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蛇女篇(其四)莲蓬与荔枝
翌日沈浊告假,未曾到寺。房少卿拿着一摞问话笔录交给裴缜,叫他整理归纳,寻出可疑之处,再行走访调查。
裴缜无语道:“房少卿大概忘了我的本职,作为寺丞,我分管地方各州司法案件的复审,折狱详刑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裴寺丞也该分些轻重缓急,如今各部官员忙的脚不沾地,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趁早把案子完结要紧,完结不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把东西往裴缜手上一塞,便去了。
裴缜扔去一边,仍旧先处理积压的案卷。案卷处理的差不多了,才拿过来懒懒翻看。戚行光与崔郁两人文臣武将,毫无交集可言,倒是少府监少监陆龟年与崔郁交往甚密,裴缜决定亲自拜访,看看能否从他嘴里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原以为陆龟年与崔郁是同龄人,不想是忘年交。陆龟年三十上下岁,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统,生得深鼻高目,一副白面书生模样。
闻知裴缜到访,特意拨冗相见:“叫裴寺丞久等了,自打崔监正去后,少府监的事全落在我一人肩上,分身乏术,怠慢之处万勿见怪。”
“岂敢。”裴缜随着陆龟年落坐,“此次来只为问几个问题,不会耽误陆少监太久。”
陆龟年叹息道:“是为了崔监正罢,想不到他会遭此横祸,天道不公啊,他那样一个人……凶手真该五雷轰顶!”
“陆少监与崔监正似乎私交甚笃?”
“我们都爱好仕女图,常在一处品评书画,较量画艺,故而亲近许多。”
“原来如此。”裴缜点头,想起崔郁书房里满墙画作,不觉问道,“崔监正书房里有一副落款为‘碧落仙子’的画,陆少监可晓得这位画师的身份来历?”
陆龟年明显迟滞一下,继而低头:“并不晓得。”
裴缜尽收眼底,继续问:“陆少监与崔监正在一处做事,近来观崔监正言行举止是否有异?”
“崔监正近来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常。”
“也不曾与人交恶?”
“崔监正是个和事佬性格,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与人交恶。”
“与戚将军的性格倒是正好相反。”裴缜嘀咕,随即向陆龟年解释,“戚行光戚将军的遇害的事陆少监想必也听说了,崔郁与他相隔不过三日,两桩案子委实蹊跷。”
“是挺蹊跷的。”陆龟年鼻子微皱一下,尽管是瞬息之间的事,裴缜还是捕捉到了。
裴缜思索片刻,起身:“如此,多谢陆少监。”
“哪里,不曾帮上忙。”陆龟年亦起身相送。
从少府监出来刚过未时,头顶日头毒辣,裴缜略有些头晕,走到阴凉处歇了足有一刻钟方缓过来。
街头有卖伞的,裴缜买来一把,撑着走回府。一进院,便听里面传来笑闹声。
“大爷,别闹了,快还我。”
“这香囊好香,送我算了。”
“大爷想要什么香囊没有,巴巴来寻人家的开心。快还我啦!”紫燕翘脚去够香囊。
裴绪单手擎着,举得高高的,偏不叫紫燕够着。见她攀着自己的身体蹭来蹭去,分外享用。
忽然,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紫燕回身瞧去,见裴缜逆光站在门口,吓得花容失色,口齿都不利索了:“二……二爷……”
裴绪不曾有半丝慌乱,噙着笑问裴缜:“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寺里不忙吗?”
