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刷器徒劳地刷着车窗上的积水,仪表盘上显示车外温度是3℃。戴瑶把暖风开到最大,双脚仍然冻得麻木。
她的手放到车钥匙上,却迟迟没有熄火。因为只要熄火了,脚下的暖风就消失了,她的脚就更冰了。
她忽然想起谢征说过脚冷是因为鞋厚。谢征还特意解释了这句古怪的话,脚因为鞋厚出汗,汗反过来带走皮肤的温度,所以才会感觉冷。
谢征说这句话里还蕴含着更深刻的道理,但戴瑶没给他机会说下去。
现在想起谢征和自己赌气时那焦躁的目光,他不是失望,也没有愤怒,是担心她听不进去,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确实做了很多傻事,也吃了不少亏,但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遗憾的是当这个世界忽然大发善心,送来了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你却错过了九年。
戴瑶猛地拔下车钥匙,开门冲下车,顶着大雨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王甜生前就住在这个酒店高层的豪华公寓。
两个小时前,牛敦在出入境管理处打来电话,报告没找到王甜的出境记录。一个没有消费记录,没有通话记录,没有出境记录的失踪女人,尽管理论上还有无数种可能性,比如被囚禁、偷渡离境甚至是出家了,但这都是不愿接受现实的人在祈求奇迹降临。
现实就是她已经死了。
戴瑶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她甚至早就猜到王甜已经遭遇不测,所以才会对王甜父母的表现不满。王甜的死也许和他们没关系,但是过了快五个月才发现女儿失联,这样的父母难道不失职吗?
可他们不觉得自己失职,只要他们不说,也没人知道他们失职。别人谈起他们只会说,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父母。甚至以后再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王甜这两个字,生怕他们伤心。
他们当然会伤心,可能现在也会自责。但他们会不断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是女儿工作太忙,他们不想打扰她,不想给她添麻烦,所以才没能及早发现她失联。为了获得良心的平静,他们最终会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理由。
除了死亡,一切都会被慢慢接受。
就像她妈妈知道戴信在妻子怀孕时出轨时也一定气得发疯,但结果呢?还是会慢慢接受,最后还是要站在宝贝儿子身边,替他辩护,替他求情。
她看着落地窗里的母亲,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
“戴姐。”牛敦走过来。尽管这个比她家还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但牛敦的声音依然轻柔。
“技术科找到了这个。”牛敦递过来一个包装盒。
“叶酸?”戴瑶皱起眉头,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她也一清二楚。
牛敦指了指身后,说道:“技术科想和你聊聊。”
戴瑶跟着牛敦来到卧室,床垫被掀起来靠在墙边,两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技术员正跪在床头搜索。
一个身穿防护服的男人从卫生间转出来,他的脑门上画了一个“王”。
“这是李组长。”牛敦介绍道。
戴瑶看着李组长头上的“王”,挑了下眉毛。
“先说结论。”李组长叉着腰,“这地方有人来收拾过了。”
“怎么说?”
“该擦的地方都擦得很干净。”李组长说道,“毛巾和床品也都换成新的了。”
“会不会是保洁?”
“但是保洁不会把没洗过的新床单铺到床上。”李组长拿起存放枕套的证物袋,“新买的床单被套一定要洗一次才能清除上面的甲醛,否则有害健康。显然这个人忽略了这个常识。”
李组长打开证物袋的封口,递给戴瑶。戴瑶放在鼻子下轻轻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新布料的味道。
李组长继续说道:“我们检查了所有柜子,没找到男人的衣服和用品,也没找到换洗的床品和毛巾。再加上床上这些新买的床品,我判断这个人目的是清除某个男人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什么都找不到了?”戴瑶把证物袋还给李组长。
“当然不会。”李组长拿起床板上的一个小瓶子,晃了晃说道,“他只顾着重新铺了床单被罩,没有清理床头和床板的夹缝。这里会藏着很多头发。”
“自然脱落的毛发也可以辨识身份吗?”戴瑶问道,“我记得带着毛囊的毛发才可以。”
“现在已经可以了。”李组长说道,“不过这只能算个验证码,找人还得靠你们来。”
戴瑶接过下瓶子,看着里面几根五六厘米长的黑色头发,说道:“所以某人知道王甜死了,然后专程过来清理了房间里的指纹,还拿走了毛巾和床品。”
“是的。”李组长说道,“但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犯懒,把没洗过的床品铺到床上。二是没常识,如果他带走了那个叶酸包装盒,我们可能也不会注意到王甜正在备孕或者已经怀孕,然后发现这里可能少了一个男人存在的痕迹。”
“你是怎么做到的?”戴瑶忽然问道。
“什么?”
