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不敢捍卫自己的立场
因为我不想去削弱自己所受的保护;
我总认为世界上有比我更强的他人
所以我愿意接受屈服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我长大成人
或许是在20岁,或者30岁,或者60岁
我才会明白——
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懂我应该怎么做”
“就是上桔一烟叶共分42个等级。文中提到的上桔一是上等烟叶中的一种;下桔二则是中等烟叶中的一种。二者在统一收购价格上有较大区别。,你说的,你刚才说的,你现在不承认了!”
“刘老三,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这个只能是下桔二,看看上面的黑斑刚才我没有说上桔一!”
“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我听到你说了!”
刘老三青筋毕露,脖子直挺挺地亘着,一脸愤恨地面对烟草站的检烟员陶力生,陶力生无奈地摇摇头,对旁边的人说,“你再帮他过一次吧”,说完又摇了一次头,去另一个烟农的旁边帮着整理担子。
突然,刘老三拿出腰后面别着的镰刀,向着陶力生冲去。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要砍了陶力生,纷纷尖叫起来。
刘老三带着一种不解和怒气,问:“你刚才摇头是什么意思?”
陶力生看着他的架势,双手举起来拦在胸前,连连摆手,“我没有摇头,我没有摇头,我什么也没有说。你别疯了刘老三,放下来,放下来好好说。”
“你摇了,为什么要说没有摇?”
“好好,我摇了,我不该摇,对不起,对不起三哥,我不该摇”
“我不是说你不该摇。我是说你明明摇了,为什么就是要说没有摇?你明明说了那框是上桔一,为什么要说你没有说?”
在场的人都不理解刘老三到底在气什么,人群汉话夹杂着彜话,一边议论,一边把对峙中的两人围在中间。
有人小跑着去找村公所干部,有人回村去喊精壮汉子,还有的妇女抱起孩子,挤出人堆,慌忙地跑出烟站。孩子手里拿着的卷粉卷子类似河粉的主食,卷成一卷,方便小孩子拿着吃,叫“卷粉卷子”。掉了一地,被大人们踩烂,粘在鞋底上。
烟站的气味,是霸道的烟草叶子焦香,混合着植物油脂的浑厚刺鼻的味道;灰尘在阳光中四处激荡;大大的烟站里,挤满了人和篮筐,还有铺了一地的烟草;把成堆的烟叶入库的传送带,咔啦咔啦吃力地运转着。
戴着红色臂章的烟站值班管理员跑过来的时候,刘老三迎着刺拉拉的太阳,举起镰刀,横向划开了自己的肚子。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没有人敢上前拉住他,镰刀一寸一寸划开了他的肚子,血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滴落在地上、烟叶上,后来像是积攒已久的怨念得到了释放,一股一股,顺着他的身体,汹涌无声地流下来。
刘老三身上穿的是一条灰土色的破旧西裤,前档拉链坏了,用两个别针别着;裤腰带是一条用到发黄的布条,现在已经被鲜血染尽。
等到管理员反应过来拉住他的双手时,他的肠子已经顺着那个出口流出来,随着肠子滴落的血,越滴越快,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刘老三在这种有节奏的滴答声里闷声倒在了地上,肠子和烟站的尘土、碎烟叶混合在一起,像毛驴米线馆门口堆着待洗的,暗红色驴大肠
南山被这个梦吓醒了,看了一下运动手环,心率118,时间16:47。她一口气睡了5个小时的午觉。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喝一口水,缓了几秒,一下子摔回床上。
小猫咪被她吓了一跳,张开眼看了一下,看到主人重新躺下了,慢慢挪到她臂弯里,开始咕噜咕噜起来。
南山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次数多到,刘老三当时流出来的肠子,她都能估算出大概的斤数了。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一个梦。
刘老三划开肚子那一年,南山只有7岁,那天她和妈妈一起去烟站交烟叶,妈妈在传送带那边等着拿单子,她一个人坐在烟站值班室的台阶上,吃着一块白萝卜。烟站的机器轰隆隆的,那种有些焦躁的轰鸣声钻着她的小脑子。突然听到有人叫喊,她才跑过去看热闹,就看到了刘老三的不解,刘老三的愤怒,当然还有刘老三的肠子。
她吓坏了,萝卜从手里滚落,滚到那滩肠子旁边,变成了红白色。
26年过去了,她依然不明白刘老三当时为什么要划开自己的肚子。
南山现在不想再回忆这些,那些遥远的记忆让她有点不舒服。深呼吸了一下,拿起手机,手机上有20几个未接来电,她以为看错了,用力揉一揉眼睛。
果然是看错了,不是20几个,是50几个。
她吓到了,点开一看,一半是编辑打来的,7个是麦子打来的,还有七八个,是陌生的座机。
她先给麦子回了电话。
“干嘛?”
