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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大厦倾塌归于一炬

    序言

    科举最终一门的试策对决,李蓬蒿说,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把大唐挽救回来。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甚而还有点割裂的赘余,带些形而上的浪漫主义色彩,英雄迟暮的对影自怜,叫人嗤之以鼻,捉摸不透,转瞬就要当作孩童戏言抛之脑后——然而吕渭到底是在那刹那间恍了神。

    异时空大雪初霁的上午;历史编辑、迫使科举改革、延长李唐命数的最后关头;一切大忿怒大寂静将过去一切大解脱大自在尚未来的当下。

    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

    壹

    某年某月某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吕渭在一个贫民窟的老鼠巷中醒来。那已不知是何朝代,不是唐或者共和国,更非宋元明清,总之一个悬置的有些赛博朋克的年月。那时他已经流浪了好些时候,饥寒交迫,但不至于死——化作“视肉”,饿死冻馁也近乎奢望了。

    即便是这样,他也仍不愿做寻常人类行止上的迁就。譬如这时巷中来了三五个人,披红橙黄绿各色雨衣,轱辘辘推着餐车。他们是来给流浪汉放饭的,只是有条件,要得全整的热腾腾的一盒,须得向他们磕头,学两声狗叫,唤两声“爹”;如不从,不仅没饭吃,甚或要挨上他们两脚,吃一口浊黄的痰。

    见这架势,还当是哪个湾头的黑恶势力,或者偶来游戏玩乐的纨绔公子。其实不然,他们就是邻近中学普普通通的上课学生,不仅没有优渥的家世背景,甚至还贫寒,为免学费,才来应这政府挂出的“服务社区”的志愿名目。

    大抵穷苦人之间是极少相互的悯恤的。日常平等受着来自社会上层的冷眼,自卑自厌,于是连带着见了身边的同类也生出憎恶,所以恶人相磨,穷苦人也相磨。又兼青春期的缘故,这帮学生平日里受欺凌折了面子,这当时就要在这一干须鬓斑白的“最底层救济群众”身上寻回自尊,所以吆五喝六,要来确立自己“存在的意义”。

    饥肠辘辘的“底层救济群众”们自然顾不上许多。头磕过,汪汪叫过,附带多出一个比自己小上四五十岁的亲长,便心满意足领回自己茍且的一餐。

    可其中一个人不愿这样——披头散发下,瞪着白而直的眼睛,眈眈的有如饥兽,登时就把那些学生吓住,骂咧咧几声,把盒饭一抛洒在雨水里,就推着餐车扑通通急促走了。

    吕渭于是用手去掏了落下的饭菜来吃。已经泡在水坑中,和泥土藻荇与附近下水道里的污物混在一起了。旁边一个老农看不入眼,特推了推他,“欸,要不你吃我的?”吕渭不答,只闷声吃他的“水捞饭”。

    老农觉出他的不同。饭后,特意试探着问:“哪里人?”

    这时雨声已经稀落,吕渭嘴里咀嚼着泥泞的饭,靠在水漉漉的泥板墙上,望向外面城市上空的精光白电。

    “不知道。”

    “不知道?”老农有些奇异了,旋即想出了解释,“逃荒来的?”

    “不是。”

    “躲条子么?”

    “不是。”

    “去偷渡?”

    “不是。”

    “那你石头缝里出来的么?都没个来头。”

    吕渭侧首想了一想,回答:“我是河中人。”

    “河中?那是哪里?”

    “不知道。”

    接着又是沉默。老农看了他两眼,侧擡起屁股,从身下的裤兜里摸出两根蔫巴巴的香烟,象征性地递了一递,“来一个?”

    吕渭看了看,接过去了。拈在指尖,不叼嘴里,也不点火,就是拈着。

    老农见了,也不难为他,自顾着点火抽上,忽喇喇吹出一大腾烟雾,舒畅地吁两口气。

    “你听过‘爱马哥’没有?——我闺女一直嚷着要买,说这是个品牌,她同学都在背,都在用,她也想要。可是贵呀,这么大一个,这个数。我说闺女,爹爹买不起,你再等爹爹几年,爹爹仓库里的货都清出去了,不管你爱马爱牛爱青蛙爱老鼠,爹爹都给你买。闺女懂事嘞,一点头就应下了,也不闹腾。可是她命不好呦,被个男的骗咯,肚子大起,还落了胎,男的不见咯,撂下一担子债务。这娃儿想不开呀,二十来岁数想不开,啧,作践自己,为还这个债,去给人家当什么子宫出租器,就是搞代孕嘛,钱是有咯,身体砸咯,好一身病,烂菜花烂云霞,躺医院里头才喊了我去我才知道,说爹爹,我等不到你买‘爱马哥’咯——”

    雨声沥沥劈在铁皮棚顶,宛如刀入血肉。近处一幢高楼,歌舞厅的靡靡声息混着七色霓虹流泄下来,倒如西方极乐的梵音与祥光,使人梦幻其中而不感到痛觉了。

    “死了,去年冬天。”猛啄一口烟,要报复,又像是想狠狠的对时光做回溯。

    他微张起口,黑精精的双眼对着某处,似是有话要说;然而到底是没说的了,只怏怏的把烟头熄去,又回头看了吕渭两眼。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我总觉着,你是和我们不同的。”

    吕渭讪讪偏开了眼。

    继续去远望了。那盘踞在城市上空的白光闪电,像远古的龙,21世纪的UFO。

    大寂静中,老农听见他的声音。

    “没什么不同。”

    “不愿意死,又活不下去。”

    贰

    曾经有一段时间,吕渭有做日记的习惯。一个线装本子,已不定是在嘉庆时候的哪个书肆,或者共和国后哪个巷子里的文具店买来的了,密密麻麻写了百来页,从唐末到后千禧时代,各色事迹从庐山脚下一颗石头的开裂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都在其中。

    日记扉衬夹了两张残页,分别记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那是九月的一个秋日,正是白露后落雨时节,吕渭被一士人朋友邀请,到一处碧湖上泛舟赏雨。

    同船的还有数人。一一介绍毕,方知其中有一个是新安盐商,几个读书人围着他,这个局就是为他做的。

    吕渭即刻叫艄公在岸边靠了船。下去时,那相邀的朋友气喘吁吁追上,说了一句话。

    “吕兄,此已不再是李唐,古士农工商四民之隔阂到今已不切用,现今四民虽异业而同道,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士也,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吕兄,尔须转变观念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清末光绪三十一年,说的是科举废除。大街小巷飞满铅色的报纸,一群穿长衫的立在茶摊前议论;有人往天上抛帽子,也有人大喝要剪去脑门后的金钱鼠尾辫;巡警来了,县令来了,枪声,尖叫,奔逃。满街纷闹中,吕渭跌跌撞撞跟着人流往前跑,忽跌了一跤。

    起来时,再回头看,却是荡荡无人,一条空街。

    叁

    有一回到博物馆去。见到所谓的文物:白瓷马蹬壶,镶金兽首玛瑙杯,三彩腾空马,旁边一个字刻,何年出土,在哪出土,名字作甚,有什么用,作什么寓意,谁来馆藏。千年前日常的家什,封在四四方方一个玻璃罩子里,用灯光照着,隔了个警戒栏去够着看,宛如是探亲,仿佛他与它们才是同胞。

