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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一章 来自21世纪的纸条

    贞元十二年,一名唐朝考生在科举考场上收到了一张来自21世纪的小抄。

    这名考生,正史上名唤李程,字表臣,是唐高祖李渊堂弟、襄邑恭王李神符的五世孙。《新唐书》卷一百三十这样写他:“

    擢进士宏辞,赋《日五色》,造语警拔,士流推之。调蓝田尉,县有滞狱十年,程单言辄判。京兆状最,迁监察御史。召为翰林学士,再迁司勋员外郎,爵渭源县男。”

    他传世作品不多,只《春台晴望》、《玉壶冰》、《观庆云图》等寥寥几篇。其中,以他在贞元十二年进士杂文科考场上所作的《日五色赋》最负盛名,清人李调元在《雨村赋话》里称羡此赋:“

    句句精神,字字庄雅。胜人处尤在‘故曰惟天为大,吾君是则’一结。”

    他与写下《游子吟》的诗人孟郊同年参加进士科考,两人同榜及第,时年孟郊四十五,李程三十;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曾与他共事,元和十三年,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礼部侍郎,被尚书左仆射郑余庆引为副使,负责修定朝廷仪制、吉凶五礼;元和十二年,李程被出为鄂岳观察使,得白居易诗《行次夏口先寄李大夫》相赠;在鄂州任上,逢柳宗元柳州病逝,灵柩北归、途经武昌,专门委托刘禹锡代作祭文《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以聊寄哀思;《刘禹锡集笺证》外集卷五中收录的《鄂褚寄表臣二首》《鄂褚留别李二十一表臣》《出鄂州界怀表臣二首》《重寄表臣二首》等多篇诗文,也都与他直接相关。

    在当前这个故事里,他的名字叫李蓬蒿。

    同样是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应举进士科,同样是拔擢出世、一举及第,不同的是,在此期间,他遇到了一张来自21世纪的纸条。纸条告诉他,他所在的都堂科举考场内,混进了一个来自千年后逃逸的杀人犯。

    “

    吾曹须卿助,执而囚之。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将他逮捕”最后一句写道。

    都堂前香案后的主司作了两声轻咳;身旁恰一名巡场的胥吏经过,一飘鹅毛从他的幞头落下,歇在李蓬蒿的案头。

    李蓬蒿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纸条掩了一掩,心中砰砰乱跳。

    纸上的内容,他是全然不信的。尽管在他一个生活在公元796年的人眼里,那纸质地糙硬,确实不像当世所出;而且写字用的笔头、墨水也极怪异,写出来又细又瘸,歪歪扭扭,字中布白、逐字布白、行间布白毫无章法,实在不像泱泱大唐读书人写出来的字迹。

    然而,笔、墨、纸、字体再怪异,也无法说服他这是一份千年后的物事,毕竟上面所说的——科举考场内混进一个杀人犯——实在太荒谬。

    要知道,一个杀人犯想混进贞元十二年的科举考场,只有三种途径:第一,替下本考场主司,代其身份成为“权知贡举”;第二,掩人耳目乔装为巡场胥吏;第三,冒名顶替,混入全场五百多名举子之中。

    且不说前两种途径有多么难如登天,最有可能实施的第三种也不是寻常人寻常手段所能办到的:每一个应举的考生,到达京都后都必须到尚书省报到,递交文解、家状等自证身份的文书,还得结款通保,以约束自我、纠举他人,考试当天进考场前,门口还有胥吏拿着画影图形就人脸一一比对,真要混进场中,那杀人犯怕是得剔骨削皮,给自己换上另一副面目。

    所以李蓬蒿看毕只一笑,当是邸舍哪个顽童的恶作剧,轻一声哼“小子戏言”,便懒懒翻过。

    这一翻之下,他陡然大惊,凉掉半截身子恍然愣在当地。

    原是那纸张背面角落里,同样的笔头墨水字迹,瘸瘸拐拐还留了这样一句话:

    “切韵在我手”。

    场上有人嚏了一声。正二月的寒风撞入破子棂窗,帷帘飘飘晃晃,满场都是呼啸。

    雪下得更大了。

    那从胥吏幞头落下、歇在李蓬蒿案上的鹅毛雪片受寒流一吹,又是乘风而起,透过贡院的窗出了礼部南院,一路扬扬荡荡,先向南过了太仆寺、太常寺到达安上门,后被东起春明门西至金光门的第五横街的东西向横风改变了方向,径往东走。

    过了务本坊、平康坊两坊之地,抵达东市,受东市的人流声息牵引,转南经一应鞍鞯点、骡马行、胭脂水粉铺、绸缎衣帽肆,来到一家临街食摊的帐下,落入当中客案上的一碗羊杂面汤,化了。