“你死了吗还知道接电话,快快快,快和陈编辑联系,她找不到你已经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了!”
“我静音了没听到,你在说什么啊?”
“你特么中奖了!”
“什么啊?”
“金福真!金福真得奖了!”
“啊?”
“快点醒醒吧!金福真得奖了!你说陪跑那一本,得奖了,哎呀,你真的是要急死我,快给编辑回电话,搞快!”
麦子说完,啪一声挂断了。
南山赶紧坐得直直的,用力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给编辑打电话。
“哎呦喂祖宗!”
编辑是天津人,每次她一说这一句,南山就想笑,“对不起对不起陈姐,我,我睡过头了。”
“你快准备一下,出去收拾收拾,今晚要出去吃饭!”
“吃什么饭?”
“先和几位老师吃,然后下周一和我一起去北京,去领奖。哎呀后面事情还多着呢,你真是”
“不是,你在昆明啊?”
“是啊祖宗,我来谈别的事情。哎呀你可赶紧的吧,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了!”
她打开微信,是更多更多,更多的信息,光是陈姐就给她发了40几条。
直到现在,南山才终于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寻找金福真》得奖了,还不是一般的奖,是青橄榄文学奖虚构!
她捧着手机,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点开麦子的对话框:
“卧槽,我要发了?”
她给麦子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麦子回了一个“打爆你狗头”的表情包,又回了一句“晚上加完班来找你。”
南山有点失神,她分不清这是“午睡太久醒来发现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虚幻梦境,还是“先是收到一个好消息然后就会立刻倒大霉”的昨日重现,总之这一刻,她就像熬了三天三夜,魂魄脱离了躯壳,漂在房间的上空,看着自己的肉体。
她看到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看到逼仄的单间配套里挤满了东西,还有正在咕噜咕噜的小猫咪花妹。
地上有很多头发,昨晚睡得太晚了,她没有打扫;床的正对面就是卫生间,没有干湿分离,花洒下面正对着蹲坑。花洒坏了很久了,水滴答滴答,滴落在蹲坑里,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老式的瓷砖。
一点点看不太清楚的阳光,从浴室笔记本大小的窗子打进来,透过玻璃彩色的贴纸,在瓷砖上印出来一道小小的彩虹。
她出神地盯着那道彩虹,盯了好一会儿,魂魄在这一刻猛然重回到躯体,她掀开被子,嘴里不断低声且高频地念着“妈呀妈呀妈呀”,跳起来拉开窗帘,一边刷牙一边放洗澡水。
她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就像饿了太久,低血糖快发作时那种颤抖。她吐了一口泡沫,放下牙刷直接把头埋在手里,猛吸了几口气,拍拍脑子。接着又思索了一下,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双击红色软件,开始播放自己创建的“驾驶请勿幻想太空”歌单,愉快地钻进了水里。
南山是一个出名的作者吗?当然不是。
这样的狗屎运为什么会砸中她呢?可能就是单纯的狗屎运吧,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命数,狗屎运不是都不讲道理的吗?