    又一回看电视节目。

    “唐朝,自由包容,万邦来仪!你不知道,那时候外国留学生到我们这里来,花中国人的钱,我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个时候,不单是日本,越南,朝鲜,韩国,缅甸,泰国,不丹,这一些东亚文化圈的这些国家,全是咱们罩着的,啊,来我们这里学习,甚至在我们这里考试,考过了,还能在我们这儿当官——”

    节目嘉宾的衣服不称身,有些太大,小小的躯体塞在里面,手舞足蹈,很显出滑稽。

    晚间睡觉前,想起一句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于是垂目看床前,却无白湛湛的了,全是隔壁CBD大厦透进来的荧幕亮光。走到窗下,将帘子大开,探头出去外望,看见那一轮白月,也是冷冰冰的,带着股机械味,仿佛其中有齿轮在转动。

    什么是唐朝。

    他睡下了,一夜未眠。

    肆

    或许唐朝就是一段原材料。

    一串代码,一篇佛典里失传的经文,一个纸币角落里的神秘图案,一只猴子在电脑前打出的乱符,一行五线谱。

    什么都是。不是它自己。

    有一天他读到书上的一段话:“

    在一个突然被剥夺幻想和光明的天地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世外人了。这种流放则无可挽救,只因对丧失的故土的回忆,乃至对乐土的期望,统统被剥夺了。这种人与其生活的脱离,演员与其舞台景物的脱离,恰恰就是荒诞感。”

    突然感到了彻悟。

    伍

    那么,该怎么办。像那个西西弗斯一样,永无止境地将石头推下去么?或者效仿俄狄浦斯,为反抗神谕而选择出走——可安知等在前方的不是另一个忒拜城;还有堂吉诃德,可以与风车搏斗;以及土地测量员K,在一个未完成的文本里找一条进城堡的路;最后什么也做不得,也能够索性撒开了,仿同贾宝玉,坐在地上大哭:“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

    ——不能细想,一想,简直没法活。

    那么死呢?死可不可以。有一篇科幻小说,写地球上来了外星文明,要告诉人类一切终极真理,代价是得知真理后会立即死去——“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是,死去算什么代价。得知终极真理,即意味在世无所谓旁的所求了,这时候死,简直是圆满;不死,获得无尽的长寿,在没有尽头的浩瀚岁月里守一个不变化的答案度日,乏味,寂寥,这才是可怖的。

    换言之,死是赏赐,而非刑罚。在一个已经知道终极答案的人世间永生永世地活着,才是凌迟。知道答案,死不了,是痛苦,那么反过来想:不知道答案,彻生都在摸索,且寿命有限终有一死,时间总会抵达它应有的尽头——不就是最大的幸事么?

    他明白了。擡起头,看见雨水正落在铁皮棚上。

    陆

    和钟阿四一起去拾荒。钟阿四就是壹里的老农。于是突然的就开了口:

    “我要走了。”

    钟阿四擡眼将他看了看:“走呗。”俯身,将一台废弃的电池挖出废墟。过了些时候,又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

    吕渭没有回他。忽地双手都停下来,仰起了看天。隆隆的万里乌云,蓬蓬的发起了胖,连带下面的钢筋楼宇都膨胀发酵了。热极的窒息,但是阴的,把人煮在锅底用铁皮盖子遮上。雨水带着腥味。他开口说话:“老钟,杀人不好。”

    听见,一下子就懵住。钟阿四霎时直起腰,唇口微张开了,很见得吃惊。

    吕渭继续说:“你可以想着杀掉那男的,但不要真的杀了他。他要是死,你就没盼头了。”

    头顶铿锵锵过去了一列磁悬浮。那是时代的列车,每一节车厢轮换都带动废墟上的光影乍明乍暗。他们好像被驱逐下车的乘客,骤然从极高速的运动中转为静止,空空然有一种失落。车上挨挨挤挤拥拥簇簇的人们透过车窗投下好奇而淡漠的一眼,又自轰轰朝前去了。他们被弃在没有时间的荒涯里,只衣角被列车带起的快风掀飞,显出流逝的痕迹。

    在这身体停滞下的荒茫中,钟阿四发出苦笑:“拿这个当作盼头,是不是太可笑了呦。”

    吕渭拍拍身上的泥泞,站了起来。举起手上的铁锹,抡了个圆,朝远处的垃圾山尖狠狠扔出去。听得当一声响,后面又为列车无尽的轰声淹没。

    “你不把它作可笑的,它便不可笑。”

    说完这句话,他转头往一个方向去了。钟阿四以为他走向的是列车,但片刻后便眼见他走向一个没有光影的所在。已经出了废墟,只是头顶七纵八横,仍旧是层层叠叠的磁悬浮轨道。纵使出去了,万里阴天,也还是罩在他头顶的。

    “忘记人生的可笑处,才可以活得下去。”

    柒

    那日之后,吕渭回到了一个地方,参加考试,然后正式注册成为了一个时空研究所的工作人员。

    看起来,他好像忘了。

    可是,他真的忘了么。

    贞元十二年。

    “李某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诸位一桩事实。”

    “我们现在所事的这个李唐王朝,将会在一百一十二年之后,也就是公元907、唐哀帝天祐四年——”

    “正式宣告灭亡。”

    “李某说这起话,你们兴许要疑惑,头一条,就是疑我是何人,作何资格,行何功利,在这里发这些议论?李某的履历,诸位到礼部一查便知,陇西成纪人,家排行二十一,滁州刺史李鹔之子,十年前曾与我们今天的科场主司窦尚书有翁婿之谊。也就是这些,再无旁的,礼部的履历上不会写——我因机缘之巧合,得具穿梭之神通。何意?就是我可乘仙槎,自过去到将来,自将来到过去。因此这大唐前后近三百年,我都是亲身历过。因此前述兴亡之言,绝非是我信口胡来,更无癫狂心疾来导致——我是真切且痛切地告知诸君,大唐要亡,就在这一百来年间!”

    “那么,这百来年光景,是怎么得最终那样一个结果?既要亡,是一步步病入膏肓地亡,还是骤发突然,摧枯拉朽地亡?我来一一述说,诸君且细听。”

    “众位皆知,自玄宗朝起,天宝之乱后,藩镇分据便是李唐王室的第一大心患。历过肃、代两朝,我朝今上终于决心铁腕削藩,但筹措不当,引发了奉天之难,所以有了他政风的转变——对节度使不再削了,只是姑息妥协,且还有一点变化,就是对身边的内侍越加看重——因当年泾原兵变逃出长安时,没有一个文官武将在守卫,扈从左右的,只有一帮宦官。”

    “今上的宠信,最终出来一个祸乱的结果,那就是宦官掌军——有郎君在侧耳了,你没有听错,就是这四个字。且莫着急发疑声,我说的这起事,在史上确未发生,它是要在不远的将来出现的,就在今年季夏六月,禁中会有诏令,任命两位内侍为左右神策军的‘护军中尉’。这两位的大名,就分别是窦文场与霍仙鸣。”

    “此窦霍二人,在场同进皆知,此前已经是监句当左右神策,这回成为‘护军中尉’,更是如虎添翼了。列位先莫要跺脚捏拳,因这还仅仅是个开端。从他二人正式掌军起,祸水从此一泻千里不能回拔。有军权在手,宦者就再无拘禁,从德宗朝开始,俱文珍、吐突承璀、梁守谦、王守澄、刘克明、仇士良、刘行深、韩文约、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个个都是权倾一时的大宦——记住这些名字,这都是李唐用它覆灭的血泪,一滴一滴印在史册上的。他们出可监军队,入可弑君王——诸位没有听错,就是弑君王:顺、宪、敬三代君王,都是死在这帮寺人手中。”

