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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 正文 第2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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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奖金还没有捂热,奖杯也没找回来,麦子却先出事了——麦妈在外头欠了十万块钱的贷,还不上了,逼到了麦子的头上。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南山忙着对接新书的时候,麦子天天在接收她妈妈的电话、信息轰炸,甚至在她开标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也没有放过她。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只是麦子忽略了这些信号。

    早在南山从北京回来的那一晚,麦子在家庭群里发了三个女孩子一起聚餐的照片,麦妈说了这样一句话:“和朋友吃倒是开开心心的,也没见你什么时候买点给你妈吃一吃。”

    麦子当然知道麦妈是成年人了,她的事情自己没法管,也管不过来,麦妈却振振有词:“这些钱都是你上大学的时候我欠下来的,还不是为了供你”,麦子犹豫了,她做不到真的不去管她,不去理她。所以奖杯丢失那晚上,她才会醉得那么快吧。

    麦子告诉南山这件事的时候,南山却在接连迎接着好消息。

    有三件事情将永远改变她的生活:《寻找金福真》再版了,增加了一个章节;《寻找金福真》的影视版权在谈合同了;新书大纲定好了,代理告诉她,只要写出来就能版。

    坏消息来得像开玩笑,好消息来得也像开玩笑。

    曾几何时,南山还一直羡慕麦妈会往学校里送饭,就怕麦子在高三集训的时候吃得不好;不久之前,她还在怀疑得奖并不会改变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单一发生的事件而已。

    现在一切都有了连锁反应,好的变坏了,坏的变好了,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11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了,南山终于要搬出住了三年多的单间,刚好租期到了。她们约定先去麦子那里挤一挤,后面的事情,后面再慢慢盘算。

    搬家那天太阳挺好的,南山东西不多,没什么特别需要收走的,主要就是把房子打扫出来还给房东。那些旧的,坏的,她都准备不要了。

    “这个熊呢?”

    “当然要了,这可是杨老师送的”

    “哇,你还留着呐,喂,你上中学的时候真那么喜欢他?”

    “当然了”,南山抢过小熊,它棕色的卷毛已经有点发灰发秃了,她撸了撸熊脑壳,放进行李箱,“那阿姨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

    “我真搞不懂你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到底把钱花哪儿了?你们家小铺子被征收的时候,不是还赔了几十万的嘛?”

    “46万”

    “钱呢?”

    “不知道”

    “你爸怎么说?”

    “唉”

    “你别叹气啊,你爸怎么说?”

    “说要和我妈离婚我爸更气人,他弟弟的工厂都欠了他三年的工钱了,他还要接着给他打工!我让他辞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辞职太丢脸了,显得不仗义”

    “啊?怎么你爸爸也这有什么不仗义的,三年不发工资耶!别人不要脸,他干嘛要仗义啊?”

    “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白眼狼不懂感恩亲人”

    南山倒抽一口凉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荒谬的逻辑。

    “你妈妈,她今天也打电话来哭了吗?”

    “嗯,哭了三个小时”

    “什么?三小时?你竟然不挂电话?再说哭有什么用啊!你还上班呢,要是你工作没了更不会管她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懂吗?要不,你干脆把她拉黑算了”看到麦子脸色不好,南山忙改口说,“我随便说说的,要不,要不让你妈去和债主谈谈,至少把利息谈下来一点嘛。”

    “哎呀,你你别管这事儿了。你再版的合同怎么样?签了吗?”

    “签了,昨天刚寄回去。”

    “影视改编呢?是不是会有很大一笔钱?”

    “我也不知道,还早着呢,八字没一撇,谈都得谈几个月吧。我查了一下,说新人拿到手顶天就是一百万了”

    “‘就是’一百万!你现在口气好大啊,一百万耶!我在这儿为十万块钱愁得头都秃了,你还‘就是一百万’。你这鞋还要吗?”

    “不要了,回头买新的,咱俩一起去,给你也买。”

    麦子听着这话,手上把旧鞋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装进鞋盒里,放在另一边。南山这时候才发现她给东西都分了类的,还能用的和完全不能用的、穿的和用的,各自分在一边。

    “这都不要了,你叠那么整齐干嘛?”

    “放在旧衣回收箱,总有人用得上的嘛。整齐一点,拿的人也开心些。”

    南山抢下她正在叠的外套,说,“你还真以为那个旧衣回收箱是有需要的人去拿呀?”