“你戴着口罩和手套,闻不见也摸不着,你怎么发现床单有问题的?”
“我干了二十年,徘徊过的双人床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了,这点猫腻我还看不出来?”李组长看着白橡木的床架,“大多数的犯罪都是从床上开始,最后在床上结束的。”
戴瑶躺在驾驶座上,耳边还萦绕着李组长的那句话:大多数的犯罪都是从床上开始……她见过太多上错床引发的悲剧,就算最后发展不到犯罪的程度,也足够摧毁一个家庭了。
她知道戴信根本离不开这个家,他也承受不起妻离子散的后果。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他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巨婴,以为自己在玩一个刺激的游戏而已。
所以,当结果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会躲到母亲的背后,吵闹着让其他人替他解决问题。他从小就是这副德性,打坏了电视就躲到母亲背后;偷别人的奔驰标被抓也躲到母亲背后;现在外遇曝光了还要躲在母亲背后。
可是,他打坏电视她跟着没收三个月的零花钱;他偷奔驰标最后也是她垫了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赔钱;这次不知道还有什么麻烦要甩到自己身上。
她越想越生气,腾的一下坐起来,推门下车,趁着被雨浇透的大妈抢救服装和音响的空当进了8号楼。
她要去找那个女人聊聊。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和慧雯说,但她至少要告诉那个女人真相。
想到这里,戴瑶按下了门铃。
很快门打开了,然后戴瑶和开门的人同时愣住了。
开门的竟然是戴信,他穿着浴袍和拖鞋,一脸错愕地看着戴瑶。
戴瑶转身就走,戴信立刻追了出来,情急之下去抓戴瑶的肩膀。戴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接着一个过肩摔把他摔到地上。戴信的后背平拍到瓷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哀嚎起来。
女人听到动静跑到门口,看到戴信被一个女人按倒在地,立刻尖叫起来。
“别叫了!”戴瑶喊道。
女人吓得立刻捂住了嘴,然后慌忙掏出手机拨打110。
戴信看她打电话,情急之下喊道:“别报警,她不是我老婆!”
女人吃惊地望着戴瑶,放下手机。戴瑶也愣了一下,看着女人问道:“你知道他结婚了?”