    面汤主人见状,莞尔一笑,提起手上的筷子,点了点汤水里最后一片雪沫,轻吟道:“不辞冰雪为卿热。”语落,就听边上一个呼唤——她在面汤蒸蒸的雾汽里擡起眼,望向来者。

    走来的是一个麻缊袍装束、抱臂哆嗦行走的年青人,一路打着寒颤来到客案前,坐了,两边腮帮还颤个不住,勉强开口,声喉都在发抖:“已经发现纸条了。”

    喝面汤的女子闻言,拢了拢肩上的披袄,点头道:“嗯,行。”

    麻缊袍年青人颠着双唇,脱口道:“熊主任······”话没说完,就遭了女子一个白眼,当即意识、赶忙改口:

    “三、三娘子,这《切韵》是本什么书啊?为、为什么,你们会用它来跟李蓬蒿做交易?——一本书,就能够,能够让他跟我们合作吗?”

    那三娘子先不顾他,捧起那碗羊杂面汤,凑到唇上,咕噜咕噜几下吞咽,将剩的大半碗灌下了肚,酣畅地大啊一声,用手背去抹嘴角的汤渍:“可惜这朝代胡椒太贵,不然下在里头,准更好吃。”

    说毕,放下碗,斜眼撇了一下那年青人,一勾唇,粲粲笑道:“你写过诗吗,会作赋吗?”

    麻缊袍年青人乖乖摇头:“不会。”

    三娘子又一笑,提起筷子,用筷头残余的汁水在客案上划动,写了“杂文帖经试策”六个字。

    “这唐朝后期的进士科考试哪,有三个科目,依次是杂文、帖经、试策。”

    “这里面,我们先看最后一门——试策,也叫时务策,题目有五道,主要考的是有关现实时政类的问题,考察我们的考生关不关心国家大事,了不了解社会热点,比如给你一个当前时兴的案件,让你谈谈对这个案件的看法;或者像韩愈出的一个题目,说当前社会‘师道衰微’,类似孔子、颜回那样的好老师越来越少,问你为什么;当然,也会考一些跟儒家、墨家古代文献有关的基础知识。”

    “中间这个,帖经,嗯······其实就跟我们现在的填空默写差不多,唐朝人会从一些他们要求考生必背的经文,比如说《周礼》、《礼记》、《左传》这些,从里面挑一些段落,然后遮掉个别句子,让你根据上下文填空。这个吧,考的就是基本功,因为有很多考进士的史学功底不太好,就用这个办法来夯实基础。”

    “最后——杂文,其实就是考你的文学才华,跟我们的高考作文不一样噢,是要你正儿八经写诗作赋的。你看,古人写诗写赋,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押韵的:写诗,要求是五言律诗十二句,按指定的韵来押,比如白居易省试的那首《玉水记方流》——‘玉人如不见,沦弃即千秋’——就要要以‘流’字为韵,六十字成;写赋也一样的,《性习相远近赋》,就他同年省试杂文写的一篇赋,试卷要求的韵是‘君子之所慎焉’,限定字数三百五十字以上。”

    “解释到这里,知道为什么《切韵》重要了吧。”

    麻缊袍年青人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犹疑道:“是为了押韵?这是一本跟押韵有关的书?”

    “对呀,就是这样。”三娘子笑道,“这些诗人呀,不可能每一个韵部都记得很清楚的,很可能写着写着就用错韵部了,所以啊这礼部就规定,允许带这么一本《切韵》进考场,当工具书用。”

    “这本《切韵》呢,据说成书于隋代,它的作者陆法言融会当时南北的方言,并参照传统的读书音,分别四声,一百九十三韵。而且,他分韵很精细,照顾到南北的实际语音,还有传统书音,所以用起来很方便,到唐朝就流行起来,那些读书人写诗作赋,还有科举考试,都用《切韵》来当标准。”

    麻缊袍年青人点点头,似有所悟道:“所以,没了《切韵》,这些考生写东西就可能会出错,影响成绩。所以——你们才偷了李蓬蒿的《切韵》,以此作为要挟,让他不得不跟我们合作······”

    三娘子一打响指:“聪明。”

    她接着道:“唐朝这进士考试,是逐科淘汰的。也就是说,你要是第一场杂文没考好,知贡举放榜的时候你的名字没在榜上,你就没机会参加后面的考试了,今年咱就算是当分母了。”

    麻缊袍年青人咂咂舌:“好严格啊。”

    忽然,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眸光一亮一擡,径盯着三娘子问道:“可是——三娘子,有个地方,我觉得不对呀。”

    “嗯,你说。”

    “照你说的,这进士考试,也只有第一天写诗写赋才需要用到《切韵》,后面考帖经和试策,《切韵》不就用不上了吗?”

    “嗯,是这样。”

    “那我们怎么让他在后面还继续跟我们合作啊?总不能我们就靠今天一天时间,把那个家伙抓到吧?”