    “诸位何以哗声忽然大了起来?以为这是触君杀头之言,不敢听,也不允我说么?请诸君相信,我所说的,字字真切句句实在。你们不信,内侍权力足以大到这种程度,那且等到四个月后,禁中诏令出来就都醒悟了,到那时,李某可希冀诸位不要痛心疾首,悔恨此时此刻没有听我多些言语。为减诸郎君彼时的负累,请让李某接着说下去罢。”

    “宦者当权,就完了么,不,还有——北司政治之扭曲畸形下,连带着南司的文官生态也跟着变异。十来年后要想做高官居显要,首先要得圣上的欢喜,得圣上的欢喜,就离不开去攀附那些权宦。所以一群文臣,终日不思治国理政,全副心血只在朋比党争、相互倾轧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一时利弊争个你死我活,白敏中、杨嗣复、李宗闵都是此中之辈——”

    “现在我们可来做个通览了:未来百年间的李唐,外有节度使分据、吐蕃南诏回纥侵袭,内有阉人为祸、官僚党争,试问这样一个累累重负的王朝,如何能走到最后?什么?你问就没有人出来整治么?当然有,诸位,在十年后,我们将迎来一位明君,他将带领我们,将代宗广德年间迄今,近六十年时间赋税自享、官吏自任、占据三十几州的跋扈藩镇收归中央——这是多大的功德,我们叫它‘元和中兴’。若按此一脉络发展下去,唐室兴盛指日可待。可惜晚年他还是为宦官所害,成为李唐史上第一个明言记载死在阉人手中的皇帝。”

    “没有人除阉祸?自然也有。同样是十年之后,在那位中兴的圣上登基之前,我们会有一场政治革新,是由当时尚有良知血气的同僚发起的。结果是失败。再过三十年,更有人提出了诱杀宦官的计划,可惜计划败露,最终反被屠戮,从此天下士子只得在阉人的阴影下战栗。”

    “列位同进,你们觉着我的言语太过浮夸了些么?来,擡起手,看看这一份对策,便知道我所言非虚——诸君觉得,是什么样的人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有正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达’,是什么样闭塞僵化的环境,致使这样的人‘无位’且‘无路’;‘常欲与庶人议于道、商贾谤于市,得通上听,一悟主心,虽被袄言之罪无所悔’,是什么样险恶颓危的境况,让他即便身担妖言之罪也不后悔?诸君啊诸君,请你们记住他的名字,他乃我彻生贯骨之友人,乃是这李唐中鞠躬尽瘁、铭心沥血的万千辈之一——他,叫刘兹佩。”

    “这个名字,我终于与诸位说了。一千二百二十二年,整整一千二百二十二年,我终于跟你们说出了这个名字。这对策从何而来?——这是在三十二年之后,一个‘贤良方正’科的殿试上他作的答卷。众位可想见这场考试的结果么?刘兹佩其人最终中榜了没有?——我且朗声告知大家:没有。不仅没有,他还由此引来杀身之祸。凭什么?——是,是天经地义,但这考试背后,有权宦在操持,纵是君上也难自主;——对,就是无法无天,列位可听仔细了,他们掌控的是禁卫神策军,我们不甘、不屈、不服、不饶,忿不过,鸣不平,可是毫无办法。”

    “诸君何以噤声了。这噤声,是为刘兹佩其人默哀么?还是为李唐王室默哀?或者,是你们究竟意识到,我一切前述都非疯话,一言一语一声一气一起一伏一唉一叹,都是千钧的分量万仞的深裂!——在座列位信服了,李某幸甚,却也恐甚,因李某正是在目睹这终将倾颓的命数之后一年一年又一年选择噤声沉默。我以为它到了是要亡的,再多人力也是徒劳,所以庸庸碌碌,乃至犯下那个弥天大错——我,背叛了刘兹佩。”

    “我噤声了。这在当时,是四海相禁的一篇文,我有能力使它宣扬,可我噤声了。这噤声所致的后果,便是刘兹佩与我之决裂之永生不复相见,便是我悔上千年,也不能将这已埋没的其人其文其事其迹挽回;便是李唐顺着它既定的轨迹,衰颓破败腐化倾塌下去——我眼望着这全过程。”

    “李某但请诸位——不要噤声。留予的时间凿实不多了。再过四五月,窦霍便能执掌禁军;十年后,二王八司马失败;四十年后,甘露之变爆发,天下再无人能与宫中权宦抗衡;再下去,李德裕下台,宣宗李忱驾崩,大唐覆灭之势将一发不可收拾,庞勋之乱黄巢起义,李克用朱全忠刘仁恭李存勖李茂贞纷起割据,懿宗僖宗昭宗掣肘于群雄莽枭之间,再无招架之力——一百一十二年,实则从今日,从眼下便已开始了。”

    “李某无能,噤声了千年,用这千年的悔悟今日斗胆站在这里,堪堪发这些议论,也只尽胸膺肺腑十之二三。更多的话,请在手上这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里看吧。无论如何,得以将它交到诸君手中,多少让诸君记得一个为李唐国祚衣带渐宽、拍栏叹息的人,也算尽了自己的绵薄。”

    “愿天下士子不再噤声,冒死谏言。李某话已毕,请治罪。”

    尾声落地,四下都静悄悄,犹如是在荒原。

    这全过程,场上诸子经历了由喧哗到窃语到沉寂、由忿怒到震愕到凄然的转变。他们是不信的,可这不信中,又有一个真声息的人立在他们跟前振聋发聩,又有一篇实在感的文章攥在手里锥心入骨,因而惚惚恍恍,觉得了一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茫,呆立着失掉了主意。

    饶是这样,听不入的人到头来还是听不入的。吕渭身后即刻有人发出第一声反馈了。是个四正方脸带八字须的校尉,啄一口酒,冷声轻蔑说道:

    “就算是真的,靠他这一些话,靠这么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能有变化了?——好笑。”

    好笑。

    刷的一下,吕渭倏然回过身去,怒眼瞪视着那人;那人经他这一视,霎时吓得腿软,酒水灌入鼻中,险些呛死。

    好在这时外首有通传的跑入。

    “报——”

    “讲。”

    “大理寺卿金余烬、刑部侍郎蓝青瓷、御史中丞朱袍中请入。”

    “放入。”

    “是。”

    三司推事的长官来了——士子群中一时又起了喧腾。

    几弹指前还是静立无言的一群人。甚至李蓬蒿犹在那边静立,头颅微低、背手在后,半伏诛态。然而视线已不在他身上了。哗声骤起,转瞬间个个都踮足翘首,向贡院东南入口够望,似乎已经将数顷之前才结束的那段讲演抛之脑后。

    当中有人不忍,数度向那伏罪状的李蓬蒿看去,欲望说些什么,可是被他的同伴扯了衣袖。“判官入场了,你管不好自己舌头,当心自累下狱。”于是只好闭口了。悻悻的,将目光也偏移开去。

    不多时,回廊尽头依次走出三人,分别着了紫、绯、绿三种服色。吕渭见到,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经一凛:因他自己身上穿的不过一件八品深青衫。

    唐朝服色制度以散官品级为基础,他身作礼部侍郎,职事官品级虽是正四品下,然而未获圣恩垂青,散官仍旧是个正八品上的给事郎,所以只能服青。

    但威慑的还不止于此。吕渭敛下神容,快走几步上前参见,还没到那三人跟前,已见后方哒哒传出两下马蹄声,竟又是两件紫袍荡漾入眼。

    细眼去看这穿紫袍的是何人——面色惨白,须发稀疏,不是阉人是什么。

    吕渭顿感大惶:没想到窦文场和霍仙鸣竟会亲自到这场中!斗转之间,已不及细想,赶忙拥至跟前行礼。

    礼毕,微昂起首,问:

    “诸公相聚到此,有何见教?”

