,几年下来,动用自己各路人脉,终于将细作圈定在一营指挥使卫之江、副指挥使夏昭、以及枢密院当年布控边疆情报,代号“鹞子”的一官员之中。
往上查枢密院的步履维艰,如今阿速吉死了,季铎看着满屋的血迹有种脱力感,突然他猛地冲到窗边,一把抓住了卫聿川衣领,怒目而视。
“你干的!”
卫聿川任他发怒,不还手。
“贼喊捉贼!来人!把卫聿川给我拿下!”
“你有毛病吧?再不查凶手人都跑出二里地了!”卫聿川挥挥手撇开他。
季铎更加甚嚣尘上,在他看来这都是卫聿川的托辞,“你该下地狱。”
这人怎么好赖话不听?卫聿川失去了耐心,一拳掐住季铎脖子将他摁在了墙上,墙皮稀里哗啦掉了下来,一众正在勘探尸体的皇城卒见状立刻拔刀围住了卫聿川。
卫聿川皱眉冷眸瞄着季铎:“儿时叫你师哥,皆是因你和萍姨照顾过我最难挨的时日,你们有恩于我,但不代表我会被恩情困住,你给霓月喂毒,还好霓月有大家照顾,没再跌进毒窝,也是你跟曹奎打小报告,说我跟霓月的事,害霓月丢了机宜司的差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现在不动你,只因我顾不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季铎,你记住,命只有一条,人,是会死的。”
季铎被卫聿川眼中的寒意怔住,顿觉眼前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哥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令人陌生。
屋外狭窄楼梯传来蹬蹬上楼声,邓玄子闯进来,看了眼中央的尸体,叫卫聿川离开,“吴大人找,司里有命令。”
卫聿川扔开季铎,瞥了他一眼,跟邓玄子往廊楼下去。
“什么事?”
“夏昭回来了。”
直到在一处文房听吴祥之安排监视行动时,卫聿川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想调查的漠川之战关键人物、季铎追查的反杀母亲的嫌疑人之一,就这么回来了?
“夏昭目前在巡边府和胡大人叙旧,出使辽时,他是胡大人派系的使臣,第二层身份是枢密院的谍人,第三层身份,是扮演被辽策反的谍人。”
卫聿川和邓玄子对视一眼,原来是个枢密院安插在辽的双面间谍。
吴祥之接着道:“夏昭此行访问辽三年,带回撰写的辽风土录,我们还在审核,他还在潜伏期间立下了一大功,成功斩断了辽人开凿一新发现铜矿。此条情报以备线人核实为真。”
辽境内铜矿稀缺,无法造出足够的铜钱,大批铜钱只能从宋境内走私,单靠这一项,夏昭便可首封高一级爵位,三处他们的军功,在此人面前不值一提。
“你们要做的是另一件事,夏昭自称手中有一份潜伏在大宋的细作名单,名单目前未对任何人透露,他不信任皇城司,胡大人将把他安排给我们,在朝廷核实完他带回的情报,安置他之前,他将会暂住在我们的据点李宅中,曹主事已下令你们暂停核心情报任务,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监视夏昭,保证他安全同时,探查他有无通辽迹象,扣着名单不交究竟是为何。”
“是!”
卫聿川领了李宅布控图,和邓玄子离开一处,需要有人和他一起在李宅扮成家宰和下人监视,李宅对面的粮油铺高达五层,顶层的小阁楼机宜司已经清理出来,是另一个监视点,监控夏昭在李宅周边的行动。
邓玄子感叹道,“若情报经核实后有重大价值,夏昭定会获得朝廷重赏,或许这李宅,以后就姓夏了。”
卫聿川依旧皱眉:“扣着细作名单不表,摆明了是想看看朝廷的诚意,在辽命悬一线这些年,不知朝廷可否明鉴他这份忠心。这名单里若是有我们要寻的人,若是能斩草除根,或许我们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提心吊胆了,只是会有这么容易的事吗?”
从养虎方略一路走来处处都是坑,稍微有点喜讯卫聿川都得擡头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他甚至怀疑这虎倌和他养的老虎在某个阴暗角落等着看他笑话。
“上次我们说的黄历,虎倌一直在暗中赶的时间……那个近来重要的日子,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按照我们之前分析出来的规律,虎倌和他的老虎定有下一步动作,每个案子的尾巴都给了我们致命一击,阿克丹一案绝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我们得在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刀锋再次起跳对准我们之前,就把它斩断。”
邓玄子焦躁地挠挠头:“近两个月黄历都快翻遍了,我推算过了,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婚丧嫁娶,没有皇家寿辰和忌日,也没有多年难遇的祭祀日。”
两人不知不觉离开了机宜司区域,卫聿川看着城中往来的芸芸众生,喃喃自语,“若我们换个思路呢?若是将来一定会有某件事发生,这件事本身足够重要,因此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日子……对了,之前褚大人找你什么事?”
