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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 上篇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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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15

    深夜十点半,钟波仍在外面游荡。

    一整天的颓唐到此刻全部转为淡淡的忧郁,胡髭老板的歌很有感染力,虽然钟波与他伤感的东西不同。

    钟波在某个三岔口停下,掏出手机,拨通了晴晴的号码。

    既然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他真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犹豫上,他想见她,马上。

    一声声长音传入耳膜,等待如此漫长,令钟波蓦然揪心,好像有什么打击正等着他。

    也许她永远不会接电话。

    他在微薄的酒意中吓唬自己,夜色袭来,他站在人丁稀落的街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还好她接了,声音正常,语气则淡漠得像冬天呼出的一口气,转瞬即逝,“有事吗?”

    “我想见你。”久未开口,钟波嗓音暗哑。

    “有事?”她重复疑问。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

    她沉默,钟波以为会遭拒绝,孰料听到爽快的答复,“我还在上班,12点结束,你能等吗?”

    钟波没什么不能等的,“我现在去你那里,等你下班,我们一起走。”

    晴晴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里有刻意的娇嗔,“为什么呀,钟波?”

    钟波努力不让自己去猜她对客人是否也用这种口吻,平静道:“晴晴,我们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咳,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她终于逼他说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向她表白,他以为凡事都可以水到渠成。

    今晚,他一定是中了胡髭老板的蛊。

    过了好一会儿,晴晴的声音才在那一头重新响起,极轻柔,“一会儿见。”

    没等钟波再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

    钟波在路边拦了辆车前往莺歌。

    的哥话很多,聊通胀,聊民生,聊各种天灾人祸,但他不需要客人的意见,也许只是开夜车寂寞罢了。

    车窗落下,夜风拂面,轻软微凉。

    到莺歌门口,钟波付账下车,然后给晴晴打电话,她半晌不接,最后转了自动语音台,钟波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找人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从里面跑出来,站台阶上左顾右盼。

    夜总会门口车子很多,但傻呆呆站着等人的就钟波一个,女孩的目光很快扫到他,疾步奔过来。

    钟波没迎上去,眼看她走到自己跟前。

    “你是不是钟波?”

    “是。”

    她舒了口气,“太好了!我是晴晴的同事,她不方便接你电话,你先跟我来吧,我找个地方让你坐着等她。”

    不舒服的感觉从钟波心底升起,“她怎么了?”

    “没什么,几个客人跟她开玩笑呢!”她轻描淡写。

    钟波心头忽然沉甸甸的,感觉到和晴晴之间的距离。

    女孩对他很客气,把他安置在一间空的小包房里,还给他置备了茶水,她大概不赶时间,做完这一切后留在包间陪钟波聊了会儿天。

    她说她叫邢莉,看样子不知道钟波曾以警察的身份来过莺歌,他来调查时也没撞到过她,但她告诉钟波她是晴晴最好的朋友。

    “她虽然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不过我知道她最近肯定在跟人交往。”邢莉笑起来爽辣,打量人的目光也极为老道,她年纪一定比晴晴大,脸上的粉很厚,但遮不住眼角的褶皱。

    “你是干什么的?”她盯着钟波问。

    他斟酌了一下,“公务员。”

    女孩表情惊诧,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渐渐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你比她上一个男朋友强多了。”

    钟波摸不透她这是客套还是真话,不过她提到晴晴的上一个男友显然是翟亮,遂笑着反问:“怎么个强法?”

    “那男孩太嫩了,比晴晴小好几岁,姐弟恋很累人的。”她带点鄙夷地扁了扁嘴,忽然猛醒似的缩住口,讪笑道,“晴晴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钟波帮她解围,“是不是叫翟亮?”

    她获赦似的连连点头,“就是他!原来在这儿做小弟,后来离开了,我一开始就反对晴晴跟他好。”

    “他得罪过你?”

    “不是。翟亮给人感觉不舒服,太阴了。”她竭力想再评价几句,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且那小子心里八成有别人了。”

    钟波冷不丁震了一下,不露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晴晴告诉你的?”

    “晴晴才不会告诉我这种事呢,她太要强了!是我猜的。”她得意地笑,“我看人很准的。”

    “你怎么猜的?”钟波双臂抱在胸前,笑着问。

    “他对晴晴根本不上心!”邢莉替晴晴叫屈,“你想想,连女朋友的生日都会忘,这种男人能对你真心吗?”