    听此一问,金余烬、蓝青瓷、朱袍中都不回答,反而齐齐转身,向身后的窦文场和霍仙鸣看去。

    他们这一伏低姿态,登时让刚刚才静下去的士子群又起了议声。

    窦文场没有回话,向旁边鱼白眼的霍仙鸣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驱马上前半步,到吕渭前首,将他如粪土尘埃一般看着。

    “吕侍郎,你的调兵时限已到,圣上命老奴将你的鱼符收回。”

    居高临下的一句话。

    平常的情境,平常的声色,平常的体姿,然而居高临下。

    吕渭懵然擡起了头。在这异时空大雪初霁的上午;这历史编辑将毕、科举改革将成、李唐命数将延长的最后关头;这一切大忿怒大寂静将过去一切大解脱大自在尚未来的当下——

    他擡起了头,听见九天之上浩荡而下的钟籁,镇蛇的雷峰塔已经临到了眼前。

    “收、收回,这这是为何?”

    霍仙鸣面现无奈,侧身向后方的窦文场看去。

    “吕侍郎,实不相瞒,禁中收到检举,说你这知贡举自导自演,编排了这么一出戏来要挟圣上。圣上现今很生气,你便不要为难我们,乖乖交了鱼符,随三司去了吧。”

    这位年逾六十的巨宦一边说,一边擡起胳臂。他五只肉指全断,现都是金打的指节,这时候拈在鼻尖微掸一掸,仿佛正拂去秽味。

    十分佛性的一个动作。又是拈花,又是五指山。吕渭觉得有些擡不起头了。

    然而仍要做些末尾的挣扎。

    “谁做的检举?”

    空气停滞了两顷。

    “谁?!”

    费尽全力的嘶吼,却如入深谷。云烟缦缈间传来一些空荡荡的回声,而后再无他应,宛如悠悠天地只自己一人;千次百次涤荡过后,回声也失了原来的起伏,成为造化自然的一部分,连其中有没有人也不一定了。

    值此四大皆空之际,吕渭听到步声扬起,知道那人出来了。他感到无力,可还是擡眼去看。

    “吕侍郎,别来无恙。”那个人说。

    从脚上的乌皮靴一寸寸往上,绛纱单衣,水苍玉佩,紫赤黄三色绶带,方心曲领,终于到了面首,见一张蹙眉而兔死狐悲的脸,眸中深意点点。

    无疑是窦尧。

    见了他,全场举子惊声叠起。

    许多人中,有作痛骂的,骂那礼部侍郎知法犯法,狼子野心;有的稍镇静,按捺四围说真相未露,还不能妄下断言;也有人似是受了李蓬蒿前话的牵引,开始将矛头对准宦官,脱离科场案,直接将骂声注在窦霍身上;更有这一些,目光在窦尧与吕渭之间梭巡,饶有兴味地剖析此二人的关系,引伸出一干经略官场之道。

    尘世仍是闹哄哄,然而那无色界中却已是空无边,识无边,莫说静,连空气都不曾有过了。

    “你是如何离开的?”吕渭问道。

    发此一问,实在是困惑。他已命神策军把守住贡院各个出处,纵使窦尧可能藏身院中某一处角落,一时半会寻他不到,可要出这贡院,到宫中去做检举,是绝无可能的。

    心境已经渐渐作灰。然而还要证明自己是个尘间人似的,固执一问,好当作身在其中。

    窦尧很快给出了回复——他根本没有离开。

    “老夫用它,告知了裴家的小孩。”说着,举起手中的传译器,“让他去找他家大人——也便是裴尚书。如此一来,对你的检举,就顺理成章了。”

    很明显,那传译器正是先前从武大等人手中得的。

    可裴陡行怎么会有传译器。

    吕渭要问,张口到一半,就僵住了——

    因他转瞬间知道了答案。

    与此同时,堂中遥遥传来李蓬蒿的应声:“是我给的。”

    就在方伯庚囚禁熊浣纱的那个屋子里。千钧一发之际,李蓬蒿赶到,从嗜毒的方伯庚手中,将熊浣纱解救出来。闹起的动静引来了裴陡行——那本就是他家的一个厢房。前面他和方伯庚做交易,以后者到御史台做检举为条件,带他离开了贡院,并借出此屋给他做与熊浣纱的祠堂伏拜。

    李裴二人相遇,传译器做了易手,裴陡行因而与窦尧顺利接洽。

    这一易手交接有个前提,那便是李蓬蒿与窦尧早有合计的打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吕渭挣扎问道。

    时间不久也不远。他们列位分工,在科场上作弊救人,以《切韵》传递答案,最终事发,所有人被揪出,武大晏梓人李抚琴张龟寿韩提子被关在一起,江两鬓单独,而李蓬蒿与窦尧,则同被押往中堂。

    就在那条去往中堂的路上,李蓬蒿秘声对窦尧说了如下的话:

    “

    窦尚书,经了这些年,不知你对我还存余几分信赖,我且当还有六分吧。这科场挟持案,不单是吐蕃人在操持,背后更有我唐廷的官员。谁是幕后黑手,我现说了,料你也不相信,便等那人出现,你以你的机敏察觉吧。总之一句话,你我处境危险,能相解救的,只有彼此了。”

    所以有了后续窦尧对吕渭起疑、利用副考官掩人耳目、到那拘禁武大等人的廊屋中取得传译器、与李裴联络等一干事由。

    种种前因都在眼前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吕渭苦笑两声,身子一晃,竟向后跌了两步。他听到那流瀑下来的钟籁已在催急,九层雷峰塔就在头顶凌悬,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你成功了,李蓬蒿。”这是只有“视肉”之间才能听见的声波,宛如千里传音,播传出去,数丈开外的李蓬蒿悚然擡起了头。

    “你成功了。你这挽救李唐的‘自己的方式’,真真让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李蓬蒿愣了愣,少顷,踟蹰着回道:“你不是笑话,我也不是笑话。”

    “——无所谓了。”吕渭道,“对于这天地,这无尽头的时空海,你我算得了什么。”

    略停一停,紧接着问:“你跟他说了么。”

    “谁?”