    麦子天真地看着她,“不然呢?”

    南山突然笑了,“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二十年了,你怎么能一点都没变呢?”

    “我觉得你也没变啊,再说了,人哪儿那么容易变的,一个人的秉性是小时候就决定了的,你认识我的时候都13岁了,不会变的啦。”

    南山的脸上出现了一片乌云,大概一两秒钟,随即很快不见了,她把行李箱拉链拉上,说,“要不我给你打十万块钱吧,你偷偷去还了,别过你妈的手”

    话没说完,麦子倒是先急了,“你发什么疯呢!我就知道不该和你说这事儿。我自己会想办法的,你别管了。”

    “除了我你还能找谁想办法话说,她该不会是骗你的吧?要不,要不”

    “要不什么?”

    “你让她拿出证据来,证明是为了让你上大学才借的钱。不然她一下子能花那么多钱,你就算是头金狮子,也耐不住她刮呀!”

    这话麦子倒是听进去了,让她妈把凭证拿出来。

    晚上在麦子那里安顿好以后,两个人的脚都肿起来了,大概是站久了,她们敷着泥膜,把腿高高擡起来,网上说这样水肿就能消下去很多。

    “我妈给我发借条来了”,麦子含混不清地说。

    “我看看咦,不对啊,这借条是2016年的,那时候你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

    麦子拿回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看着看着,她的喉咙轻轻滚了一下,眼泪顺着眼睛两侧流下来,把白色的清洁面膜冲出来两道口子。

    南山爬起来,忙不叠去扯抽纸,“别哭麦子,别哭,面膜该毁了,贵着呢!”

    麦子听到这话,噗嗤笑了一声,也坐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一秒,麦子突然就哭得厉害了。

    “我,我真的不明白,我妈妈,我小时候,她挺正常的,我真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自从我,离婚以后,她就一直,一直逼我。你知道吗?她说她要自杀,那天晚上我真的,我也很想自杀,我想我和她一起死了算了。”

    “什么啊?哪天晚上?”

    “你去北京的第一天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30岁还不结婚太丢脸了,她活不下去了,所以我结婚了,可是”

    “就那妈宝男老赌棍,那样的大傻逼能找到你是他上辈子烧了香了,那样的垃圾,离了应该放鞭炮,应该去商场拉横幅庆祝的!”

    “可我妈不这样觉得,她觉得,就算那男的再烂,再污糟,我也,我也应该以家庭为重,她还说,我应该,我应该生两个孩子,就不会离婚了”

    “这些事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我们认识二十年了啊!”

    “这里是我最里面的地方啊,最里面的地方了。最里面的地方全是烂的,你让我怎么说,从哪儿说啊”

    眼看麦子哭得越来越凶,南山只能先去洗手间,把毛巾沾湿,回到床上,跟抹墙灰似的把麦子脸上斑驳的面膜全抹了,露出她的脸来。

    “轻一点,痛。”

    “那你自己来!”

    麦子接过毛巾,拿起化妆镜照着仔仔细细地擦,擦了一会儿,突然停下了抽泣,说,“这个面膜是真的有用哎,我觉得我,我的脸色好像是亮了一点”

    这就是麦子的独特之处,不管境遇再怎么糟糕,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苦情剧的女主,她总是不经意地弄出一点黑色幽默出来,让南山哭笑不得。

    麦子虽然不要这笔钱,可现下这样,南山也不打算花了。先把钱留着,买房的事情后面慢慢再说吧!

    现在她要先应付回乡下老家的事情了。

    回乡的日子定在12月18号,本来华姐的意思是,2022年过年早,干脆过年的时候回去,把过年和办客两件事请一起办了。

    谁知镇上的小学,当然还有村里的,硬是要邀请她回去给孩子们上课。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舅舅张罗的。

    舅舅最喜欢弄这些事情!

    但是南山现在的心情有点奇怪,起先华姐说回乡下请客的时候,她是非常抗拒的,她抗拒华姐“安排”她的事情,抗拒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受邀就不一样了,不管是谁把这事儿怂出来的,它毕竟是有这么回事儿。南山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奇怪的满足感。

    她并不是很想回老家,见亲戚,但是回母校讲课——虽然只是小学,她仍旧觉得,“南山”又变得有份量了一点。

    她被自己这样突然出现的念头弄得尴尬极了,在马桶上使劲搓脸,急忙擦了屁股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好像这样,就能把这种虚荣心带来的怪异感和大便一起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