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最终一门试策对决
李蓬蒿静静立在礼部贡院对面的一棵枯枣树下,蝉白绫袄,宛若一截落雪的断桩。
隔了十来丈距离,他目光深邃地望着贡院这个黑扑扑的大宅子,这个无数士子生里来死里去的问缨之地,同时也是他李蓬蒿显迹的起点。目光深邃地望着,有点打量的意味。
很熟悉,也很陌生。忆起来,他曾有两次真切地在这个宅子中:第一次自然是这个贞元十二年,他来应考进士,写出了《日五色赋》被吕渭录为状元,时岁三十;第二次,就要到二十一年后了——二十一年间的翻覆,已使他成为位居要津的中书舍人,奉命来做这元和十二年(817)进士科的权知贡举,从堂下坐到了堂上,从听人由命到主宰生杀,年岁也从正当少壮的而立变成了知天命。
这样一个真切的所在,然而却像是隔了灰蒙蒙的毛玻璃在看,悚然觉得隔阂。那仿佛又是一只咧着大嘴的守墓兽,历朝历代的寒袍士子从它乌洞洞的獠牙入口进去,过了兽的咽喉与食道,最后摇身一变,金丝银线地出来,却是自此进入迷宫似的陵坟中,成为帝王将相的陪葬俑。
谏尸谤屠,何尝不是吃人的一部分。
科场戒严线外的雪地里躺了一个冻昏的人。李蓬蒿知道,那是权鹤一,可他不能去扶。半丈来深的雪横在他们两人中间,积了一千两百年的厚度,他们不能逾越。于是这冰天雪地里的静止就成了他们某种宿命的姿态。有目光羁绊,但相两隔,因而只能冻存。
过了不多时,权府上的磨镜女芙蕖便寻了过来。李蓬蒿赶在她靠过去之前将她挽住,递一封湖蓝色的浣花笺信件到她手中,叮嘱,带权鹤一离开,然后想办法,让他忘了一个叫李蓬蒿的人。
芙蕖懵懂着去了。几乎就在她扑过去搀起权鹤一的一瞬间,李蓬蒿快步穿过雪地,拾级而上,直接跨步到那些个贡院看守士兵面前。
背对身后雪地里的二人,他冷着脸色,对眼前的看门兵沉喉说道。
“去告诉你们吕侍郎——我来了。”
出了都堂中门,径往东南走,到得后院,还未落阶下廊,便见庭子正对面也走出一人,飒然拂袖立定,正是吕渭。见他出来,李蓬蒿登时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地与他对视。一时间两人一个在庭的这端,一个在庭的那端,遥遥相望,分庭抗礼。
少顷,两个神策军上前,恶声恶气对李蓬蒿道:“吕侍郎说了,让你过去。”
李蓬蒿只静立不动。
那两人霎时就不耐烦,声调高起:“听不见是不是!”呛啷一下拔刀,抵在李蓬蒿胸口。
而后者仍是无反应。
于是下一顷便见神策军忿起,骂一声“奶奶的”,就要擡步,由三级台阶跨到廊上,将刀架在李蓬蒿脖颈间。
但就在他们刚刚擡脚的一刹那——“放肆!”蓦地一个惊雷怒喝,竟是自李蓬蒿口中发出,霹雳雳砍下,直接轰在那两个士兵身上。他们悚然一大颤,居然差点屈膝跪伏下去。
可是还没完——“助纣为虐任人操持!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来动我?!——”
喝声既落,宛如有一道龙吸水当庭卷起,呼啸之间,带着满堂雪沫四面扑飞,转眼将一院子人扑得尘满面鬓如霜。
十弹指后风尘落定,所有人放声剧咳。
一庭子的咳声中,立在对过的吕渭默默地伸起了手,将胡须尾的一粒冰渣子拈下。然后扬唇一笑。
他知道李蓬蒿的意思。现在立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长庆四年获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居百官之首、得金印紫绶跻身三公的李丞相。
而他吕渭,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高度——孰尊孰卑,高下立判。
所以他努努嘴,正当要屈身弯膝,下廊向对方走去时,忽见李蓬蒿低头提摆,竟在他之前一步步下了三级台阶,款款往庭中走来。
吕渭马上止住了。他要看看对方是耍什么花样。
李蓬蒿走到庭院大概二分的位置便停下。放下衣摆,昂然擡首,向吕渭做了个叉手礼,而后回身,不卑不亢说道:
“贞元十二年,是你重看了我的《日五色赋》,将我落榜重收。你是我的老师,这一段距离,是我尊你的。”
吕渭不应,心下却已起了荡漾。
李蓬蒿又道:“学生不才,有一事望向老师请教。”微一停住,又接着说,“中晚唐有三大祸,宦官、藩镇、朋党,为何一定要用科举改革的方式?”
