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清平侯府
在南谯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天,一切妥当之后,白璧成吩咐清晨出发,要在正午暑气旺盛前回到黔州。
耿予阔带了南谯官员相送,这自然不在话下,等走出南谯二十里外,却见紫仲俊早已等在路边,他是来与芸凉母子道别的。
白璧成不便拦阻,只得吩咐车队停下。芸凉并不愿与紫仲俊多说,没讲两句就打发他走。紫仲俊转而来见白璧成,寒暄罢了,却道:“小民准备了一笼信鸽,已经交给车管家,它们个个训练有素,侯爷有急事传唤小民,或是不舒服了要问问邱神医,只管放出一只鸽子来,小民收到了即刻去办。”
“虽然不会有什么事,但心意我领了,”白璧成笑道,“鸽子我就收下了,芸凉和小公子到了黔州自有安置,含山会照应着,紫老板放心。”
“有侯爷在,小民没什么不放心的。”紫仲俊再三感激道,“侯爷替小民解决了一桩大事,恩同再造!”
他虽说得夸张,但紫耀庭毕竟是他的骨血,白璧成此举帮了他大忙。等他表完了忠心,白璧成却问道:“紫老板,我多嘴问一句,等你娶了韩沅沅之后,会纳碧柳为妾吗?”
紫仲俊愣了愣,反问道:“侯爷有何指点吗?”
“碧柳毕竟跟了你许多年,外头都传她是二夫人,若是落空了,只怕也叫她难堪,”白璧成沉吟道,“若是二小姐态度尚可,不如叫碧柳如愿罢。”
紫仲俊绝没想到,白璧成会为一个青楼女子说话,但他开了金口,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行了礼道:“侯爷放心,小民省得了。”
白璧成点到即可,便与他告辞,带了车队继续往黔州去。看着紫仲俊站在路边的身影越来越小,含山这才向白璧成道:“侯爷,你何必为碧柳说话?难道是瞧她生得美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白璧成握卷在手,道:“不关美貌的事。碧柳没什么坏心眼,为人又爽快,她肯配合我,我也送她些好处,让她心愿得遂便罢了。”
“这么说来,我也没什么坏心眼,为人也足够爽快,侯爷什么时候也叫我心愿得遂呢?”
“你的心愿是什么?”白璧成放下书卷,“说来听听。”
他这一问,含山倒怔了怔,莫说她此时没有心愿,她自打懂事之后,就没有过心愿,她从来认为心愿与她无关,她想要什么都是要不到的,那不如不想便罢。
“算了,”她主动放弃,自嘲着笑笑,“我也没什么心愿。”
白璧成有些意外:“找到冷师伯,不就是你的心愿吗?”
“如果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找冷师伯很要紧,但现在我有吃有住还能做侯爷的帮手,找到冷师伯仿佛也没那么要紧。”
“你真是随遇而安啊,”白璧成哭笑不得,“邱意浓说我的毒已经是第六年了,说发作便发作,万一我死了,你上哪里有吃有住去?”
“呸呸呸,侯爷可不会死!我每日帮侯爷施针,不只是止咳,也逼住了毒素,不信您瞧瞧手背上的小疹子,这几日可是没有涨高?”
白璧成瞧瞧手背,那片平静的小疹子仿佛一如往常,但他们相识只有五天,也许还看不出疹子蔓延。
“我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说没有心愿。”白璧成重新拾起书卷,“那可怪不得我啦!”
他说罢了,并不见含山回答,忍不住擡眼看看,却见含山缩在矮柜边,看着飘动的车帘发呆。她安静下来,也就端庄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地拥有美貌却又随意挥霍。
白璧成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他以往的生活里只有行军打仗,全副心思牵挂在沙场征战,这二十几年里,他看不见有关女子的美丽,只是在这一刻,少女的空灵之美忽然撞进他眼里。
他张了张嘴,想问含山在想什么,又怕打扰了她,然而在这时候,含山打了个呵欠。
她困了,她抱膝坐着,把脑袋埋进胳膊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去了。
******
车马进了黔州城,先到州府衙门,陆长留跳下来见白璧成,说要回衙门交办差事,等诸事妥当再到侯府谒见。白璧成当然叫他安心公事,陆长留却不放心,再三道:“侯爷,若我再去侯府,您不会不见我了罢?”
“我为何不见你?”白璧成失笑道,“怎会有此担心?”
“人人都说清平侯府最难进,没有天大的事叩不开侯爷的门,就连编进黔州府军的白衣甲将士,想见你也见不着呢!”
陆长留这样一说,白璧成先想到了傅柳。
在玉州之时,白璧成手下有三员虎将,便是顾淮卓、傅柳和程元沂,如今化名风十里的风雷,在白衣甲中且排不上姓名。白衣甲解散后,顾淮卓留在京城,程元沂编在台州,唯独傅柳到了黔州,他来了当然要拜见白璧成,但是一直吃闭门羹。
傅柳来时是个春日,黔州城里杨柳絮团团如云,又随风疾走,飘飘荡荡便似松潘关的鹅毛大雪一般。傅柳立在侯府前,足足等了三天,身上落的云絮犹如覆雪,白璧成却不为所动,始终不肯开门接见。
到了第四天,傅柳抖了抖满身白絮,转身离开了,从此再没到过清平侯府。
陆长留用傅柳举例,可他又如何能与之相比,无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还是不见胜见的回护,白璧成都不会用在陆长留身上。他正要说两句话宽慰,却听车外有人笑道:“陆司狱可算回来了!您可知这几日府衙忙着什么样?”