    钟波维持笑意听。

    “而且晴晴三天两头和他闹矛盾,翟亮也从来不知道让着点儿,每次都是晴晴委曲求全。所以我说姐弟恋没意思嘛!跟找了个儿子似的,还得反过去哄他!我好几次劝她和翟亮分手!没想到过了几天两人又在一起了!”

    她一脸愤愤,瞄了钟波一眼后又转为笑意,这姑娘的表情真是变化多端,“现在好了,她遇到你,总算能跟翟亮彻底断了。”

    钟波干笑笑,低头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晴晴十二点下班,他还需要一点耐心。

    邢莉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脸上浮起几分为难的笑,“今天这几个客人挺难缠的,不知道过了十二点肯不肯放人。”

    钟波冷然说:“到点了我直接进去找她。”

    “哟,那恐怕不行,经理会说话的,没这规矩!这几个都是大人物,上回他们来也是晴晴招待的,她后来有事想请假提早走人家都不让,晴晴脾气犟,差点和经理吵起来。”

    钟波心中不悦,“既然这样,为什么今天还让她去?”

    “人家点了晴晴的名,而且他们给的小费多,看钱的份上只能忍忍了。”

    钟波念头猛转,“晴晴经常请假么?”

    邢莉愣了一下,“没有啊!请假没钱拿的,谁没事会老请假呀!”

    “那么,今天这拨客人,他们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邢莉对钟波的问题感到困惑,不过还是蹙眉想了想,说:“得一两个月前了。”

    “晴晴当时为什么请假?”

    这次她没费神回忆,“还不是为了翟亮!他们不知为什么小事冷战了一个星期,翟亮那天晚上打电话约她,大概是想跟她讲和。”

    看来就是4月26日的事,与钟波的猜想吻合。他想确认仔细,“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一两个月前,那应该是四月或者五月。”

    “具体时间不记得了,那天好像是星期五,客人很多……对,是四月,四月下旬。”她疑惑地看看钟波,“你问这个干嘛?”

    钟波没理会她的疑问,继续问:“那天晚上你也在上班?”

    “上啊!”

    “你跟晴晴在一起?”

    “哦,那没有,我们不是搭档,我的搭档是高慧,和晴晴关系也不错,她请假提前走,就是让高慧帮她顶的班!”

    “你那天见过翟亮没有?”

    邢莉困惑地笑,“你的口气真像警察——我没看见他,听说高慧让他偷偷进来等晴晴的,不过没等到晴晴下班,他就跑了!也不知道谁去告的密,这事后来让经理知道了,晴晴还挨了顿骂呢!”

    钟波太阳穴突突地跳,“翟亮没跟晴晴一块儿走?”

    “没有呀!”她对钟波的盘根问底感到奇怪,不过还是回答了,“我在洗手间里听到晴晴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不吭一声就溜了,还骂他是混蛋!我本想安慰安慰她的,没等我出来她就气冲冲跑了。后来听说她被经理骂,我还问她来着,她什么都不说,我也就没敢提,怕堵她心窝子。”

    钟波的脑子里仿佛燃起一根导火线,刺啦啦往前烧,“她和翟亮通电话大概是几点,你还记得吗?”

    “你,你怎么老打听这个啊!”邢莉不安起来,“你放心好了,晴晴心里已经没有翟亮了。”

    钟波意识到自己过于性急了,把茶杯端起来,慢慢啜了一口,缓解掉几分焦灼,然后才擡头对她笑了笑,“是吗?”

    邢莉确信他是对翟亮和晴晴的过去无法释怀,笑着安慰,“那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嘛!翟亮忽悠她不止一次两次,晴晴也该醒悟了。我和她做了四年姐妹,当然希望她能好好的。”

    钟波暗自苦笑,晴晴真的醒悟了?

    邢莉的手机响,她接了,很快站起来向钟波抱歉,“不能陪你了,经理找我过去。一会儿我帮你去晴晴的包厢看看情况,她知道你在这儿,不会太拖的。”

    钟波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邢莉一走,钟波立刻闪出房间朝后门走去,他打算试下运气,看看今晚值班的保安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他运气不坏,推开后门时刚好看见保安倚在门房边打呵欠,看见钟波,他立刻站直身子,上下打量对方。

    钟波走近他,“还认识我吗?”