“他要派我去西夏。”
“西夏?什么时候?”
“潜伏计划还在编排,吴大人和徐大人都不太赞成司长此举,或许褚大人有自己的考量吧。”
去李宅布控之前卫聿川先回了趟城北的家,在外头谨慎小心也就回家能无拘无束,监视夏昭又要被困在任务里了,北境天冷的早,风越来越凛冽,卫聿川匆匆打包了几件加厚里衣,跑去后院肖婉玉卧房给门窗做防风,万一哪天骤然变冷,可别冻着娘。
推开卧房门肖婉玉正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卫聿川进屋便哐哐一顿收拾,知道她就是在闭眼歇歇,她夜里睡不着白天偶尔闭眼歇歇,卫聿川有时候觉得娘非常适合做谍人,最起码熬鹰盯梢犯人机宜司肯定没人比的过她。
诶?要不把她推荐吴大人做机宜司的编外谍人?五十岁正是闯的年纪,谁会想到一个徐娘能是个谍人呢?
“娘,夏昭回来了,就是我爹当初手下那个副指挥使,年纪小的那个夏昭,我还没见到他,他约莫现在有三十七八了吧?他在辽待了太久,机宜司让我们监视他,看看他是不是还干净,我今早上去季铎那边了,他管辖内死了个归顺的辽人,非说查了好久查到害死爹的漠川之战有三个人可能是细作导致战事大败,其中一个就是爹,啊我爹是细作,没做好自己细作的活,辽人一气之下觉得他是个废物把他杀了,完事还给他送回来,朝廷还给个封号,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是秦始皇啊?!”
从床位那个大木箱抱了厚厚的被褥下来准备拿到院外去晒晒,不知怎的又想起了箱子里爹曾经留给娘的镯子,那是一对镶着八段金的玉镯,花重金打造,如今只剩一只了,另一只随卫之江尸体运回来时,缺了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缺口,剩下的镯身随着卫之江残缺的尸首一同埋入墓中了,卫之江出生平民,是北境安肃军人,爹娘、哥哥、均因战乱而死,不知是被辽
西夏还是什么他国敌人所杀,卫之江复仇无门,只好入伍,从边境蕃兵一路浴血奋战晋升到了京城禁军,只是来到京城后被士族打压,朝廷又忌惮武将,进入禁军后卫之江晋升之路便处处受阻,还好卫之江乐观豁达,加上出身底层,虽孤立无援,但也颇为随和热心,在军中积累了一片好人缘。
肖婉玉是在一次出宫休沐时遇到的卫之江,内尚书女官严禁出宫,但彼时肖父重病,家信传到尚书内省,肖婉玉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便冒着风险向圣上跪求休沐,岂料那日天寒地冻,汴京百年一遇暴雪,恰逢卫之江进宫授勋归来,宫中御赐的马车正要送他回禁军营,路过宫门时,卫之江撩开马车帘,望见皑皑鹅毛大雪天中,披着浅蓝色襦袍的肖婉玉瑟缩着身子,在朱红的宫墙下寸步难行,衣袍粘满了雪和泥水已经湿了半截,卫之江不知她要往哪里去,邀她上马车送她一程。
肖婉玉十六起便选进宫中做事,一看便知是御赐马车送人出宫,这万万不可,肖婉玉拒绝,继续往宫城外走,卫之江见她心绪焦躁,再三相劝,邀她一起走。
“不知你要去往哪里,即便是汴京城中,这大雪天寒地冻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冻伤,若是有急事就更赶不及了,这种天出宫……莫非是家中有急事?”