女人好像猛然惊醒,捂着嘴跑回房间。
戴瑶缓缓站起来。戴信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要死不活地咳嗽起来。但戴瑶分明看到他用眼角瞟了一下自己。
“下次再跟我比划,就没这么客气了。”戴瑶说完转身离开。
五分钟后,戴瑶敲开了戴信的家门。看到穿着居家服、素面朝天的慧雯,一瞬间,她决定把所有事都说出来。
说是都说出来,其实就是一句话:“戴信搞外遇了。”
慧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默默让开门口,让戴瑶进来。
戴瑶双手直哆嗦,把手机放到鞋柜上,屏幕上是戴信拨过来的通话。
“我昨天知道的。”戴瑶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因为我妈说我要告诉你了就等于毁了一个家,而且你还怀着孕。”
说到这里,戴瑶深呼吸了两口气,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刚才我去那个女人家,想和她聊聊,让她赶紧离开戴信。结果戴信又去她家了。”戴瑶咬着牙说道,“我觉得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家,骗你留在这里才是作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如果他敢威胁你,你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绝对不会让他好受。”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戴瑶低着头说道,“但是……”
“你告诉我总比我自己看到强。”慧雯打断了戴瑶的话,她尽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而且由他的家人告诉我,我还好受点。”
戴瑶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和孩子要不要回娘家待几天?我送你们。”
慧雯又愣了一会,然后点头道:“你等我换身衣服。”
戴瑶看着慧雯走进卧室,让正在玩小火车的儿子换衣服,儿子听说去姥姥家非常兴奋。慧雯走到书房,把摊在工作台上的东西都塞进大背包,衣服和生活用品却一件都没带。
“这些都不带了,回头妈妈给你买新的。”慧雯拉起正在把玩具塞进包包里的儿子,“走啦,叫姑姑好。”
戴瑶抱起侄子,看着慧雯背上背包,关灯,关门。她忽然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她只知道从现在开始,慧雯、戴信和两个孩子的命运都彻底改变了。
这是好是坏,可能要几十年后才能看清楚。也就是说,她要背着这个包袱过下半辈子了。
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呢?她能继续看着慧雯被骗下去吗?她不能。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于是她给母亲发了一条长信息。
今天戴信又去找他情人了。我没法再装聋作哑,我已经和慧雯说了。她和孩子回了娘家,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去找,否则只会激化矛盾。我知道你肯定会怪我,随便。我也不想说这么瞒下去到最后会有什么恶果。我就告诉你,这都是戴信造成的。他一点悔意都没有,昨天被抓今天又去,死性不改,曝光是早晚的事,现在说比到时候说损失小。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要去忙工作了。
她推门走进办公室,看到西装笔挺的祁亮正端着碗吃面。
“戴姐,你手机一直在震。”牛敦提醒道。
戴瑶坐直了身体,端起茶几上的炸酱面,用筷子一挑,戳起来一个半球状的面饼。她咬了一口面饼,嘴边沾了一圈酱。
牛敦实在看不下去,把戴瑶的碗端走,倒了点面汤,仔细把面拌开。戴瑶瘫回到沙发上,拿起手机关掉震动,然后扔到一边。
“还有什么活儿要干?”戴瑶问道。
“有我和亮哥就行了。”牛敦一边拌面一边说道,“戴姐早点回家休息吧。”
戴瑶转头看着祁亮:“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告诉亮哥……”
“这案子没你就办不了吗!”
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牛敦像被定身了一样,保持着拌面的动作愣在原地。
祁亮愣愣地看了戴瑶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乐了。他附身从茶几下面捡出一个外卖餐具袋,拆开取出纸巾,指着戴瑶的嘴角说道:“干了就擦不掉了。”
戴瑶一把夺过纸巾,用力地擦起嘴角。
“你记得林珑去秦基集团的时候,给了保安什么东西吧。”祁亮继续刚才的话题,还做了个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的动作。
戴瑶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擦完嘴角的纸巾。
“这边还有点儿。”祁亮指着自己的脸,“我觉得林珑一定找到了什么能让秦太害怕的东西。”
“什么东西?”戴瑶问道。
“不知道。不过既然她都能找到,咱们也一定能找到。对不对?”祁亮一边说一边看了看牛敦。
牛敦立刻点头同意。
“那你找到什么了?”
“是这样。”祁亮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今天在火车上,邻座两个小妹妹在拍照片。”
“然后呢?”
“其中一个把照片发到小红书。”祁亮说道,“另一个问她为什么不发朋友圈。她说朋友圈里熟人太多不好意思。”
“不敢发朋友圈系列。”牛敦抓住机会活跃气氛。
“我就忽然想,可能王甜也有一些东西不敢发朋友圈。”祁亮接着说道,“回到之前的问题,那两天林珑正好在调查王甜失踪的事。所以她给秦太的东西是不是和王甜有关?带着这个疑问,我们登录了林珑的小红书,发现她最近关注了一个人。”
“王甜吗?”
牛敦把拌好的面放到戴瑶面前,轻声说道:“你先把面吃了,我给你看我们找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