    “你……”保安盯着他研究了数秒,恍然,“你是那个警察,上次来过……你,怎么,怎么又……”他结巴起来。

    “你记性不错,差不多两周前,我来找过你——你跟我说了谎。”

    他神色惊慌,“我没,没说谎。”

    钟波似笑非笑盯着他,“贾晴晴付了多少钱收买你?”

    “没……我没有。”他嗫嚅着还想抵赖,但他的表情早已出卖自己。

    “知不知道作伪证犯法?”

    他脸如死灰,终于不再吭声。

    钟波掏出烟,点了两根,递给他一根,他接了烟,哆嗦着吸了两口,咳得满脸通红。

    “你不抽烟?”

    “不是。”保安脸僵着,“有点紧张。”

    隔了片刻,尼古丁终于发挥作用,他的情绪缓和下来。

    “再给你次机会——说说那天晚上的经过。”

    “……晴晴都告诉你了?”

    钟波横他一眼,他把头低下,艰难地道出实话,“我……确实没看见他们一起走。”

    “说具体点儿。”

    “十一点过了没多久,晴晴曾经跑出来找翟亮的摩托车,还问我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说不清楚。她阴着脸又进去了。”

    “你没看见翟亮离开?”

    “嗯,那天我精神不好,不小心打了个盹儿,醒过来时快十一点了。”

    “你几点睡着的?”

    “十点半不到。我记得朦胧过去前还特地看了眼挂钟。”他努力想了想,“大概是10点20分左右。”

    翟亮十点一刻到夜总会,在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之间离开,岳原给他打电话时他早就不在莺歌。

    他去了哪里?

    “晴晴呢,她几点走的?”

    “我不知道——她没从后门走。”保安紧皱眉头,显然在为自己被拖下水而烦恼,“下午我在家睡觉时忽然接到晴晴电话,她约我出去,说要我帮她一个忙。”

    帮忙的内容钟波已知道。

    保安耷拉着脸,“她说如果我不帮她,她就告发我在班上睡觉的事,我们这儿管纪律的头头特别厉害,如果被他抓到,扣奖金算小的,有可能会被开除。再说,晴晴在莺歌很吃香,我怕得罪她,她又向我保证过不会出事,主要是怕给翟亮招麻烦。”

    最后,他可怜巴巴看着钟波,“这事你看,我都说实话了,你能不能……不让上面知道啊?”

    钟波问他,“你为什么上班打瞌睡?”

    “我……”

    “说实话。”

    “我白天跟人搓了几把小麻将,没顾上睡会儿。”他苦着脸,垂头丧气。

    这保安还算老实,看样子胆子也不大,钟波能想象得出晴晴杏眉倒竖威吓他的模样。

    钟波当然没法承诺帮他保密,只告诉他不会主动捅到经理那儿,至于能不能保得住他的饭碗,只能看他自己的运气。

    回到包厢门口时,晴晴刚好迎面走过来,她连衣服都换好了,纺绸的花短袖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高高扎起在脑后,脸庞红扑扑的,她行动一定很迅速,钟波看着这样的她,有点难过。

    见了钟波,晴晴脸上神采飞扬,“你去哪儿了?”

    钟波本可以撒个谎说去上厕所,但他什么也没解释,随她走进房间。

    “十二点还没到。”钟波看了眼时间道,“邢莉说你没那么快出来。”

    “我知道,不过我运气好——有个客人有急事要离开,其他人就跟着一起撤了。”晴晴走到他跟前,言笑晏晏。

    钟波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旁的椅垫,“陪我坐会儿,反正你还没到下班时间。”

    晴晴依言坐下,眼锋又向他飘去,眼眸里盈满笑意,“你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满脸都写着了然,却想让钟波重复那句话,而此刻他再也说不出来。

    钟波回答了她最初的那个问题,“我刚去后门找保安聊了会儿。”

    她没反应过来,笑意还荡漾在脸上。

    “他说你威胁了他。”

    晴晴表情一滞,随后脸色倏地变了。

    “那天晚上,你没和翟亮一起走,他不是把你甩在路上,而是直接把你甩在夜总会,你却反过来帮他作伪证,为什么?”

    晴晴双眸比平时亮了数倍,像一只被逗怒的猫,口齿却很清晰,“你怎么知道的?”