一句话,就将所有的敏感点都踩遍了。吕渭轻一错愕,稍感心虚地向两边望望,见周围士兵都在收整,并无多少人听见,这才略略心安。
他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的,手掩在袖里做了个屏退的动作。对面的军长见了,即刻会意,当即发出号令,领着一院子的士兵列队齐整,步声沓沓离开了庭院。
这一离开,四下登时就沉寂下来,听得一阵啪啪的振响,是一只白鹭拍翅落在了东南角的枯柳枝上。
吕渭擡眼直视李蓬蒿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蓬蒿不会束手就擒,他知道这一点。
然而后者只是笑笑。“潜心求知,并无他念。”
继而又说:“众所周知,虽后期牛党当中,确有李宗闵、杨嗣复、白敏中这样的朋比庸碌之辈,然其咎并不全然要归于进士科,要知进士中也有大批人才涌现,远有姚崇宋璟张九龄,近有陆贽李绛杜黄裳,不个个是朝廷股肱?”
言罢,擡起手,做了个“请”的示意,似乎就在诚恳等吕渭的答复。
看着确实没有异样,吕渭心想。禁军就在外首,料他也不敢乱来。
思及此,他心绪稍定,一个双拂袖把手背到身后,昂胸挺腰,夫子样态,凛着颜色陈声道:
“我反对的,不是科举,而是由科举引发的一系列浮薄世风——要知道一国之枢纽要津,都是依靠这些文臣在运作,而他们当中的多数,又是从这科举进士中来。科举是他们的母胎,母胎既坏,这些人中岂能有生出好苗的道理?”
话到此处,语气已渐激动,右手刷地从背后抽出,起落间就要来挥斥方遒了。
“‘《六经》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经书不读,诗词也未见得工,只背些《文选》就去应付,打点考官、交游权势,等考上了,就呼朋唤友大开宴席,曲江杏园樱桃月灯看佛牙,哪个不是在纵溺声誉?寒窗苦读就为了金榜题名,金榜题名就为了升官发财贪享浮华,试问这些人,哪里有半点孔夫子说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
李蓬蒿垂手一躬,问:“‘以天下为己任’一语,所有读书人打小便听,年月久了,渐渐觉得空远虚浮。依老师所见,这话该作什么解?”
闻言,吕渭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空远虚浮?当然空远虚浮!人的寿命终归有限,谁都只顾得及生前事,谁顾得了身后名?莫说是臣子,且说那些个君王,除去太宗,有哪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是从一而终的——玄、宪、宣三朝,分别成就‘开元盛世’‘元和中兴’‘大中之治’,可他们哪个不是有了些成绩后便沉湎声色长醉不起?——再有成绩,究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只有寿命是自己的,那么短,再不抓紧享乐就来不及了!”
话至死角,语势陡然上升,又是一阵颠伏陡峭。
“而‘以天下为己任’,那是要费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才能成就。一个人为官,居于要位不过短短数年,此后就是变动无常,纵然有机会施展才干,下一个接任的人起来,他的政策即刻就被换,得不到长久的维持,所以一个个都自气馁,自认为寿命太短,斗不过这命运的迁移不居,还不如抓住点实在,享受点人生快活!”
李蓬蒿微微颔首,道:“既然这样,这显然是个死局。老师为何觉得,这死局可以用科举改革来破?”
