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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三章 公元796年舞弊设计

    第三章公元796年舞弊设计

    醒来后,发现是在一个廊屋里。

    首先侧身看向屋子西侧。墙上大片文书装饰,定睛细辨,可以知道是些法规律令。唐时就是这样,要求在官衙公廨的墙壁上写各种律、令、格、式,方便官吏处事时观览,因此李蓬蒿大致判断,自己还在礼部贡院内;又转头看向门窗,观察外面的日头,日影在墙根上方四分又三的位置,约摸是哺时五刻到六刻之间。

    没有昏过去很久。

    接着挺腰坐起,观察自身,手腕、脚踝、膝盖都没有捆绑的痕迹,身上除了被敲击的后脑,也没有一处有痛感。正奇怪,忽听身后一声重咳,吓得他猛一翻身,直接在地上打了个滚,与身后拉出了五六步距离。

    滚完,在那里蹲定了,看向咳嗽的来源——一个乌皮六合靴、绛褠衣、七銙铜铁带、胥吏打扮的男人——四目相对,尴尬无言。

    “咳。”男人率先开口,又咳了一下,“身手不错。”

    李蓬蒿:“······你谁?”

    男人:“······我是那个,给你写纸条的。”

    李蓬蒿:“······哦——”

    男人跟着点头。

    李蓬蒿:“所以你谁?”

    男人一愣,从倚坐的榻上站起身来,上下摸索,摸出了一张21世纪的通用名片,走出几步,递到李蓬蒿手里。

    李蓬蒿接过,吃力地辨认上面的简体字:“国、家、总、体、安、全、研、究、所——”视线下移,落在最大的三个黑体字上,“江、两、鬓。”

    跟前的男人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说完,愣看了李蓬蒿两下,忽然向后者伸出手去。

    李蓬蒿下意识就要闪躲:“做什么?”

    男人:“你刚才那一滚,翻译器有点掉了,我帮你调整下。”

    言罢,手继续前伸,触到李蓬蒿耳颈间,拾起一条坠落的同声传译器,重新安回李蓬蒿耳中。

    毕了,他往回收身子,冷冷看了看李蓬蒿,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松快点。”说完,又往回走,重新坐到榻上。

    刚坐下,就听李蓬蒿率先开口道:“我······得回去考试了。”

    那江两鬓茫然地眨眨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嗯?”

    “所以,你有什么事,麻烦······快一点说。”李蓬蒿道,“久不见我人影,考官要怀疑的。”

    闻言,江两鬓略有些错愕,只点点头,道声“好”,而后正正身子,清清喉咙,一派要长篇大论的样子,然而说出口,却是简简几个字:“我们想让你帮忙抓人。”

    “嗯。”李蓬蒿点点头,“然后?”

    “然后······”江两鬓一时有些语塞,赶紧岔开眼神,作了下回想,这才记起预先准备的说辞,重又回眸正视李蓬蒿道,“然后你的那本《切韵》,我们在那上面写了不利于你的内容,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水写的,这种水由矾及胶与铁钉共煮而得,写在白纸上,可以视之无迹,但只要将墨涂在纸背,纸面上的字就会显现。”

    “如果你不配合我们,我就会将这本写了‘隐字’的书,交到吕侍郎手里,向他告发你科举舞弊。”

    “打断一下啊。”李蓬蒿插口道,“我先前并没有在那本《切韵》上面留下关于自己的信息,你们要如何证明书是我的,如何证明那些‘隐字’是我写的?模仿我的笔迹么?”

    “不是。今天你们考试科目是‘杂文’,考诗与如果要舞弊,必定是预先知道题目,请场外的人写好,再以‘隐字’带进场中;而要预先知道题目,只有可能是找出题人泄题——也就是吕侍郎。”

    李蓬蒿皱了皱眉:“也就是说,你们的‘隐字’内容,证明吕侍郎泄露了考题······”下一瞬,他恍然大悟,惊愕道,“你们是想要挟吕侍郎!”