    “那个刘兹佩的转世。”

    “······说了。”

    “那挺好,那你是没有遗憾了。”吕渭擡眼笑了笑,“我——我是不行了。”

    李蓬蒿顿感心底涌起恸骨的悲哀。“老师。”他试着呼唤道,“你不要这么想。”

    不这么想,该怎么想——很无力的,劝不出口了。

    然而吕渭却已自我和解了一般,声调变得明朗了:“好,也好,我吕君载,也算对得起这大唐恩泽了。”垂眼看了看手上的时空曲率变动检测仪,“0.647%——就到这里吧。”

    话落,袖子一挥,将一切撇到身后,昂首看他的眼前。眼前,两马相逼,三司二宦官,要催他做尽早的服软了。

    ——“吕侍郎,不要与我们为难。”

    ——“吕侍郎,快些束手,跟我们走罢。”

    “吕侍郎”闭眼一笑,一滴浊泪从眶中落出。

    “李二十一。”他轻声呼唤道。

    “嗯?”李蓬蒿向他望去。

    隔了五六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士子在拥挤,他们遥遥对上了眼。

    一如当年,他们在《日五色赋》的科场隔着帷帘相望;一如那个清晨的大雁塔下,他们在千万人中看到了对方。

    “我送你走吧。”

    声音犹在耳际,一霎眼,吕渭的脸已经现在咫尺之间。

    一道寒芒闪入瞳眸——是他在日下举起了尖刀。

    送你走吧——这不也是自己想要的么,李蓬蒿心想。

    刘兹佩的文章放出去了,他的名字被众人听到了,纵使三十二年后,可能一切都会变迁,但拥有这一刻,便已知足。

    还有江两鬓,写信的那一刻,不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么。

    所以,“送我走吧。”——没有一丝抗拒,他平和闭上了眼。

    刀破肌体,嵌入血肉,痛觉滋生——久违的痛觉。

    如果没有那人的那一剑,一切都会完结罢——可是那一剑来了,当的一响,刺在肩窝的力道顿时一轻,睁开眼,赫然见到那人正挡在身前。

    “江郎,你——”

    “不要叫我江郎。”江两鬓冷声道,“留着叫你的刘兹佩。”

    又一展臂,将他拦在身后,同时手上长剑一扬,对准了三步开外刚持刀刺来又被断刃的吕侍郎。

    “还有,我过来,是不想欠你人情。”江两鬓头也不回地补充道,“辛苦我跑这一趟,我不管你是‘视肉’不是‘视肉’,你都最好——”

    “给我活下去。”

    吕渭的猝然动手很快引起了窦霍等人的惊慌。

    “左右神策——快——将这逆贼擒住!”

    可是应和的不是将士的喝令,反倒是几个零星但雄浑的声喉。

    “你有何资格号令神策军!”振然一语,从东北角落传出,众人回首,但见一个侏儒身影从柱后闪现,正是武陵源。

    “左右神策军分屯近畿,备御吐蕃、征伐蛮寇、监临关内——这样一支帝王之师,如今却变成阉人走狗了吗!”又是一喝,自东南角来,却见一老翁拄杖颤巍巍走出,正是张龟寿。

    “广大同进,都站起来!我们是李唐子民!要跪只跪夫子君王,绝不跪祸国妖人!”呐喊起,西北角,一胖胖书生,便是韩提子。

    “天授在命,操命而失之是不君,侵命而专之是不臣——窦文场霍仙鸣,你们没有资格统领神策军!”西南角,两人身影并肩而立,一个李抚琴,一个晏梓人。

    这四声实在是石破天惊。恰如春回之风扫过这荒原大地,潦草匍匐了半个黑暗世纪的李唐士子,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觉醒,那份启蒙之初便印刻在骨脊深处的儒氏传人使命感,重又迎风生发起来,竟死灰复燃了,一丛接一丛亮起。

    由星火到薪簇,由薪簇到燎原。整个科场就此烧了起来。

    “没有道理,决不能让他们掌军!”

    “已经有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那样的前车之鉴,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今天这起事,不管吕侍郎有罪无罪,我们都不接受宦官领兵审理!要派,就派读过圣贤书的天子股肱南司大员来!绝不接受宦官!”

    “绝不接受宦官!”

    “绝不接受——”

    “不接受——”

    窦文场霍仙鸣霎时间里气得脸绿。

    “窦尚书,这就是你身为主司,对科场举子的教导么!”他们对窦尧施压了。

    可这时承接百道士心的窦主司也趋前一步,深鞠一躬,来表他的赤心:

    “二位寺臣,古今士子,所师不过一个‘道’字。他们现有此举,完全由心中之‘道’驱动,绝非某一言两语可以熄灭。”

    “你说什么?!”窦霍几乎眼珠子都要气掉。

    就这当时,除了全场举子心中熊熊燎原,更有一把实实在在的火,在这科场四围烧起来了。不必多说,这把火,还是出自江两鬓之手。一夜之前,他正是用科场火引出了那八个“犯罪嫌疑人”,给这闹剧开了幕;如今,这一桩丙子科场沦陷案,终归是闹哄哄由一把火起,轰烈烈由一把火落了。

    还是窦霍最先发出惊声,骑在马上,自然视野最是开阔。

    “火——那边有火——起火了,去救——快去救呀!去呀!——”

    喝毕,未等神策军回护,他们自己已先策马掉头,往贡院大门口处奔逃。

    然而才到门首,便见前方黑压压的站了一群蒙面人,地上七横八叠,竟是那些守门的兵卒倒在那里。

    “你们是谁······”看着这群来历不明的蒙面人,窦霍顿时害怕了。

    “动手!”为首的一人举手一招,身后的听从立即鱼贯而入。

    这时窦文场霍仙鸣才看清楚,他们手上都端着一只卡尺状的钢铁黑物。如果再过一千两百年,他们就会明白,那是在21世纪中叶已经广泛应用的电磁霰弹枪械。

    来不及发一声惊呼,他们就已经被捂住口鼻,昏睡过去。

    立在最前首的蒙面人指挥者拈起耳边的传译器:“注意,二十分钟,只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内,将在场所有DARPA的伪装探员全部带到!”

    他的身后上来了一人。扯下面罩,正是熊浣纱。她捧出手上的时空曲率变动检测仪,目光擡起,略为敬畏地看着眼前的指挥人,怯声说道:

    “将军,经过刚才那些考生一闹,变动率已经达到0.71%了······”

    被唤作“将军”的男人斜眼在检测仪上看了一看。而后回正向前,一言不发。

    少顷,他忽然说:“要是这样顺着下去,也许唐朝历史就真的改写了,是吧。”

    闻言,熊浣纱大惊失色:“将军,千万不可!历史编辑我们才刚接触,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

    “我知道。”男人打断道,“只是这样说而已。”稍顿,又说:“你刚才说,这个光锥奇点位移后,历史记忆会改变,连人也察觉不到,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记忆就是人脑里的一座房子,从小到大每一天记得的事情就像砖块一样,一块一块往上搭。如果变的只是其中一块砖,我们马上知道不对劲,但是这个历史编辑——”

    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是等熊浣纱接话。后者会意,立即应道:“这个历史编辑,就是把整个房子都换掉,从头到尾再搭一座新的出来,所以我们根本察觉不到记忆的变化。”

    男人点点头:“没错,这样我们才察觉不到。”说着,微仰起头,发出一声唏嘘,“既然历史无时不刻都在变化,没有定数,那我们研究它,又有什么意思呢。”

    熊浣纱有些懵然,不知这位功勋卓绝的军官此刻正思想着什么。

    然而下一瞬,她又突然明白了,心下一个摇撼,震喜着问询道:“您的意思是,那个李蓬蒿······”

    男人不答,只肃然目视前方。

    不答,就已经是给了答案。熊浣纱欣喜地垂下眼来。她知道,江两鬓交给她的事情,已经办成了。

    只是——骤然间,又有一种惆怅涌上心头。

    如果放弃将李作为研究对象带回,那他二人的结局,又当何去何从······

    这样想着,目向前方视去,但见一片木厦倒塌、栋梁灰飞,顿时满目萧然而不知其所以了。

    长安人并不很分明地记得这个日子。间或谈起,譬如中元节的晚上在广通渠水面放莲花灯,譬如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诞日到普济寺烧香浴佛,总之一切与火相近的时节,都可能牵涉到那个事件——“人不能走开,得把火守着,不知道么?那科场,不正失过一次大火么。”但概率还是偏小,长安人民吃足了苦,真谈起火,多半也与吐蕃人入侵、建中年间伪朝祸乱有关,人的记忆和历史一样总是舍小取大的。