这一问,骤然激得吕渭双臂大开,向前倾出了身子。
“风云变幻人事更叠,但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会变的,那就是士人的道心!”
李蓬蒿:“道心?”
吕渭:“你也可以用后代那些史学家的说法。”
李蓬蒿:“你是说,‘士人精神’。”
吕渭:“对,就是‘士人精神’!”
歇一口气,又道:“这‘士人精神’从哪里来?就从这些由古至今的经史子集!我们的先贤,已将他们的操守,他们的智慧,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归望,全寄托在这一本本典籍里,那是经历万古而不灭的东西。”
“只有亲身去读了,领会当中的‘士人精神’,天下士子才能全然一条心,共继大业!为什么那些政客一上台就要将他们前任的政策全部推翻?因为他们为的是私利,而非‘士人精神’。私利因人而异,‘士人精神’却是四海同一。只有饱读经书,体悟圣人之道,一个在任者才能制定出符合‘士人精神’脉络、能为他的后任继承的惠国政制;一个接任者才能感受到他前任的良苦用心,将此项制度恒久贯彻下去!”
语定,一口唾沫飞出,立在那里大喘叠起。
但李蓬蒿仍不放过他。
“文臣的顽疾可由这个办法得到医治,这学生是理解了。可中晚唐的积弊,不单只这一条——阉祸、藩镇,都是更为迫切的症候,一项科举改革,何以影响到这两个?”
又一桩难题。然吕渭的斗志不见削减,反而见增。
他冷笑一声,说:“广德元年吐蕃人进长安,代宗要逃,那时节他身边可有一个宫廷禁军?没有,身担防卫之责的文臣武将逃得比君主还快!——在他身边扈从的,只有那帮一无所有的阉人。德宗朝,泾原兵变,不也如此么?平日里口口声声鞠躬尽瘁,一旦国破城亡,就将君臣之礼忘得一干二净,试问哪个君主信得过这样的臣子?”
“因而阉祸滥行,在于本身臣子失德,才让内侍有机可乘!藩镇也是一个道理——有几个节度使,得像郭子仪那样的高洁伟岸?军权在握,就嚣张得忘了德行,见君不是君见臣也不是臣了,旁边一帮幕佐,也为了一己之私帮着他们割据一方圈地为王,全不顾王朝之大一统,不是缺了道心是什么?!”
叱问毕,便见对面的李蓬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老师认为,这一切祸害凶祲的源头,还得从科举改革做起。”
“自然!”一声高喝,便见吕渭往前夺了一步,就要一鼓作气,来给他综上的讲演作收尾了。
“要改革科举,就是要重振‘士人精神’。做些微末的裁减功夫,只是治标不治本——安史之祸后,大唐未必没有明君,也未必没有贤人,前有宪宣二宗,后有裴度李德裕,他们也都针对阉祸、针对藩镇下了大功夫,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病象而非病根,所做努力也无非饮鸩止渴,不多时一切凶祲又会卷土重来。其原因就在于没有洞察——‘士人精神’之凋敝,致使君不君、臣不臣,上下僭越左右篡位,才是引发一切祸乱的根本源头!”
话到这里,所有对答已完毕。这当时,两个人在这里的几个来回,就仿佛科举考试的最后一门“试策”:
一人设问,一人作复,一策一对,一策一对,彰显考官与考生间的对弈拉扯。
吕渭无疑是答得优异的。然而李蓬蒿的问还没有完。他前面的每一问铺设,看似随心抛出,实则都是牵引。处心积虑,就是要一步一步将吕渭带到最后的这个问题上。
终于要来了。
此问一出,就将决出今天的所有胜负。
“我理解老师今天的所有议论。正国必先正气,一切物质乱象的背后必有精神之肿瘤在作祟。然而,学生还是斗胆一语——”
“即便是‘士人精神’代代相传、永久存续,也不能保证一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万年兴盛。”
吕渭粗喘着狐疑眯起眼:“为何?”
李蓬蒿:“因为‘士人精神’不变,可是每一任君主永远都在变。”
说着,凛然擡头:“士大夫可以通过科举选拔继承了‘士人精神’的优秀后进,可是——他们能通过科举,选拔他们所想要的继承‘士人精神’的皇帝吗?”
