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橘颂篇(其五)延康坊
翌日到寺,裴缜径直去了班房,沈浊跷脚坐在班房里吃胡饼,见到沈浊扬扬眉毛,算是打过招呼了。
裴缜询问他昨日查访的结果,沈浊丢给他一本薄子:“都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不过据我总结没什么可用的线索,延康坊并未有男人失踪。”
裴缜翻开瞧,完全是空白一片嘛。唯有在某一页,写了失踪的字样,却又划了。
“划下去的是什么?”
“有个小童见我走街窜巷打听谁家里有人失踪,跑过来跟我说他爹爹不见了,结果是空欢喜一场。”话出口微怔,顷刻修改措辞,“结果是虚惊一场。”
见裴缜没有放过的打算,少不得详加解释:“孩子爹是个大夫,出诊去了。孩子不明事理,见不着爹乱嚷嚷。”
裴缜沉默片刻:“秦避给出那几户人家你也查了?”
“查了,皆在举办夜宴,在场不少人。不具备作案条件。”
裴缜问完,似乎心里还藏着些话,欲言又止。沈浊的胡饼外皮酥脆,粘满芝麻,内里裹着羊肉,汁水丰富。沈浊当他饿了,恋恋不舍递上仅剩的一枚,裴缜却摇摇头:“你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探点事。”
“什么事?”
“近来房少卿族中可有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近来没有,四五年前倒是有一桩。”
裴缜静待下文,沈浊又不说了,只顾嚼饼,渣子窣窣落一地。
“详细说说。”
非逼裴缜说出这句话,沈浊才肯讲,笑嘻嘻的神色,倒真像一桩秘闻:“房少卿有个侄女,也即是梁国公家的小姐,冰清玉洁的人儿竟然被下人撞见给自己的西席先生品箫,啧啧啧,不得不说这位兄台真有手段,知书达礼的世家千金活生生给调教成了妓女,就是代价惨痛了些,被小姐的几位哥哥打折了脊梁,扔在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房小姐原本订了亲,因为这事,亲也被退了,四五年耽搁下来,都成老姑娘了。”
裴缜原对亲事不上心,完全没去想堂堂一等公的千金为何会给他做填房,昨日听了房少卿的话始知里面有猫腻。
“房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不愁找不到女婿,前几日和韦驸马喝酒听说已经物色好了一位,相貌家世皆无可挑剔。”沈浊仍旧滔滔不绝,“夜夜抚箫弄笛,不知哪家公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裴缜抿唇不言。
沈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会是你吧?”
“房少卿已经称呼我为贤侄女婿了。”
沈浊破口大笑。
笑够了,担忧道:“她嫁过来事小,岂不是要委屈我的畔儿?”
“你的畔儿?”
“嘿嘿,我们,我们畔儿。”
“我的畔儿!”裴缜将音咬得极重。
“行行行,你的畔儿。”擦去嘴角的芝麻,叹息道:“原本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眼下又掺和进来一个,压在畔儿头上,畔儿少不得做小伏低,日子必定辛苦。”
“谁说我会让她掺和进来?”
“怎么着,你还敢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已拜托刘仵作帮忙找房,一有着落,立带畔儿搬出来。”
“你当真?”沈浊吃惊不已,“那婚事怎么办?”
“本来也是未经我同意的事,理他作甚。”
沈浊咋舌:“这一来你有得烦恼。”
“不面对这样的烦恼,也得面对那样的烦恼,既然怎么样都躲不开烦恼,还不如听任心意,率性而为。”
“听任心意,率性而为,八个字说得真好。”沈浊意味深长道。
“我说我的,你心思活动什么。”
“我活动什么心思了,我哪敢啊,有你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我纵然有那贼心也分身乏术。”
裴缜五味杂陈道:“若若性子烈,脾气又倔,倘若被她知道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别为一时欢愉断送了你们来之不易的感情。”
沈浊掏掏耳朵,没做表态。
裴缜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若若是般若在世时最好的朋友,她一向拿她当亲妹妹待,如今她不在了,我理当替她关照,你别使我难做。”
沈浊吹去指尖上的灰尘,许久方道:“我再不去见四娘就是了。”
“你答应了?”
“你把嫂夫人都擡出来了,我若不答应,当得住嫂夫人夜半三更来找我?”
裴缜如释重负的同时忍俊不禁:“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良心。”
去除一块心病,裴缜顿感轻松。招呼沈浊去延康坊。
“我们去看看武侯那边有没有收获。”
“这么上心,案子是你的了?”
“房少卿崔少卿手上都有案子,分身乏术,此案暂时由我接手。”
“这还差不多!”沈浊一跃而起,他最爱外出办案子,游街窜巷,不亦乐乎。
街上人头寂静,大抵是刚发生命案的缘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开半扇窗的,窗后也时常紧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街上的生人。
风声鹤唳的氛围下,也只有小孩子不以为然,照常玩耍不误。
裴缜看到几个小孩子追着一只大白鹅从巷子里跑出来,大白鹅被围追堵截,慌不择路钻进一户人家,顷刻又被轰出来。
白鹅“嘎嘎”地叫,孩子们咯咯地笑,相继去扑鹅,鹅没扑到,转眼间手上各自多了一把鹅毛。身穿袄裙头缠巾帕的妇人打巷子里钻出,姿态利落地一把抓住鹅颈一把薅住其中一名顽童后脖领,叱骂道:“叫你去捉鹅,半天不见回,我再晚来一会儿,鹅毛给你们薅光了。”
一手攥着鹅颈一手拎着孩子家去了。其他小童自作鸟兽散。
沈浊遥望妇人背影,脖颈一阵窒息:“拎到家去,鹅怕是也没气了。”
正说着,秦避带着武侯们打西边来了。忙碌了一天一夜,众人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一无所获。
果然,秦避情绪低落道:“我率人搜遍了坊中便于抛尸之地,别说尸体,连一片指甲盖也没找到。委实离奇。”
“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么?”裴缜喃喃自语,“似乎与随意丢弃头颅的做法自相矛盾……”
“该不会那颗人头是狗打别的坊叼来的?”有人插言。
“不会。”裴缜摇头,“人头重,狗不可能叼着它走那么远。”
恍然想起秦避等人两个昼夜没休息了,赶忙道:“诸位辛苦了,且回家休息一日,明天再作计较。”
“裴寺丞又想到了什么?”