    然而在这千百回中也许一两次提及的谈话里,也会生出分歧。比如在时间上:“科场失火?你说的是哪一年?”“不就丁丑年么?”“老糊涂了,那是丁酉!”“丁丑也有的,我记得切切的。”“那是科场么,莫不是将哪个公廨失火记岔了。”于是连空间都有了争辩。

    几几年是不记得了,哪个所在也不真切,反正是起过这么一场火,兴许是前朝的事,兴许还是梦里的事,假若有人将这发生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零星谈话做了搜集,发现其中恐怖的串联,进而去寻找一场消失在人类记忆中的大火,他会发觉怎么也找不到,翻遍正史野史笔录劄记话本都没有——可是那场火就那样根植在他脑中了,仿佛他也依稀经历过。

    多数的人并不会将一场记忆中依稀存在、现实中却找不到史料根据的大火放在心上。可是,千百人中兴许有一个,将这事记着了;万万之中,兴许又有一个把它详尽记载在了自己的私人笔记上。这本笔记继而流传下去,经过战火、迁徙、抄家、时间的磨蚀,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它成功完整地留存到后世,有机会为后人所看见。终于,在不知历过多少次天文数级的叠代之后,某一日,某君看到了这本笔记。

    他对笔记里这场隐现在长安市井人口中的古怪大火起了兴趣,在进行一系列史料检索无果后,他决心从文本出发,希冀从中挖出某些隐匿的史实。终于,贞元十二年二月一十六日这一平平无奇的一天穿过历史浓重的黑雾浮现在他眼前,他也从笔记的谈话录中注意到了一个声称在这一天担任过火浣布卫士的老兵。

    可幸的是,在这亿亿分之一概率淬炼出的时空中,老兵也还在世。他于是前去拜访,与对方展开了如下的对话。

    “您确定是在贞元十二年二月十六日这天看到了那场大火,是么?”

    “噢——我想,是的。”

    “地点是在皇城内的礼部贡院。”

    “我想没错。那是科举的日子,是第二天,我记得。”

    “那么,您曾经提到说,您在那一天参与到救火的卫队里,拉住了两个想往火里冲的人。”

    “是的。”

    “那两个人是谁?”

    “噢——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好像是一对翁婿,一个很老,一个还年轻,老的那个想往火里冲,年轻的那个在拉他。”

    “那位老者为什么要冲进火场?”

    “他说,他有一个对不住的人,还在火里。说那人也是他的女婿。我觉得很奇怪,他女婿不是在他旁边么,难道他有两个女儿。”

    “据查证,此人是贞元六年至贞元十四年间担任吏部尚书的朝廷官员。火里面的是他十年前废弃婚约的前女婿。”

    “噢,原来是这样。”

    “他最后冲进去了么?”

    “没有。最后他跟火里那个前女婿互相鞠了个躬作了个礼,好像是在送别,又有点和解的意思。”

    “你对火里的人有印象么?”

    “有的,火里的都是逆贼。有一个是策划了那次丙子科场案的始作俑者。”

    “礼部侍郎吕渭。”

    “对,是他。”

    “那么,另外两个呢?”

    “另外两个——噢,那个说惑众妖言的,说大唐一百一十二年后就会灭亡,本来我们要按‘妖言妖书罪’抓他的。”

    “他和吕渭,都死了么?”

    “不清楚。吕侍郎挟持科场的计划失败,我想,他应该是活不了的。但是,但是后面我又听说,有人见过他,好像他还活着——不清楚。”

    “可你在谈话里提到过,他哀求你杀了他。”

    “啊是······是有这回事,不单是我,他还求了很多人。可是没人杀他呀,散布妖言的那一个,吕侍郎也求过他,他没杀,噢——吕侍郎还攻击过他呢,想和他同归于尽。”

    “最后没成功。”

    “最后没成功。”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人,就一个胥吏打扮的人,他把吕侍郎挡住了,吕侍郎就杀不了了嘛。”

    “因为这个人,散布妖言的那位想活下去了。”

    “我想是的。这世间有人舍命救你,不值得活么?”

    “那么,吕侍郎呢?”

    “吕侍郎?——不清楚,不清楚。”

    “······”

    “······”

    “我想可不可以这样子解释:战后日本有个作家写了部小说叫《金阁寺》,小说主人公在结尾想用一把大火烧掉他心中那个极美的金阁,可是临动手的一瞬间他犹豫了,觉得一切不过是徒劳;后来他又觉得:正因为是徒劳,才更该要做,所以终于他把金阁烧毁。计划得逞,他开始想着死,想和金阁死在一起,可到后面他进不去金阁,火越烧越大,他终于害怕,从火场中逃了出来,等到了外面在山顶看着火场呼呼喘气的时候——他又想活下去了。”

    “······”

    “你觉得,他就是吕侍郎么?”

    “······”

    “······”

    “——也许,也许是的。都很拧巴,一会儿想烧了,一会儿又不想烧了,一会儿想死,一会儿又想活。”

    “不管怎么样,另外两个人是活下去了。”

    “我想是这样。”

    “历史改写了么?”

    “嗯?”

    “我说,李唐的历史改写了么——有没有延长。那个人发了那起妖言讲演后,不是激起很多士子追随么,最后有没有改变李唐的命运?”

    “这话问得,有没有变,你翻书去不就知道了么。”

    “可是,翻书是不知道的——书上是一个时间,我们怎么知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时间呢。”

    “这——这我不清楚。”

    “还有,即使在我们那个时空序列没有变,在别的序列呢?别的光锥遵循不同的因果逻辑,或许,他们的唐朝历史,就被延长了也不一定。”

    “是——我想你说的对。但,这是无用的。我们在一个时空——说这个,是无用的。”

    “历史黑事到底是什么。”

    “嗯?”

    “历史黑事。”

    “噢——也许你知道,历史是一段线性的东西······”

    “我知道。正因为历史是线性的,所以很多人都在论证历史的最终目的。”

    “历史的最终目的?”

    “是的。‘人类的历史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大自然的一项隐蔽计划的实现。’这个历史计划的目的,可以是自由国家联盟,或者某种绝对精神,或者是共产主义。你认为呢?历史有它的最终目的么?”

    “我?——我是谁,我——哈哈,我没什么认为。”

    “如果所有的历史事件,都是为了一个终极目标而前进,那么在这过程中,那些反目的论、反线性观的事件,就成了黑洞一样的存在。”

    “反目的反线性,有这样的事件么?”

    “1965年,湖北江陵一号楚墓发现的越王勾践剑,剑身上的黑色菱形花纹被认为运用了超前于那个时代的硫化处理;1559年,一张土耳其地图画出了本应在一万年前就已经消失的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间的中间地带;1901年发现的‘安梯基齐拉器械’,被证明是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时人发明的超级计算机。”

    “你——想说什么。”

    “这些,是不是就是历史黑事存在过留下的痕迹。”

    “我不了解——真的,不了解。”

    “李先生。”

    “嗯?”