声落之时,一只寒鸦在他们头顶迅速掠过。
哇哇两下啼叫,落下两片乌羽,而后就再无踪影。
日影在两人中间静静移动。只数个顷刻,却好像沧海桑田。风声里有南面坊市的哄闹,也有北面宫城的钟鼎,这当口,是东、西市坊门大开而大明宫宣政殿群臣上朝的时候了。若一踮脚,还能越过低矮的夯土墙,遥望见大明宫屋脊上的鸱吻,以及南边各街道曲巷的望楼。但都与他们无关。
李蓬蒿觉得这院子就是这大唐后土黄天下的一块“飞地”。嵌在长安中,却又与长安相脱离。他们听得到院子之外世界的声息动静,可是外面的人却并不知道此刻在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
熙熙攘攘中被遗忘的一个所在,上演着千年万载以来最惊心动魄的剧目。
过了不知道多久——吕渭蓦地仰天一号,终于放声大笑出来。
在这之前,那段静默的时光里,他一直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李蓬蒿的眼睛。
当下一笑,虽听着凄厉,但好歹是有了声息。不过很快李蓬蒿就听出那笑声的不对劲。那不是从活人温热的唇齿中发出,机械的喉带振动,倒像是在一个冷的窟窿里面。
擡眼细看,登时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吕渭竟逐渐笑得脱了相。表情狰狞、肩膀震耸、手脚痉挛、上上下下颠扑不停都不必说了,他那样子仿佛是要现出原形来,越笑越见一身皮肉像酸菜一样往下耷拉,渐现出里面的白花花的骨架。
“我懂你的意思。”他这样说道。
说完,一步步走下了台阶。就是一副骨架摇摇晃晃在走,身上挂着还没溶干净的皮衣肉裳,嘎吱嘎吱来到李蓬蒿面前,凑近了,两个森森的骷髅眼洞,可以一眼望见下面的红桃子似的喉咙,已经耷拉到胃袋的位置,犹自一开一合一伸一缩着发声。
“我懂你的意思。”他又这样说。
最后,他颤颤巍巍伸手进入襟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仪器。
时空曲率变动检测仪。
仪表盘上一条变动率曲线,一个绝对值计数。曲线每一秒都在陡升或者陡降,与它对应的数值也在时时变化。然而曲线上下两端都各有一条横向的警戒线在,不管如何变化,曲线的波峰波谷始终没有突破这两条警戒线。旁边的绝对数值也始终是绿色。
警戒线的刻度分别是0.728%与-0.728%。2036年国际跨时空开发署和联合国CTS数据管控组织官方报告指示,当一个时空的弯曲变动率绝对值超过0.729%时,该时空就会失去常态稳定,导致光锥奇点发生位移。
李蓬蒿垂眼看那表盘:“数值已经稳定在0.6%以上,再做些操弄,你的心愿不久便将实现了。”
吕渭不答。默了少顷,忽又应:“李蓬蒿,你不要可怜我。”一面说,一面眼睛仍在那表盘上。
“你为了个人,我为了个王朝,我们谁也别看不起谁。”
考试结束了。
五个问题一一作答完毕:谁也别看不起谁,便是吕渭的终极回答。
极苍哀的话意,然而却是透骨。
李蓬蒿无声地笑了。
半晌,他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对吕渭说道:“吕侍郎,且帮我一个忙吧。”
吕渭森然擡起了头:“你已经应承替我承罪,现今可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了。”
李蓬蒿微微一笑:“我替你承罪,但不是这一桩。勾结外邦、交通商贾——如此谋反大逆,还是有劳你亲自担一担了。”
略停一停,无视吕渭渐黑沉下去的脸色,继续说道:“我想替你承或者说——我愿与你一道去承的,是以微渺碰撞硕大,以有限赌博无限。”
“什么意思?”
问毕,听不见回声,只见对方低下头在袖中掏索,竟从中摸出一大沓写满楷字的宣纸出来。
“一共五百一十七张。”李蓬蒿面色自若道,“除去那些被DARPA杀死的,麻烦你帮我把它们发到每一个考场举子手中。”
“这是什么?”吕渭愕声道。
“《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
“······你到底想做干吗!”