裴缜犹豫片刻:“先回去休息罢,养足精神。”
秦避见兄弟们个个疲惫不堪,满眼红血丝,没再追问,带着人走了。沈浊好奇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刘仵作曾言,头颅有烧灼痕迹,证明凶手曾经想过以火烧的形式毁尸灭迹,后来失败了。头颅自是不容易烧毁,那么其他部位呢?”
“你的意思是说身体被烧了?”
“也许还有骨骼残留在某户人家的灶膛里。”
沈浊听见这话瞬间炸毛:“那你还放武侯们走!”
“你也看到了,他们的状态哪里能够好好做事。”
“那现在怎么办?长安县能用的衙役全被崔少卿借去处理他那件棘手的案子,京兆府的人咱们级别不够借不来。仅凭咱们两个如何应付得过来。”
“远处先不考虑,以发现头颅之地为中心,搜查附近的民居便是。”
坊中百姓谨慎,事情进展比预想的缓慢,半个时辰下来一条街上不过查验了三户人家。正待敲第四户人家的门,巷口忽然传来孩子的尖叫。
孩子见巷子里有人,哭着飞奔过来,跑到一半,被一条恶犬扑倒在地。
恶犬足有半人高,是个烈性犬,口角流涎,眼睛红赤赤的,约莫有病。周围人不约而同抢上前,沈浊行动最捷,当头踢了狗一脚,狗嗷呜一声跑掉。
沈浊扶起小童,从头到脚检查,“有没有被咬着?”小童只顾哭,顾不上回答。沈浊检查完,见只有衣服被咬破,松一口气。
定睛一看,竟是熟悉的小脸:“是你呀,第一次见面你就哭,第二次见面你又哭,你是爱哭鬼吗?”
小童闻言止住哭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沈浊。
“不认识了么?”沈浊捏捏他的小脸蛋,“昨天是谁哭着喊着叫我给找爹爹来着?”
小童认出沈浊,露出灿烂的笑容:“叔叔!”
“上次不是告诉你了,不准叫叔叔,要叫哥哥。”
小童不敢茍同,瘪着嘴不说话。
裴缜不由问道:“你认识这孩子?”
“他就是昨天哭着跟说我爹爹不见了的孩子。叫……叫冯宝儿对不对?”
冯宝儿用力点头:“我也记得叔叔的名字,叫沈清!”
“什么沈清,我叫沈浊!”
冯宝儿认真想一会儿,咯咯笑了:“阿娘说浊听起来不像好人名字,清是好人的名字!”
“放屁,那是你娘没品位!”
冯宝儿活泼可爱,沈浊抱得爱不释手:“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冯宝儿用力点头。
裴缜少不得跟上。
路上,沈浊问冯宝儿:“念书了没有?”
“念了,我还会背诗!”
“背两句听听。”
冯宝儿嗓音稚嫩然却字字清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沈浊听得眉头大皱:“哟,你这是什么诗,晦涩难懂,我都没听过。”
“叔叔没念过书。”
“谁说我没念过书!”
“叔叔背诗。”
“我……?”沈浊想起近来街头巷尾传唱的一首诗,款款念来,到底没在孩子面前丢了颜面,“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念完不乏得意:“怎么样,比你那个好吧!”
冯宝儿忽然张开小手大叫:“娘!”
裴缜顺着冯宝儿的目光瞧去,形容仓惶的妇人急急奔来,及至近前,迫不及待接走沈浊怀中的孩子,口内责备道:“我不过一眼照顾不到你就不见了,可知娘有多心急。”
乍见冯宝儿衣衫破烂,惊慌道:“这是怎么搞的?”
“方才遇到一只恶犬,将宝儿扑倒撕咬。大嫂放心,我已经检查过了,只是衣裳破了,皮肉无碍。”
虽则如此,为娘的还是不能放心,亲自检查过方才作罢。
再次抱起孩子,妇人道:“孩子安全无恙,多亏了二位官爷,我家就在前面,二位官爷进去喝杯茶水,歇歇脚。”
“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是了,忙正事要紧。”妇人神思不宁,似有未尽之言,思虑再三,低问道:“昨日发现的那颗人头,官爷可查明其身份了?”
“嫂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被沈浊一问,妇人受惊道:“怪我不该乱打听。”
裴缜敏锐察觉到什么,问那妇人道:“尊夫回来了吗?”
“嗯?”
“不是说出诊去了,总不会还没回来?”
“说是最迟昨晚回来,昨晚也没见回。”妇人声音低低的,心事全部写在脸上,不愿去揣测最坏的那个可能,安慰自己道:“许是遇上了什么意外,今晚就回了,对,今晚一定能回来。”
“敢问尊夫名讳?”
“冯……广白。”
裴缜不曾片刻迟疑,当即吩咐沈浊:“立即调查冯广白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