可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她记得几个月前编辑告诉她,《寻找金福真》可算折腾进青橄榄新人入围名单时,她根本没当一回事。入围,那入围的可太多了,如果你去商场走一圈,一块砖砸下来,起码能砸中10个入围作者。说好听点是“终于被文学界注意到了”,说难听一点,就是编辑求爷爷告奶奶,让它“入围”一下,好歹镶点金边,这样,南山个人主页就可以写“青橄榄入围作家”,哪怕能接到键盘广告,那也是接嘛,混口饭吃;编辑也多一个拿得出手的,“手里的作家”。
可南山算作家吗?
算也不算。
《寻找金福真》是她入行以来唯一一部曾经短暂得到过关注的作品,也是唯一一部出版书籍。
她把报社临时工的工作辞了以后就一直在全职写作,文艺版本叫写作,口水话叫混口饭吃。她有被注意过吗?没有,有高收入吗?没有。《寻找金福真》,第一次首印8000本,后来还加印了一次,当时南山还以为自己要火了,差点就搬出这个小房间了。还好麦子说,“没拿到手的都不算”,她才没有冲动搬家。果然,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加印的书根本卖不出去。
《寻找金福真》给她带来的收入,支撑着她在昆明的生活。而那些陆续在各个平台创作的书,完本了好几本,都是平平无奇,没有一丝丝水花。
起先还会有版权代理时不时地问,“南山老师,考不考虑和平台解约呀”“南山老师,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公司呀?”。当时她对这些信息是又怕又烦,后来才知道,那些“骚扰信息”是多么难得,多么可爱,多么可贵,多么赏心悦目。
如今她也就拿个平台千字5块的保底而已,麦子说她就是“写文界的低保户。”
她当然一直做着作家梦啦,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拿个大大大奖,影视改编拿钱拿到手软,也能有专门的代理人,也能有小助手,也能接受专访、开讲座、签售会、说不定还有粉丝会书迷会什么的,说不定豆瓣还会有“南山小组”,哈!真是想想就美。
在每一个没开新本又因为没钱而不得不去论坛里接续写的夜晚,南山都会时不时幻想这些事情,然后吃一块巧克力,回到现实。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这是真的,不是假的。
一直到她坐在超大的包厢里,和作协的十几个老作家一起吃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抽离感。她盯着超级大的大圆桌子中间那个孔雀摆饰的眼睛,孔雀仿佛张嘴了,在对着她喊:“黄粱一梦,黄粱一梦!”
“南山,南山!”
陈姐用力拽了她几下,她恍如梦醒,原来是作协的老师们要和她喝酒。
“啊,对不起老师,我不不不喝酒。”
“哎呀,小美女作家,总要学会喝的嘛,你是我们作协的骄傲,我们作协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跟着沾光呀”,举起酒杯的作家手指微微泛黄,尽管隔着三个人,南山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二手烟味。
她明明没有加入作协,为什么要说“作协的骄傲”?
南山控制不住地又一次出神地盯着孔雀的眼睛,旁边是杯盏交错,耳边是老作家在说话,自己的手木讷地举着茶杯此刻她突然有一个念头——这桌子这么大,上面的菜就算一样一口吃到饱,应该也没法每样都尝一遍吧
“南山!”
陈姐又扯了她一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玲珑地转头对着敬酒的那位说:
“我来喝吧李老师,南山最近刚做了手术,我来代劳,您见谅,见谅。”
“你看看,陈编辑多疼你,小美女,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欸?没听说你做手术啦,哪里不好啊?”一位女作家隔着大桌子问,几乎是喊出来的,场面很是滑稽。
“阑尾炎”
“扁桃体”
南山和陈姐一人一句,同时说出来。
陈姐瞪了她一大眼,南山连忙接着说,“先摘了扁桃体,又割了阑尾”
陈姐举起杯子接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老师,这人高兴坏了,这会儿还愣着呢,我来帮她喝了这一杯”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