日头过了前廊的屋檐临到院里,阳光照进雪地,登时就莹莹的起了反射,仿佛未到夜晚已经是镜中水月。
就在这四面的晴光中,李蓬蒿露出了他的笑齿。
“我想用我的方式,把大唐挽救回来。”
来这礼部贡院的路上,李蓬蒿是乘的马车。
视肉有超越光速的本领,几乎一霎眼的功夫,即可瞬息转移,但那就像寻常人由行走变奔跑一样,一经开启便有大消耗,开启后要刹止也不容易,因而不是时时刻刻的日常状态,非必要不会动用。李蓬蒿自己也不欲常去发动这些怪能,这个超乎想象的冗长的一千二百年里,他都战战兢兢,骗自己,也骗他人,在滚滚的尘世洪流里亦步亦趋,唯恐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
正如当下坐在这马车上,掀了窗帷往外看,目见欣欣而起的一轮红日,红日下是长安城的幢幢高楼,晨烟里看不清楚,只一些高高低低的剪影,出来层峦叠嶂的苍茫之感,闹市的哄声在其中回响,这是人间——这是人间,李蓬蒿想着,心下烘烘的,因是其中的一员。
这时袖里传译器响。掏出来,是熊浣纱的那一副。他自己的已在一个时辰前交给了另外一人。
接听按下,挎到耳边,恰听见那人的声语:“诸事已妥。”
冷冷的,正是裴陡行。
李蓬蒿点点头:“好,辛苦。”草草应过,就要挂断。
“等等!”对面忽出声拦截。
“怎么?”李蓬蒿立时停住,微有些错愕。
“我父亲已经面圣检举,但要请旨下来,还须多道程序,时间上必有拖延。在旨意到达前,你和我泰山都安分些,可别节外生枝连累我们裴家!”
这语气。李蓬蒿心下一阵暗笑。难怪不得他家那一位的芳心。
心里是惦记的,何苦嘴上逞强这许多。
“好好,绝对安分守己,不拖累裴郎一分一毫。”他松散着应道。
话毕,复要将传译器摘下,却感对方还没有息声的意思,便怔了两怔,犹疑着道:“还有话说?”
问罢,等了数顷,几乎疑心对面已挂断时,终于——
“那些话,多谢。”低而朗润地,紧跟一语,“你别给我死了。”
语音落地的一瞬,窗帷被晨风挑起,日光于是趁虚而入,针线一引,李蓬蒿的眉梢立时熠熠。
他在刹那间失了神。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在这个大雪初霁的上午,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李蓬蒿终于赶至“方氏宗祠”。劈晕方伯庚,救下熊浣纱后,就要将这两人一并带离。
然而那屋子毕竟是在裴府宅内。前面裴陡行与方伯庚做交易,后者允诺到御史台检举吕渭,才得了这样一个空屋,来做与熊浣纱的祭祖仪式。这当时动静闹大,自然引得裴陡行过来,眼见李蓬蒿一手将方伯庚担在肩上,一手搀扶熊浣纱趔趄着走,不由得大怒,放声一喝,即刻追赶而上。
“把人放下!”三两步间就拦到跟前,“李蓬蒿,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李蓬蒿不应,转而放开搀熊浣纱的手,自袖里掏出一传译器,递到那裴陡行面前:“拿好。”
“干什么?!”
“窦尚书很快就会用这个联络你。”李蓬蒿道,“到时记得按他所说的抓紧时间去做,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
说着,微前倾去,将对方的手强拉起,拨开五指,硬把传译器塞入。
动作完毕,便一个错步,不顾犹在愣怔的裴陡行,就要擦肩而过,与熊浣纱一同向门首处走去。
他不愿多作解释,可依照裴的性子,总归是要问的。
“李蓬蒿!”一声断喝,简直怒不可遏,“你什么意思!”