    “是。”江两鬓点点头,“吕侍郎看到这本有‘隐字’的韵书,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求证你是不是真的舞弊,而是担心,我把这本书交到御史台的人手上——要是御史台看到这本书,他就完了。”

    “在大唐,礼部侍郎泄露考题协助考生舞弊,罪罚应该不轻。”

    知贡举暗通关节,协助考生作弊,在当朝已经有前例,彼时处罚正是将那位礼部侍郎贬谪,外派为江州刺史,名声大损,几乎没有再进用的可能。

    “如此一来,吕侍郎就不得不听凭你们摆布了。”李蓬蒿抚颌忖思道,“可要是,我假意应承你们,等拿到那本有‘隐字’的《切韵》,立即着火烧掉呢?你们难道,准备了多本这样的栽赃之物么?”

    “嗯,有多手准备。”江两鬓道,“假如你后面反悔,我们照样可以要挟吕侍郎,让你无法继续科考。”

    听到这里,李蓬蒿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科举舞弊,所涉及的,不单单法令明文上规定的那样简单。一方面主考官和考生受刑受罚,自然不在话下,另一方面,考生的家人、与考生结款通保者、乃至考生入京以来接触的所有举子,都有受到牵连的可能。所以,江两鬓这一步棋,着实是下到了死穴上。

    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可能。

    李蓬蒿擡头看向江两鬓道:“你的胥吏身份,是假的吧。”

    这句话出来,实是在赌。

    得知江两鬓真实身份之前,李蓬蒿就推测,缉凶并非礼部胥吏职责,因此,这偷书人,要么是卧底礼部的暗桩,要么就只是临时冒充;若是前者,身份是定得做实的,否则就没了安插的可能;若是后者,那多半只是披了身真衣服,里头立着的还是个假的。

    李蓬蒿赌是后者:因这偷书人塞纸条一举,明显行事仓促;如果时间充裕,大可提前知会自己,不必要铤而走险,在这贡院科场内导这样一出大戏。

    后者,也就是临时冒充的假身份;假身份,也就给了他和吕侍郎发挥的空间。毕竟,御史台再怎么急于邀功,也不能风闻奏事。一桩告发要成真,它的告发者,就得先是真的。

    “所以,你要是以一副临时的胥吏公服,来告发我和吕侍郎串通舞弊,御史台是不会信的。”

    江两鬓一时无语。

    说不出话,倒不因为他真应了对方的猜想。只是出乎意料——李蓬蒿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常人遇到这种胁迫,多半已经心慌意乱,冷静下来都难,别提运筹破局了。

    当下的情境很清楚,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受外力胁迫就能妥协的人。要想让李蓬蒿顺从,不能硬着来,得另找突破口。

    因而他沉默了。微抿下唇,移目向另一侧的墙壁望去,双手也在胸前环抱起来,大感棘手的模样。

    见他如此情状,李蓬蒿以为自己言中其实,不由得心下得意。他勉强压住嘴角的笑钩,沉喉问道:

    “你刚刚说,设计这一圈东西,目的是要挟我帮你们抓一个杀人犯,是么?”

    “······是。”江两鬓回过眸来,稍感错愕,不知他这问话的意思。

    “这个杀人犯,是······跟你们一样,一千多年后的人?”说这话时,李蓬蒿一边看手上江两鬓的名片,一边去拽耳朵上的同声传译器。

    “对,我们来自公元2048,跟现在相差一千两百多年。”江两鬓。

    “嗯······”李蓬蒿微微点头,似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这个杀人犯,已经做了几起案件了?”

    “八起。”

    “所以,总共死了八个人是么?”

    “是。”

    “他混进这个考场,是打算继续作案,杀人。”

    “没错。”

    “也就是说,在考试这几天,很有可能有人会死,是吧?”

    “是。”

    “你们找上我,是想让我帮忙,从整个考场几百人里面,把他找出来,对不对。”

    “对。”

    “嗯,好,那我帮你们。”

    “——如果你不帮忙,我们也可以再找别的人,但时间只怕来不······”话到一半,江两鬓怔住了,“你帮我们?”

    “嗯,我帮你们。”李蓬蒿面不改色道。

    江两鬓霎时如坠云雾。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对方的面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帮我们······你是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了?”