    “你的原名,是什么。”

    “······”

    “······”

    “······”

    “我想,今天的访问,应该就到这里为止吧。”

    “我想再确认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那场大火,真的是真实存在过的,对么?”

    去的路上,权鹤一谈起了家中的柴火钱。“东房那几个食用大,活计不多,年后发些细软遣散了罢;后堂拉灰那几个,也用不了那样多人的。”一面说,一面掐指算起了来。芙蕖

    注:权鹤一妻子

    在他对面应道:“那么,赵六婶呢。伊虽做的不错,但我想,洒扫浆洗淘米烧食这一干事,我也做得的。”权鹤一摇头,手上还掐着:“不到那时辰。况赵六婶打我父亲做到现在,辞伊也不合适。”芙蕖噤声了。权胄

    注:权鹤一之子

    从马车帘外探入身:“做的久便留么?那喜四郎呢,上回我可真切看伊穿窬来的。”芙蕖道:“你不要空口白牙,可有凭据么。”

    权胄待要说,权鹤一已将掐着的手放下,叹了口气:“这些做久的,遣走了,就没地方去了。”顿了下,又道:“柴火此后便不用了,换炭吧。务本坊担来的要五钱,门口集市的四钱就足够,你和赵六婶说说看。”芙蕖点了点头。

    不多时过了一个拐角,就见前方月下三间大门两只石狮,正是裴府。马车到了近前,透了纱窗一望,裴术

    注:裴陡行长子

    已经等在西边角门,比及车停,忙上来相扶。“你父亲呢。”权鹤一下轿问道。“陪着我外翁呢。”裴术伸手去搀晚下马的芙蕖。“窦主司也来了?”“不止,外婆叔婆舅舅堂舅妈也都在。”“真真是隆重。”

    进了角门,过好几个回廊,好几个穿堂,便听见前方言笑晏晏。到得一处萧疏院落,见对过就是中堂,屋内人影由油灯照在窗纱上,拥拥叠叠很显得热闹。裴术喊:“父亲,权阿叔来了。”堂门立时一开,已有一道身影匆匆下了廊阶来,正是裴陡行。权鹤一当即迎上去:“贺喜弄璋贺喜弄璋。”手上托着红纸包裹好的洗儿钱。权胄和芙蕖随在他的身后。“可吃过了么,我让厨房预备些。”裴陡行到了跟前问。“吃了来的。”权鹤一将洗儿钱塞到他手中。“权胄,吃了么?饿不饿?前头有个汤饼铺子,让裴术带你去。”“不用了裴阿伯,我们真是吃了来的。”

    裴陡行滞了滞。权鹤一道:“带我们进去吧,洗浴开始了么。”裴陡行道:“正在洗。”于是将洗儿钱交到旁边裴术手上,领着权家三人一齐进了屋。刚过门槛,便听屋内发出一阵笑语。听到有人进来,正在灯下笑着的一屋黄澄澄的人纷纷回头,向门首望。权鹤一不认得其中的多数,当即有些窘迫了,妻子与儿子紧跟在他身后。

    这边裴陡行张口正要作介,忽面前迎上一人来,逆着烛光脸上很暗沉,但分辨得出是个老妇,咧齿笑着,直扑扑盯着权鹤一在看。“不认得我了哟!”她高声叫起来,“才几年光景,这就不认得了!”权鹤一倏然记起,这是裴术的叔婆秦娘子

    注:窦尧之弟窦舜的妻子

    了。“瞧你这样说的,难不成你们还见过的么。”鱼绾儿

    注:秦娘子的儿媳,窦尧的侄媳

    在她身后走来盈盈笑道。“怎么不见过?那一年······”“秦娘子鱼娘子,好久不见了。”“你看,认得的嘛。”“哎哟可真是,谅解我,越发没头神了。”鱼绾儿歉道。

    秦娘子拍了拍儿媳妇的肩头:“你不记得了么,当年······”才起个话头,又停下来,眼骨碌碌向裴陡行看着,显出些为难。裴陡行笑道:“想是那一年通婚书见的。”“通婚书?通婚书见过么?”鱼绾儿很惊异。秦娘子一扯她袖子:“那一位!”鱼绾儿这时明白过来了,长长“哦”了一声,忙也回转话头,向权鹤一看着道:“那年还很青稚一少郎,已作这一番身架了。”权鹤一忙推承几句,让芙蕖、权胄一一上来相见。

    进而往屏风后面走,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大木桶,桶里云蒸雾绕,隐约有香气,是桃根、梅根、李根各二两,煮二十沸成就的浴汤。到了桶沿边上,便见其中泡了一新生雏儿,毛发稀疏,皮肤打皱,闭眼由乳娘拍洗。“才三日就这样了么?可称过斤两?”权鹤一问道。裴陡行答:“未来得及称。”秦娘子:“少不得有个十斤!”窦阿房

    注:裴陡行妻子窦娇连的兄长,窦尧长子

    在后笑道:“八斤就顶了天了。”萧娘子

    注:窦尧之妻

    道:“比他兄如何呢,阿术出生可有九斤呢。”裴术笑道:“那必不如我的。”权胄在旁揶揄道:“不如么,我看不然,要胜过的。”

    说笑一阵,又到眼鼻上去。“塌鼻头,还带点白,往后你们须得多揪一揪,就睡前,不费事。”秦娘子道。权鹤一环顾一圈:“娇连阿姊呢,怎没看到。”裴陡行道:“在房头休息,陪我丈人说着话。”权鹤一笑道:“我还想说,这孩子唇瓣跟伊相像,都是饱而厚的。”萧娘子道:“那便是像我了,不若他外翁,唇薄得柳叶片一样,见了便味着刻薄。”窦阿房道:“额堂可是随了舅舅呵,我这额堂,可与你与父亲不同。”裴陡行笑道:“你们且管一人认领了一样去,到头来我就剩个白脸皮了。”鱼绾儿道:“这脸皮也不像你哩,你黑黝黝的,哪有半点相仿。”裴陡行笑道:“那真不是我生的了!大家伙儿一块帮着生的!”众人听了,也是大笑:“一块儿生的,有甚么不好么,帮你养着,你还龇着牙笑咧。”

    很快三日洗儿礼便毕,由红喜帐裹了,抱至屋头与他娘亲外翁去了。众人这时纷纷散坐,就着瓜子杏仁,谈起天来。鱼绾儿道:“你们准是交了好运了,去年这时节,娇连不还回来么,苦楚个眉目,对我说,堂嫂嫂,我实在是不欲再生一个了。”秦娘子道:“那是什么时辰,我怎的没见到。”鱼绾儿:“你不与大娘子相携了踏青去么,我恰来了月事,才拘在家中的。”萧娘子:“伊怎的忽与你说这起事,莫不是有预兆。”鱼绾儿笑道:“预兆不见得,伊是怕裴郎纳小。”话落,众人都笑盈盈,将裴陡行看着,看得后者羞赧低下头去。

    鱼绾儿:“我说不怕的,裴郎是哪般人物,这些年待你如何,不都看眼里的么。伊说,就是这样,才觉着不得独占了他一人,还不为他多落些子嗣,否则总心里不安,不知是欠自己还是欠伊的。我说,你且安心了守着个裴术过日子,就是你母子伶伶仃仃到白头,伊料也不敢与你怎样的。当日我以为是听进了,不成想不出两月就有了消息,到底是没听进!”秦娘子道:“伊就是听进了,更放开胆去,夫妻两个更欢畅了,不定中了招,可是伊预料得到的么?”这一回话,引得众人又羞又笑。