连迈两步抢身而上,张口即是骂言:“你以为你是谁,凭什——”
“——我什么都不是!”李蓬蒿高起一声打断,“这是窦尚书与我商议好的最后扳倒吕渭的办法!如果你不想救窦尚书,如果你甘愿看吕渭跻身高位独掌权柄,如果你认为那科场死去的四十七条人命全都无关紧要——你可以不听我的,我什么都不是。”
裴陡行登时僵止在原地。
本来话意到此已足够。可是闸口既开,洪流大泄就没有拦阻的道理。李蓬蒿知道,不能止步于此——
就要走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裴陡行,我什么都不是,和窦家联姻、三书六聘娶窦娇连为妻、将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你而不是我!在这世间,窦娇连的未来夫君只有一个,除了你裴陡行没有人能胜任——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猜疑些什么?”
两句话,直将裴陡行震得哑口无言,双目一垂,逃避似的移开眼去。
李蓬蒿继续进逼。
“你爱她么?如果爱,何苦去介怀这许多。我与她已是白驹过隙不可追,裴陡行,唯有你和她才是现在与将来!睁开眼睛看一看,你还要这般庸庸碌碌到什么时候?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功名也没有,难道就要因为记恨我,连带着与我有关的诗词文赋也一并记恨?你心里清楚,这耽搁的不只你一个人的前程,你是在辜负你们之间的海誓盟约!”
语落,有如惊涛上一道怒雷,直劈得裴陡行两眼颤颤,一阵昏眩。
他没想到李蓬蒿会说这样一番话。
多少年都是那样,一个在后面耽耽虎视、口唾横飞,一个在前面袖手着走,顾也不顾身后一眼。他知道自己比不上,即便已经在那个位置,却总是惶惶:没有人说他不配,可是李蓬蒿的阴影就是在那里,如何挣扎,也抵不过原先她是应嫁与另外一人的这一桩事实!所以日久天长,他愈卑落,便愈生怨气——既生瑜来何生亮。
可是今日不同了。今日那个一直挡在他前面的人,忽地回过身来,肯定他,驱策他——在这世间,除了你裴陡行没有人能胜任——不能不说是惊撼的。
“裴尚书身子的情况,你也了解;窦尚书即便被举荐为相,能不能成功入阁也是未知。你与娇连的未来,总不能一直仰赖这些老一辈的荫蔽——我仰赖的下场如何,你也看见了。”
“十年前,李蓬蒿的故事就已经结束。现今在窦娇连身边的只有裴陡行,也只能是裴陡行。”
只能是裴陡行。
拨云见日了——十年的阴翳与霉天。
李蓬蒿渐步挨近过去。还没完,还有东西要给。到了跟前,几乎面对面的距离,低下声喉,宛如细水潺潺,带走破开的疮疤死皮,好使裂痕愈合而新肉生长。
“把腰挺直——照顾好她,也照顾好你自己。”一面说,一面垂首,从袖里掏出一枝镌刻姓字的玉签,塞至对方掌心;后者木木的,未及反应,已轻握在手。
“你们的婚礼,我是去不了了。”李蓬蒿道,“东市幽篁里,一副琴瑟,我早先备的,拿着这枝玉签过去,店家就会把东西给你——贺礼有些单薄,莫要见笑。”
全部说完,附上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好像白蛾扑火的残影。
“你——”
未等裴陡行反应,李已迅捷转头,将一边的熊浣纱拽过,五步连迈,消失在门首边。
东面墙上的檐瓦已红了半斜,两只越冬的白鹭停留在上面。又是一日清晨。
“你别给我死了。”
就在这话音落下时,李蓬蒿不意间将眼向车窗外望去。他看见这日的晴光是这样的好,人们在晴光里,照常地去上街去赶集去应卯去赴学——寻常的一个日子,荡气回肠在这市井中是毫不相干的一个词,一驾马车从闹市中穿过,没人将它当作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而车上的人却不同了。马车轱辘辘向前走,上下颠簸间,李蓬蒿兀地感到是在沉浮的世烟里与裴陡行进行着这对话。他分明地感到某些物事正在澌澌地流逝,然而抓不住说不得,因于那千万人而言,这只是寻常的一分一秒一个时辰——他如何能身在寻常之中去道那一起不寻常!