    钟波佩服她的镇定,他当然明白她是指自己知道保安作伪证的事,但他不想供出邢莉。

    “无意中发现的。”他对她扯扯嘴角,“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谎言也总有被拆穿的一天,你不会没听过这个道理吧?”

    “钟波,”晴晴眼神逐渐犀利,“你今天来不为别的,你还是来找证据的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那件该死的案子!天!我怎么会……”她说不下去,眼里有雾气朦胧。

    钟波的心忽然乱了。

    晴晴用手揉了把脸,神色凶狠倔犟,“是!我是撒谎了!他求我帮他,我为什么不能帮!我想帮他,就像他拼命帮过我一样!至于你,你有什么资格数落我!”

    她漂亮的眼睛瞪着钟波,像对待一个仇敌,“本来,我以为你比他大那么多,又有他没有的东西,你至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是我看错你了!”

    钟波张嘴想说话,但晴晴连珠炮似的不容他开口。

    “我问你,哪个人没有私心?哪个人没软弱过!你不软弱,你为什么不敢继续做刑警?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承认你喜欢我?!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就是你做人的态度?”钟波心中也生起愠意,“不辨是非,只要他对你好过,哪怕他杀了人,你也会帮他?”

    “是!”晴晴昂着下巴,“我喜欢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钟波的心噌噌往下沉,站起身,与她相对而立。晴晴不想仰头看他,别转了脸喘粗气。

    钟波把怒气压一压,提醒自己,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警察钟波,而不是一个为她意乱情迷的男人。

    “贾晴晴,翟亮现在是岳原被杀案的第一嫌疑人,请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南区公安分局协助调查,我会在那儿等你。”

    晴晴转过脸来,眼里是晶亮的泪珠,一颗颗夺眶而出。

    “我不!”她冲钟波嚷了一句,返身飞也似的摔门出去。

    钟波不比她好过多少,头隐隐作痛,后退几步,重又在沙发上坐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乱糟糟的思路好好理一理。

    十分钟后,他离开包厢,穿过迂回的走廊,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地从大门走了出去。

    午夜刚过,门口停泊的一长溜汽车数量正在不断减少,晴晴早已不知去向。

    街对面有几辆出租,但每辆跟前都有人,没他的份儿,钟波左右张望,选了条稍显繁华的大路走了过去。

    他在路边踯躅行走,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有点钝钝的。

    作为警察,他今天的收获堪称丰富,但作为男人,他显然很失败,晴晴的话虽句句属实,仍然刺痛了他。

    他给袁国江打电话讲明情况,刚收线,就听有人在身后叫他名字,“钟波!”

    他回眸,是晴晴,一时难辨悲喜。

    晴晴快步走过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不愉快,但神色和缓了许多,看起来有点萎靡。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钟波说。

    晴晴幽怨地瞥他一眼,“你永远都能这么心平气和吗?”

    钟波苦笑,“你希望我怎么样?”

    她没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隔片刻才开口轻问:“你会怎么对翟亮?”

    原来她是为这个才来找自己,钟波难掩失落,顿一下方道:“我不知道,要看局里的意思。”

    他相信袁国江的人这时已在拘捕翟亮的路上。

    他望着晴晴两鬓凌乱垂下的发丝,叹一口气,“明天你去南分主动把事情说清楚,只要积极配合,你作伪证的事或许可以不被追究,如果强硬抵赖,你也会被拘留。该怎么做,自己好好掂量清楚。”

    “翟亮不会杀人。”她还在固执。

    “这个你说了不算。”钟波看看她,“况且,你去坦白不等于就是给他定罪,你只是去陈说真相中的一个环节,如果翟亮没杀过人,你把实情公布出来对他能有什么伤害?除非你也怀疑他是凶手。”

    “不是!”晴晴本能地辩驳,“我帮他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他有前科,如果让你们发现他当时一个人,他会很惨。”

    钟波冷哼一声,“怕严刑逼供?”

    晴晴低下头,“他跟我说过,不想再进去,一天都不想。”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没杀人?”

    “……我的直觉。”

    钟波盯着她瞧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晴晴,你还喜欢翟亮,也许我今天不该来找你。”

    晴晴低着头不吭声,钟波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黯然转身。

    他默默朝前走,晴晴终究没有追上来,路灯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轮廓清瘦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