    过了些时,话题渐偏转,到了相互之间。“你们二位理当是见过的。”鱼绾儿看着窦阿房与权鹤一道。窦阿房道:“一个中书省的,怎没见过。”权鹤一打趣道:“同魏延暴政下的,都是一个营里的子弟兵。”秦娘子道:“魏延,哦,管钱那个么?”裴陡行道:“那是王舒征,伊们说的是中书侍郎。”萧娘子道:“这人怎的,听来倒颇有些议论。”

    窦阿房笑道:“议论可见多了。不是裁冗么?状令下去,各州各县都须服从,独他在长安、同州、华州、凤翔亲善的那几个,没动过。”鱼绾儿奇道:“这是结党罢?御史台没有人说么?”窦阿房:“说了呀,人家权大势大,得宠着,可有什么方法?”萧娘子:“既有这样的声势,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入阁了,还是敬着的好。”窦阿房:“早便有这样的传闻。现今的宰相班子也维持好些年了,圣上又多疑,少不得要拔一亩压一亩。”

    秦娘子啐了一口瓜子壳:“算个什么东西,裴十四,上折子将伊掀了。”裴陡行笑道:“倘如我父亲在时,或有些门径,现今是不行的了。”鱼绾儿:“裴尚书在时,哪还有这么些牛鬼蛇神见光的机会?前些日子我不到万年县衙交账本去么,现在一个小小的书办,都好耀武扬威了,拖怠了好久不见把事办成,我就喝他几句,他即刻要我报上身家姓名。好在我们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换作那些个平头老百姓,不定给欺压作什么样子。”裴陡行:“你去万年县衙交账本做什么呢?”鱼绾儿道:“我那胭脂铺子前些日遭了流氓了,被人检举做黑事,才有这风波。”裴陡行:“下回遇到这一起,不要到县衙去了,径直来寻我便成。”

    说着,有小厮进来递上函书,说是户部那头来的密件。裴陡行忙上去接过,也不辞避,就当众拆了来看,脸色渐黑落下去。

    权鹤一见了问道:“是什么呢。”裴陡行怏怏收起:“太学房舍的扩建又无着落了。”权鹤一叹道:“可是哪一路门道没走通么?”裴陡行道:“新上来一个度支主事,范阳地方上来的,京城人都不熟络。”说完回来仍旧坐下。

    窦阿房这时道:“我看妹夫你也不用太过伤怀。不说岭南那头发洪水么,巡察使下去察访后回来禀报,伤多少亡多少给了一个数,实则那数往小处报了许多,因那巡察使是工部的亲党,早在德庆年间,就说要在岭南修坝筑堤,工程款拨下去,一层一层不知剥了多少,这发洪一经事发,那个水部郎中便逃不了干系,伊左右上下还不知牵扯多少,那巡察使早骇得骨头都软了。”

    鱼绾儿点头道:“连赈灾的款项都有灯下黑的,更莫说你这房舍的扩建了。”窦阿房笑道:“灯下黑算个什么,就是亮在灯上了,有些还不见得敢吱声,安兴坊那一位不就是么。”秦娘子:“安兴坊?”鱼绾儿按住她道:“姓崔。”秦娘子恍然大悟。窦阿房道:“伊那起事,换作前几朝,听了有谁信?”萧娘子:“那难不成竟是真的么?我还当是坊间的流言,实在太惊悚了些。”窦阿房:“都被现抓床上啦!白滚滚两个大屁股,可巧的是,那妃子还是伊的堂嫂呢,堂嫂堂侄搞在一起!”萧娘子:“叫人恶心。”权鹤一:“隔墙有耳,此圣上的家事,我们还是少议论的好。”窦阿房:“圣上也不见得不知道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早先还见到御史台有些弹劾他的折子,就这几年,哪还有半点他名字的影子?”鱼绾儿:“都放出京了么。”窦阿房:“都杀光喽。”

    闻言,左右皆拍案唏嘘。萧娘子道:“前些年喊阉祸,又是打仗又是兵变,都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会儿阉祸是除了,却出来这么些冗官贪官恶官。”秦娘子道:“要让我说,伊朝廷也真不是人,那几个宰相,几个干实事的?当年糊里糊涂说要削藩,一户一户抓壮丁,长乐还病着躺床头拖了就去,可还有半点当人看?”鱼绾儿听了也郁郁道:“多少年了,便不提了。”秦娘子喝道:“我偏要提!可怜我的长乐,年纪轻轻,就折在玉门关外,连个尸骨也不给我留······”说着竟淌下泪。萧娘子怪道:“好端端,人家弄璋,你哭些什么,莫不是触人不吉利么?”说着捏了巾帕过去拭泪。

    这一回合下来,众人都有些低落。这时忽门首外传出一下婴儿嚎啕,惊天动地,颇有摇撼屋宇之势,煞得众人都颤颤站起来望。秦娘子道:“怎哭得这样厉害?摔着了也不见得这样叫的。”裴陡行道:“我去看看。”说毕与裴术以及一众小厮婢女去了。萧娘子坐不住,几次起来也想过去,又被秦娘子拉着回来坐下。“你今儿抱了一天,且坐下喘几口罢。”“可是,哭得也太骇人些。”“怕什么,新生儿,越哭越有聪慧,这老话你没听过么?”鱼绾儿忽然道:“按我说,这哭起来的声势,倒像极了一个人。”“谁?”鱼绾儿不答。

    然而一时间在座尽知道了,都自默声下去。

    半碗饭后,那边哭声渐弱了。再过些时候,便见裴陡行笑不自禁回来。“我说是什么,原是他外翁见他生得惹怜,欲凑过去嘬他脸颊一口,不成想怎的吓着了孩子,竟作见了夜叉厉鬼一般,这样大哭起来。”权鹤一笑道:“窦主司那板正的姿态,忽作这慈祥状,夜叉见了想来也是骇人的。”众人听见无事本自松了口气,又听到权鹤一的话,登时都发笑。

    再坐些时辰,天色更见得晚了,便都商量着回去。裴陡行唤下人做了好一些古楼子,端过来分与众人吃下。芙蕖因目倦,便由权胄陪了回马车上去。众人饮食间,裴陡行悄悄过来,塞给权鹤一两坨银袋。

    “你这是做什么。”权鹤一大惊失色,往萧娘子秦娘子那边看了一眼。“你且安心收下,他们那份子我自会给的,不在你这里特殊。”“可你刚得了个儿子,我不与你倒罢了,哪有你与我的道理。”“那洗儿钱不是给了么?这有甚么的。你近来日子不好过,我这边还能有持撑,这些你便拿去。”“可是娇连阿姊那边······”“这也是伊的意思。说实在话,若照料不好你,我怎对得起那个人。”

    权鹤一霎时无话可回。

    裴陡行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此一些年,那些素日与我们作陪的,不是出京,便是死了。你我大幸,还得留在这长安城内,相照拂,不是理该的么。况这条枝上,确只你我二人可相照拂了,现今你不收下,莫不是将我视作外人,要寒我的心么。”权鹤一低头叹道:“我知道了,裴兄。”语罢,伸手将银袋拢入袖中。想了一想,又说:“裴兄,你真变了许多。”闻言,裴陡行笑笑,并不在意:“是么。”而后转身,向萧娘子秦娘子那头走去了,那边正发出大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