陆长留立在车下说话,车轩便将帘子全部打起,此时白璧成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绿袍的小吏,肩上背着公文袋,正站住了向陆长留说话。
这小吏名叫魏真,是黔州府的直事,给司狱打下手做些琐碎事务。他平日里随随便便,见着什么人都能聊上三句话,办案时很管用,放在平时就有些烦人,比如这时候,明明陆长留站在四驾金辕的马车下,他也凑上来说话。
陆长留本不想理睬,但想给白璧成留个善待下属的好印象,因此勉强回道:“衙门为何忙碌?这几天有大案子吗?”
“大案子也算不上,但是每天死一个人,已经连着死了五天!”魏真举个巴掌出来,“人人死的不一样,天天死的不落空,今天是第六天,衙门上下都在等着,要看今天死的是谁,又是怎么个死法!”
陆长留瞧他越说越不像,一巴掌将他推开,斥道:“别在这胡说!你没看见四驾金辕车在此吗?”
魏真这才注意到白璧成的大马车,他以手掩嘴不敢多话了,白璧成也不想多做勾留,便吩咐车轩起驾回侯府。
白璧成进京看病,算算有半年没回家,这时候到了侯府门前,自己瞧着竟有些陌生。他还在发愣,车轩早已兴高采烈揭开车帘,踏着脚凳探进脑袋来:“侯爷,到家了,您快下来罢。”
含山跟着下车站定,擡眼便见一处轩敞大方的府第,门口两只石狮子活灵活现,踩三层九级石阶走到阔大屋檐下,却见油光锃亮的黑漆大门上,镶着两只兽首铜环,气派非常。
“这帮小子,早早叫他们回来报信准备,怎么侯爷到了门口,这还关着门呢!”车轩恼火道,“等缓过劲来,一个个先叫我按住了揭层皮!”
他话音刚落,那对乌漆大门呀得被拉开了,里面先跃出一双小子来,却是来登来欢,没等他们说话呢,后头却又跃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穿一件宝蓝圆领绸袍,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三两步奔到白璧成面前,撩袍子便拜:“哥哥终于回来了,哥哥路上辛苦了。”
白璧成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受了他一礼,道:“半年没管你,也不知调皮成什么样儿了,一会儿叫你先生到书房来,我要好好问问。”
少年嘻嘻一笑,起身道:“哥哥放心,这半年我用功的很,管保唐先生说不出什么来。”
白璧成嗯了一声,回身向含山道:“你头一回见他,他叫齐远山,是我弟弟。”
“弟弟?”含山好奇,“侯爷姓白,他姓齐,这是什么兄弟?”
“嗯,他是我一位故交的弟弟,打小便养在我身边。”
白璧成约略解释,没有细说。其实齐远山的哥哥齐渭江曾与白璧成同任玉州左右游击将军,后来齐渭江战场身死,只留下一个幼弟,白璧成便将他带在身边。
此时,齐远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含山,却悄悄问白璧成:“哥,这是谁?是你从京里带回来的嫂子吗?”
“哎哟!小爷可别瞎说!侯爷成亲要圣上指婚的,怎能随随便便一个人便称嫂子?”车轩听了先炸毛,“这丫头,是给侯爷看病的游医,同我一样,是下人!”
“车管家愿意当下人只管当去,我可不愿意当!”含山一句话便顶回来,“我是侯爷五两银子请来的,是侯爷求着我,可不是我求着侯爷!”
“你!”车轩气到脸白,“你竟敢说侯爷求着你!”
“好啦,”白璧成无奈,“有什么话进去讲罢,不要在这门口吵闹,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
他说着袖子一招,带着齐远山先往里走,含山大摇大摆跟在后面,再接着是风十里和芸凉母子,等这一众人进了侯府,车轩才咬牙切齿道:“丫头片子!在外头且收拾不了你,等进了侯府,瞧大爷我将你搓圆搓扁,搁脚底下踩成泥巴片子!”
含山没听见车轩的豪言壮语,她跟着白璧成进了侯府,却是大开了眼界。白璧成不言不语,收拾府第却是一把好手,这里头移步换景,古朴端雅,比紫仲俊的璋园更加舒适细巧,不像璋园,看着什么都有,其实冷冷清清。
也许,最关键的是紫仲俊没有心意。他想住的园子是有芸凉和庭儿的,但璋园却是建给韩家父女的。含山突发奇想,时间慢慢过去,芸凉会不会有原谅紫仲俊的一日,也许那时候韩家父女越发不能牵制紫仲俊,他们终能团圆也说不定。
白璧成日常起居的院落叫作十景堂,含山一步跨进去,先看见满园的盆景,有罗汉松,有黄杨,有紫薇,也有黑骨蜡梅,每一盆造型讲究,高大的到人手肘处,细巧的却能托在掌心,也有的配着小亭假山、弯桥细舟,甚至还放着渔翁樵夫的,实在各有各的意趣。
含山瞧着好玩,正在凝目观望,忽听着一个粗哑声音嘎嘎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那声音难听极了,发声又很怪异,忽然这么一吼,可把含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