裴缜解下腰间玉带搭在椅背上,声线里透着冷意:“喜欢领你自己房里去,少来我这偷腥。”
“瞎说什么!”不知是被裴缜气笑了,还是故作掩饰,裴绪道:“我奉母亲大人的命给你送荔枝吃,快马加鞭从岭南运来的荔枝,母亲知你爱吃,叫我给你送来。”
裴缜看着桌上新鲜的荔枝,脸色并没有好转半分。
裴绪习惯了裴缜的冷漠,也不介意,随手将香囊扔到紫燕脚下,丢下一句话“你慢慢享用,我走了。”后阔步离开。
紫燕捡起香囊,见裴缜脸色不好,终究没敢上前,悄无声息出去了。
裴缜走回卧房,呆坐半晌,旋即从床头取出一条白绫,白绫打了结,像是绞刑的套头。便是妻子林氏当初吊死自己的那条。
两年来,他不断摩挲,白绫有些地方已经被他摩挲得泛黄。然而他心里那块空缺始终无法被填补。
风霜雨雪都往里面倾灌。
裴缜拿起白绫走到外屋,头顶上的房梁有一块被磨损的痕迹,正是妻子自缢之处。事发后,母亲叫他搬离此处,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与其遗忘,重新开始,浑浑噩噩度过下半生,他更想清醒地活着,尽管被困在旧日记忆里,亦在所不惜。
搬来椅子放到房梁下,裴缜站上去,将白绫抛过房梁,结结实实系好。套头刚刚套进脑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林畔儿裴缜眼中闪过些许意外。
林畔儿淡漠扫一眼裴缜,走进来,放下怀抱着的一捧莲蓬,“新采的莲蓬,何婆叫给二爷送来。”声音平稳得不含一丝感情,语罢,照常离开。
若非桌上的莲蓬翠绿惹眼,裴缜几乎以为刚刚进来的是一只鬼。
林畔儿回到园子,何婆问她莲蓬送去了没有,林畔儿说送回了。
“你去的时候二爷在干嘛?”
“上吊。”
“这孩子,乱开什么玩笑。”说完意识到林畔儿从不开玩笑,脸上笑容骤僵,“你说真的?”
“嗯。”
“你拦下他了?”
“为什么要拦?”林畔儿不明所以地反问。
“哎呀,你这糊涂丫头,要出大事了!”何婆猛拍大腿,忙往裴缜房里跑。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地方,却见裴缜好整以暇地躺在凉椅上剥莲蓬吃。见她来,招呼道:“莲子很鲜甜,难为妈妈记得我爱吃,特地遣人送来。”
何婆诧异道:“二爷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何婆往衣摆上擦擦手上的汗,“我就是来看看,二爷爱吃就好,改日摘了新鲜的,再给二爷送。”
裴缜道:“屋里有一挂儿荔枝,妈妈拿去吃。”
何婆以为裴缜在跟她客气:“哎哟,哪里敢要二爷的赏赐。再说那荔枝是千里迢迢从岭南运回来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有这种口福。”
“妈妈不要就替我扔了。”
“哎哟,那么好的东西哪能说扔就扔。”何婆进屋将荔枝捧出来,仍旧不敢相信是给她的,试探着问,“那我拿走了?”
裴缜嚼着莲子,囫囵“嗯”了一声。
何婆如获至宝,欢欢喜喜捧走了。
回到园子。
“了不得了不得,几支莲蓬竟然换回一挂儿荔枝来。”
林畔儿埋头修剪面前的杜鹃花,闻言没有吱声。
何婆看到她,收起喜色,压低声音问:“我说畔儿,你方才真看见二爷上吊了?”
“嗯。”
“瞧他那神情也不像要寻死的呀……”何婆嘀咕,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只嘱咐林畔儿,“下次见着二爷寻短见拦着点他,别当没看见,傻不愣登的。”
林畔儿道:“他想死我干嘛要拦着他?”
相处多日,何婆对林畔儿的性格了解些了,知她真不懂才这样问,因此教给她说:“他不是想死,他是一时想不开。咱们救了他是做好事,俗话不是说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畔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次再遇到他上吊我拦着他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
“他经常自杀吗?”
“二夫人死后闹过一回。”何婆道,“不是我背后议论主子,二爷这个人打小就阴郁,不爱结交朋友,总是独来独往。这副性子最容易想不开。成亲后好了一些,结果二夫人一走又给打回原形。”
林畔儿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婆想起怀里的荔枝,赶忙招呼她吃,林畔儿却摇头,“我讨厌甜的过分的东西。”
何婆只当林畔儿说胡话,她一个奴婢,何曾吃过荔枝,还敢嫌弃不好吃。见林畔儿果真不吃,便招呼来自己的干儿子六饼,和他一起分享。
赤红的果皮被剥离开,露出雪白的果肉,汁水丰盈漫溢出来。何婆赶紧凑上去“哧溜”吸走汁水。入口才发觉,这东西还真是甜的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