    “嗯是啊,不然我怎么帮。”李蓬蒿笑了,戏侃的意思。

    见了他这一笑,江两鬓登时更感诧神:“刚刚我说的那些,向御史台告发你和吕侍郎暗通关节,你不信;但你却相信,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的,要找你帮忙,抓一个同样是一千年后的杀人犯,是这样吗?”从事刑侦多年,这般脑回路,他还是第一回见。

    原先拟定计划时,他们就已经达成共识,要让一个唐朝人理解时空穿越的来龙去脉,不仅耗时耗力,而且难保成效,想以此为由,让对方配合办案,更是匪夷所思。所以,内部敲定的计划,是以“告发舞弊”作为外力威胁,既容易理解,又能以最快速度逼迫对方合作。不成想,最后的实践效果竟颠倒了过来。

    “世界无奇不有,没什么不能信的。”李蓬蒿笑笑,收好名片,手撑膝盖站了起来,“你前面那段‘告发舞弊’的说辞,条理很清晰,说明你不是癫疯;所以什么千年后的杀人犯,也姑且可以一信。”

    一套逻辑的说辞,支撑起了另一套说辞的非逻辑。

    说到这里,李蓬蒿突然上前两步,近到江两鬓跟前,直视着对方。距离骤然拉短,后者没反应过来,忙将身子微往后仰,以防眼睛失焦,看不清跟前人的神色。

    “其实······最主要的是,我再不配合你让你放我走,真的快赶不上考试了。”李蓬蒿道,“下面,能麻烦你用最简短的话,把所有情况都说清楚么?”

    一字一句,色正辞严。

    江两鬓咽了咽唾,似乎有所失措。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他脸上的呆板、木愕全部焕然消失,上下一弛,宛如削平的大理石面,冷而坚硬,独一对眼扬起来,外形奕奕如兀鹰展翅,里面透出振奋的目芒。

    “正式自我介绍下,江两鬓,国家总体安全研究所在职刑事技术高级工程师。”

    同一时刻,礼部贡院向东,一公里开外,崇仁坊,邸舍,高台,一台望远的器械。那是一千多年后的发明物,唤作云光军用望远镜。它立在那里,江两鬓和李蓬蒿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收眼底。

    操作望远镜的,正是原先那东市面摊上的麻缊袍年青人。他观测毕了,转头向身后人汇报,说“已经信服”;身后是那三娘子,着一件白鼬裘,盈盈立在雪里,天成一般。

    他二人与江两鬓同行而来,但是不同单位:麻缊袍年青人名叫张树,年纪二十六,中国科学院时空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三娘子原名熊浣纱,跟前者同在一个实验室,但身居主任,算是他的上司。

    这次行动,江两鬓充当前锋,他们就坐镇大后方指挥,相互之间没有统属关系,但就特案组的部署而言,熊浣纱是总统筹,在战略上江两鬓须听从她的安排。

    就在刚刚,他们的战略安排已经过了第一个紧要关口,即让注定要在贞元十二年进士及第的李蓬蒿同意合作;接下来,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交接信息:如何让一个千年前的唐朝人,理解他们这次行动的首尾与要旨,是这后一步的关键。

    “三娘子,江两鬓时间花得有点长啊。”张树望向西边已经下去一半的日头,“好在歹徒到现在还没动手。”

    熊浣纱笑了笑,接过旁边助理递来的热茶,捧在手心呵气,十指拢在杯壁上,作取热的样子。

    张树给望远镜遮好挡风罩,转头看向熊浣纱,踌躇了一下,继续道:“三娘子,有件事我想跟您说。”

    熊浣纱轻啜一口:“嗯,你说。”

    “前几天临出发的时候,您不是让我收集个人档案么。”张树语气迟缓道,“我特别注意到,江两鬓的档案。”

    “嗯,他的档案怎么了?”熊浣纱将目光从礼部南院的方向移开,落在张树脸上,“人家可是师从名家噢,白根植前辈,新中国最早研究枪弹痕迹的刑侦专家。”

    “但是江两鬓最近有两年的空窗期。”张树直言道,“46年他突然从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离职,后面两年时间他都没有从事相关的刑事鉴识工作,直到年前才被国家总体安全研究所录用。”

    “所以,你想说?”

    “两年空窗期呀主任!这手艺都不知道生疏成什么样子了——安全研究所怎么给我们派了这么个人,白根植前辈手下大把能人,他们这是在敷衍我们吧。”

    听罢,熊浣纱仰杯的动作也滞了一滞,似乎在思量该怎么回复。她最终决定说实话,于是叹了口气,凝眸看向张树道:

    “如果没有这次的案子,他江两鬓,可能再也不会回刑侦界了。”

    “什么意思?”

    “46年‘七二三’事件,你还有印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