    三娘子闻言,又是一笑,垂眼由近处客案,寸寸外移,而后擡升,擡到远处蔼蔼飞雪中,礼部南院的方向。

    “那我们就得看江两鬓的手段了。”

    快到晡时了。进士科每一门科目考试都是由早到晚整整一天,因此考生必须自带照亮的脂烛、温饭的木炭以及盛菜的食盒。晡时就是中场放饭休息的时间。

    场上已有食盒相碰、木炭摩擦的声响。李蓬蒿左手支肘在案,右手伸出一指,咚咚咚地在案面敲打,来掩掉周围的嘈杂。他的试卷上已经成诗一首,正是当日“以‘晴’字为韵,六十字成”的诗题《春台晴望》:

    曲台送春目,景物丽新晴。

    霭霭烟收翠,忻忻木向荣。

    静看迟日上,闲爱野云平。

    风慢游丝转,天开远水明。

    登高尘虑息,观徼道心清。

    更有迁乔意,翩翩出谷莺。

    与别人不同,别人有韵书在手,桌头叠叠沓沓的都是揉掉的纸团,显然一改再改,修了再修,为了一首成品煞费心思。可他的桌面却整洁干净,就那几样平常物事,一颗纸团都见不着,可见眼前这诗是他一鼓作气写的,没有《切韵》,凭的是以往的经验和粗摸的印象,写完了,读了几遍,不太中意,却也没有再修的打算,就那样坐着,随他去吧。宽豁的人性情就是这样。

    当然,考试途中他不是没有向周围人借书的念头。试了一次,问的是旁边一个肩背佝偻的老先生,老先生耳背,压声问了好几遍,才见他了然地点点头,回头伸手,捏起桌上的箕斗砚就递了过来。

    李蓬蒿只好无奈地摆手婉拒。转身另一边,再试:这回座位的东首是个奋笔疾书的青年,二十五上下,看着不像有耳疾,于是压声再问,那青年一下就听清了,瞪大了眼,张口就一副大亮嗓:“我借你作什么?自己不用么?”

    这一声喉惊得李蓬蒿悚然回首,向那堂前香案后的主司看去,还好不见有动静。又扫视了一圈场上的胥吏,都在别处,没有察觉。再看适才那青年,早不理他,兀自作自己的诗了。

    因此李蓬蒿只好罢了自己的念头。现在,诗写好了,他坐在那里,一副愁眉苦思的样,不是为没有韵书的问题,而是在回想从晨起到礼部南院的这一路,那本《切韵》,到底是怎么丢了的;这张所谓千年后的纸条,又是怎么出现在他的身上。

    首先就是在路边摊吃馎饦的时候。当时座位紧张,跟他同桌围坐的有好几个人,互相说着话,应该是一路的,都是荆南口音。他李蓬蒿天生防备意识不强,落座了,包裹解开随手晾在脚边,掏出个砺石就在那里把玩,丝毫没有留意桌子底下的动静,那伙人真要心怀叵测,当时动手就是最好的关头。

    然后就是坐马车。车上也有同坐,三个人都是要到礼部南院应考的举子,都自低头看手上的书,半眼都不擡起去看李蓬蒿。李蓬蒿挤在他们中间,包裹夹在屁股后头,根本没有知觉,要有人在当时伸进去拿出些什么物事,或者塞进个什么纸条,依那车上的颠簸,李蓬蒿意识的懒怠,也察觉不出来。

    思路一路往下走,到了贡院所在。一想到贡院,李蓬蒿登时就醒悟,前面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的可能。原因很简单,贡院门口有兵卒胥吏,考生进考场,是要搜身的。

    这一搜身,那张纸条不就明晃晃被发现了吗?

    想到这里,李蓬蒿灵光一闪,旋即间就明白了那偷《切韵》的是谁,塞纸条的又是谁。

    与此同时,堂前香案帘后一串拍案声叠起,是主司通知各位考生,晡时已到,可以中场休息,出门到后院温饭了。

    五百人声顿时轰起。步音,交谈,食器相碰。几位监试和主司一起退出考场,巡场胥吏一个个走到门关处,搜检举子们的身上衣物,防止他们将试题带出场外。

    李蓬蒿舒了舒筋骨,正当要起身,忽觉眼前一暗,后便是啪嗒一响,一张折叠好的纸条落在他的案上。

    他猛地擡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胥吏的背影,下掩着面孔,生怕被人认出的样子,步子匆忙地闪出了考场。

    重新跪坐回去。环视两圈,确定无人注意,随即拉开袖,将纸条遮了进去;面上坦然自若,手却暗暗伸进袖中,一点点将纸条展开;展好了,猛一低眼——只一瞬,纸上字句映入眼中。

    “东南首,第三柱,候卿。

    东南角第三根柱子: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