想起父亲病重茍延残喘,不知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肖婉玉眼眶里泪水止不住打转,卫之江顺势将她拉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大内一直往城南肖府去,肖父在朝廷站错了队,被排挤打压处处受阻,年中染病一直未痊愈,心有郁结更是加重了病症,弟弟肖崧和娘亲在府中照料,其他亲眷怕被牵连纷纷避之不及,肖婉玉担心连累卫之江,便让马车停在了街口,自己要走回肖府,哪想到卫之江也下来了,给肖婉玉披着袍撑着伞,坚持送人送到家。
肖婉玉每日和女官们每日筛选奏折、抄录文书、有时还要替圣上代笔批复,接触的均是朝廷内政机密,除了平日严禁出宫,家人也很少对外提起肖婉玉差事,肖婉玉看着身边一身戎装、给她撑伞的卫之江,黑发束起、势如松柏,炯炯目光中透着果敢坚毅,与人交谈却颇为亲和,碍于女官身份,肖婉玉三缄其口,回府路上,除了道谢,多余一句都未说。
冒着大雪赶回了肖府,肖父在卧榻虚弱咳血,冰冷卧房连炭火都要没了,肖父见大女儿回来,激动地眼中稍微多了些气色,还未来得及问候她身后兵将模样的男子,此人便匆匆离去。
肖婉玉望着卫之江离开的背影预料之中,未多向双亲和弟弟解释,四处张罗着给父亲寻医问诊,以往常来府中的御医如今都杳无音讯,谁知临到傍晚,卫之江带着营里几个兄弟运来了炭火和珍贵药材,甚至还有茶、米、麦、羊。
肖婉玉一看,这都是朝廷赏赐的,卫之江就这么全擡来了,皇家从建朝起便忌惮武将,自然不会赏赐象征尊贵与名望的御用之物,换句话说,这些实用之物,都是卫之江在前线拿命换来的赏赐。
肖婉玉和肖崧道过谢连忙拒绝,卫之江却坚持要他们收下,“我没成家,除了军营,也没有家,吃穿用度都在营里,我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到这么多,你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肖父病重,肖婉玉作为长姐扛起了家中所有重担,但奈何休沐时日短暂,她又要回宫了,临行前深夜,肖婉玉刚出府门,卫之江竟然已经在街口等她了,肖婉玉与他道别,卫之江却不分由说将她拉上马,送她回宫。
寒冬腊月深夜中肖婉玉的心与颠簸的马蹄同频砰砰直跳,卫之江送她到西芜殿侧门,递给她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西夏的战利品,拿着防身,宫中和沙场相比是另一种险恶,你不用告诉我你在宫中为何职,不管你是宫女还是女官我都不在乎,我倾慕地是你这个人,哪怕是圣上的嫔妃,我也要娶你!”
肖婉玉惊愕中慌乱捂着他的嘴,黑夜中卫之江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我会想你,墨潭。”
墨潭是肖婉玉小名,只有肖家人这么叫她,肖婉玉看着眼前卫之江,一个出身边境底层的带兵打仗的将士,全然无自卑,散发着从沙场浴血走出来的人的侵略和果敢,丝毫不避讳对肖婉玉的爱意。
肖婉玉没有回应,她若踏出这一步,被宫中发现定是死罪,肖家如今落寞,她在宫中每一步都愈发谨慎,她是肖家长女,断然不会将自己一时之快凌驾在家人安危之上。
肖婉玉回到了宫中,继续每日处理奏折,宫外,在卫之江关照下,肖父挺过了最难挨的严寒冬日,春暖花开之事身子已痊愈,可仍旧没抵过朝廷的流放,死在了去往西北的路上。
肖婉玉回乡置办丧事,卫之江陪在身边打点一切,他也是来跟肖婉玉告别的,明日他就将带兵前往北境了。
丧家之痛和分别不舍一齐冲垮了肖婉玉,卫之江拥她入怀,承诺活着回来重新给她一个家。
卫之江奔赴前线后,战事白热化,宫中折子骤然增多,每次侍卫擡回来新折子,肖婉玉立刻冲上去从奏折字里行间查着可能与卫之江有关的蛛丝马迹,平静心绪被远在前线的人牵动万缕,肖婉玉常常彻夜难眠,待到卫之江小胜短暂归来,肖婉玉再也忍不住思念,溜出宫去,彻夜的思念和劫后余生的惊险用身体慰藉,落魄文臣世家叛逆长女和从底层杀出来的浴血将军就这样终于走到了一起。
后来卫之江几番周转,给肖崧在枢密院安排了一个小差使,肖崧每逢来信对卫之江崇拜都快溢出信纸。碍于女官身份,肖婉玉和卫之江只能见缝插针偷偷密会,没过多久肖婉玉发现自己已有孕相,幸好手下的女史都是黄花闺女,尚未察觉异样,卫之江又去了北境,每日宫中惊险只有肖婉玉自知,就在她以为要瞒不住时,宫中肺痨肆虐,肖婉玉也未能幸免,被送出宫养病时诞下了卫聿川,看着卫聿川温润红亮的面庞,听着他嘹亮的哭声,肖婉玉终于松了口气。