所以到了也只能视作平平。将声喉沉稳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知道。”
寻常的一日。
日影三分过后,五百一十七份《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就此散落到科场幸存举子手中。
考生起先接到纸,都自惶惶,以为是新的屠杀规则——经了一夜的磨折,神经尚还是紧绷的。
然见到题目,再草草扫一眼全文,立时就困惑,不由得左右顾盼,但仍不敢交头接耳,只惑然看着分发的金吾;可是那金吾卫是并不理他们的,东西发完,就都退守到科场两侧,宛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即便是这样,瑟缩的可怜举子仍不敢读。直到不知哪个卫士高起一声:“发东西是让你们看的——”这才吓得浑身颤栗,哆嗦着捧了纸张去看。
惊惧之下,初读第一句并不带脑子,“
臣诚不佞,有正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达。”读过便过了,还当是寻常的一篇文章;一时满场都是苍白的念诵。
直到读到那一句——“
臣以为陛下所先忧者,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四海将乱。此四者,国家已然之兆。”一个个不由得悚然擡头望向四周,都是面面厮觑情状——妄议国家命运,这不是妖言妖书么?
然而那些金吾卫一道道递了厉眼过来,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这回头脑已经清醒,语句便不再空留在口头,到后慢慢地有了心下的咀嚼。
于是逐渐味出不同了。一个考生乍然眼前一亮;又一个考生微微张大了唇口;还有的一句读毕了,忍不住又一次反复。
满场念诵声越来越大,语调之抑扬也越来越有力道,甚或有人已经开始与左右邻交谈起来。
“
夫天之所授者在命,君之所存者在令。操其命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专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将倾也。”——“奇文,真乃奇文!”
“
臣谨按《春秋》,鲁僖公一年之中,三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有恤人之志也;文公三年之中,一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无闵人之心也。”——“史书熟谙至此,不下晁错董仲舒!”
“
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僇,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悔,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逄死而启商,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如此为国而舍身忘己,实堪一流名士!”
于是纷纷探头起来,闪着炙热的眼,要来问了:
这究竟是谁写的对策?
都堂下吕渭站在暗处,见到科场上的反应,讪笑一声对身后人说道:“气氛已经炒热,是该你上场的时候了。”
三步开外的角落里,李蓬蒿应声从倚靠的柱子上支起了身子。
经过吕渭肩侧的时候,他听到后者幽幽说了一句话。
“你这一次来,其实是想寻死的吧。”闻言,李蓬蒿的脚步微微一滞。
没有得到回应,吕渭便自顾着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看看这一次,我们是谁送对方离开罢。”
都堂上哄声已成热浪。
李蓬蒿逆着光回过一张半明半暗的侧脸,富有禅意地笑了一笑,仿佛莲台上拈花的佛。
“我去了。”
进到场中,四下立时安静。
这当时,李蓬蒿转瞬忆起了元和十二年,他进到这同一个场中来做权知贡举的情景。
那个时候正处于宪宗的“元和中兴”,宦官监军被取缔,江淮财赋被整顿,淄青十二州全部收复,剑南、魏博、淮西、横海、幽州等节度使纷纷归顺,自代宗后藩镇跋扈的局面几近收束,天下又重归于大一统。
那天进士开考,他起了个大早,乘坐马车从安仁坊的家中赶来,路上还买了两块胡饼和古楼子。
进得考场,他大感身心畅快春风拂面,在开香伏拜等礼事行过后,还即兴而发,作了一段讲演。内容多是激励等语,提点全场考生,现今正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时候,当趁此盛景年华,成长作一代股肱良臣,为李唐的千秋基业添砖加瓦。
今天故地重逢,仍旧是要来做讲演,然而冥冥中已经两样。
他走到香案前。全场四百来双眼睛一时骨碌碌注在他的身上。他就此开始了讲演的第一句话。
“李某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诸位一桩事实。”
“我们现在所事的这个李唐王朝,将会在一百一十二年之后,也就是公元907、唐哀帝天祐四年——”
“正式宣告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