她写信给卫之江,说给孩子起名聿川,聿,意为书写用的笔,有记录传承之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无法相见的日子肖婉玉和卫之江用笔墨勾连起相思爱意,聿又意刚强,有树的意蕴,愿他将来有才华、有胆识,才思敏捷,睿智坚韧,像大树一样撑起自己一片天,像父亲一样守护大宋大好河山。
肖婉玉一边养病一边哺育卫聿川,她处理经世奏折、替圣批红是把好手,却不太会带孩子,狭小伙房转不开身,肖婉玉没留神一屁股把案板边的刚满月的卫聿川撞进了煤球堆里,肖婉玉手忙脚乱急的哭,小卫聿川掉在煤堆里打滚儿,把自己闹得像个黑猴子,咯咯笑,肖婉玉抹了把眼泪也被他逗笑了,冬日阳光洒入伙房里小卫聿川脸蛋,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世道纷乱,但肖婉玉觉得这孩子像个小灵仙,一看到他笑,似乎日子再艰难也能挨过去。
昔日的小灵仙如今已经蜕变成二十五的皮猴子,正埋头吆五喝六翻弄着肖婉玉那只巨大的嫁妆箱子,杂物衣衫横空乱飞,只为翻找那只金镶玉镯子。
“娘,我爹都死了好些年了,你咋不改嫁呢?!你可是内尚书女官,谁娶你祖坟都得冒青烟的!我要是出点事谁照顾你?舅舅也够那忙的,不过好几次走地府门口走,阎王爷都不收我,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爹在保护我……”
卫聿川翻出了那只和卫之江一对儿的镯子,真是名贵好看啊!诶?以前娘见不得自己翻她东西,今日怎么没拦着自己。
卫聿川迟疑回头,肖婉玉靠在床头面容疲惫困倦,双目却燃着被吵醒的愤怒和燥意,卫聿川一激灵,顿觉大事不妙。
“哈,娘,你方才睡着了啊……怎么不吱一声……”
咋整啊,上厨房炒俩菜吧!
卫聿川僵直着身体一脸赔笑从大箱子旁挪开,脚下打滑立刻绷直了身子站起来,这个地板可真地板啊!娘怎么还不打我,快点打吧,打完这事就当过去了,这种倒数灭亡的滋味太难受了!
肖婉玉闭目回神,被吵醒的心跳平稳了许多,当即踢踏着鞋下床揪住卫聿川一顿暴打,“我吱一声我是耗子吗我吱!就你话多!就你话多!我刚睡着不到半柱香,你跟个欠嗖的猫一样东拨弄西拨弄,早晚你们爷俩都死外头我才能清净!”
卫聿川抱头往屋外逃:“你和我爹怎么没给我生兄弟姐妹?人多了能轮着打,不能老揪着我一个人薅啊!打死我以后你还打谁?!”
“你小子命硬的很!给我过来!打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
“要说猛还是你和我爹猛,为了爱不怕死!要爱不要命啊!当年又是战火又是肺痨,就这都没挡着你们生我,我命硬就是遗传你俩!”
肖婉玉又困又累扔卫聿川一摞被子让他晒:“镯子给我!卫聿川你要不要脸?之前让人给拒了还动这心思去求爱,你有这闲工夫把杀你爹的凶手找出来去!镯子就剩这一只完整的了,另一只让辽人杀他时候砍碎了!我看你弄丢了这个以后怎么找娘子!”
卫聿川搬了把椅子让肖婉玉坐下,扛着板子往窗边去,“快咯快咯,当年今朝一起查,等凶手浮出水面,我定会杀了他。”
“半当不阳的,你回来干嘛?”
“你不是说床头窗户老漏风吗?朝廷真是扣啊,封号随便给,抚恤银两和宅田是不多给一点儿……”卫聿川敲着钉子,余光瞄见屋后回廊富贵竹林似乎有人影闪过,卫聿川闪到后院竹林,只有树叶沙沙声,不见任何人影。
熙熙攘攘地市坊街上,霓月顶着晌午的太阳怔怔地走着,手里紧扣着那块从焰影门房间里抓下来的那块镶嵌金块的碎玉,尖锐的断裂处已经刺破了掌心,鲜血浸满了掌纹,若不是她撤的快,卫聿川方才就发现她了,“等凶手浮出水面,杀了他”,卫聿川那句话回荡在耳边,想起肖婉玉书房暗藏玄机,处处皆是观测辽的记录,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霓月突然一个寒颤,冲到路边小巷,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肚子里并没有任何东西,还是止不住地呕,直到吐完了所有水,身子像是被抽离了力气,颤抖得窝在地上。
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霓月抓着地上沙土,迫切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还是走向了城郊地下黑市。
她知道这里一直有,每次想吃的念头起来时,只要身边有三处大伙总能压下去,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霓月低着头,走到最里间狭窄黢黑铺子,扔了一袋银子进去,伸出了手掌。
“两颗,底野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