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和她妈妈约定好,先帮她还一万块钱,让债主给点时间,前提是,她得交出退休工资卡,每个月麦子会扣下两千块钱,剩下的六百块才能回到麦妈那里做生活费。
与此同时,麦妈必须在县里找份工作,不能再闲着了,麦子觉得,“她就是闲着,太闲了,躺在家里空想,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晚年一定会发大财。找点事做,她就会重新知道社会的现实了。”
南山觉得这个解决方案也算是没办法中的一个办法了,好歹能先缓一缓,到时候等她从老家返回了,再一起慢慢商议。
南山的老家,在地州上一个小县城里的一个小镇上,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叫刘家山。
刘家山的地形很特殊。山下是河谷,全县最热的地方,盛产火龙果、龙眼、橘子、甘蔗之类的作物;山上则是高寒山区,种什么农产品都不太合适,倒是出奇地适合栽种名贵中草药,三七呀、重楼什么的。
只有刘家山,尴尬地处在半山腰,只能种点萝卜、圆白菜、荷兰豆、四季豆一类。
12月18号一大清早,姐夫开车,姐姐带着10岁的女儿凡凡坐在后面,南山就尴尬地坐在副驾驶上,四人一起回家了。
姐夫是供电局的部门小领导,说话总是有那么一股味道,南山也说不上来,反正和他搭话挺累的,一路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装睡觉。直到4个半小时后,一片接着一片的火龙果植株慢慢出现在眼前,凡凡先叫了起来,“妈妈,妈妈,看,是火龙果耶!”
从河谷沿着一圈一圈的山路往山上开,就像在做一个半睡半醒的梦,上一秒种,眼前还是高挂在山上的悬崖,下一秒,就会看到一株一株的火龙果树,半人高,树枝形状就像炸开的烟花,四处分散地耷拉在土地上。
“妈妈,为什么所以有的火龙果树都低着头啊?”
“因为它们谦逊,凡凡,知道谦逊是什么意思吗?”姐夫先开口了。
“谦逊谦逊就是,就算自己好,也不能说自己好”
“对啦!凡凡”
“但是别人夸自己就可以!”
凡凡打断了姐夫的话,姐夫有一丝丝的尴尬,接着说,“火龙果呀、龙眼呀,它们都是结了果就会把头低下,不向别人炫耀自己,你明白了吗?”
凡凡完全没有在听她爹的话,只是兴奋地把头伸出去,“好高的山呀!妈妈,你的家好远好远,妈妈,那里有牛!”
华姐一直没有接话,南山从后视镜里看了华姐一眼,看到她把手杵在车窗上,头微微地偏着,看着窗外的一切。
华姐是一个美人。
即便南山和她不算亲近,但依旧无法否认这一点。她的额头饱满,头发乌黑浓密,鼻子高高地挺立在面中,就像一条恰到好处的山脉。小小的柔和的驼峰,让这条山脉增具几分异域特色。一对狭长的眼睛,修饰着这条山脉。山脉的顶端,连接着乌黑的眉毛,眉峰竟然像设计好一样,对应着嘴角的弧度,显得这张脸既神秘,又清朗。
华姐几乎遗传到了爸妈身上所有的优良基因,不像南山,净挑些不好的地方长。她从小就是更懂事的那一个,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她能干,也聪明,小时候干农活是一把好手,长大了学业上、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南山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在大学一毕业时,就选择平平无奇,甚至用现在的话来说“有点油腻”的男人做她的丈夫。
她始终想不不明白,如此出众的华姐,为什么会甘心把自己关在目前这样的角色里。
现在华姐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层叠着一层的黛绿色的山,绵延的,拉扯的,一片波澜壮阔的山脉,像山连成的海。她的瞳孔印出来一层一层深深浅浅的绿色,那些绿色像幻灯片一样从华姐的瞳孔上飞速地闪过,像一条绿色的河流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眶渐渐湿润了。风吹起了她的发丝,扬起一种凌乱的美感。
这一刻,不知道为何,南山清楚地确信自己感受到了华姐的感受,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这么靠近自己的姐姐是什么时候了。她快速收回了观察的目光,也靠在车上,安静地看着山。
她的胸腔里也被熟悉的山峦牵动起来一种温热的情绪,她不由地想起来自己看过的一本书,上面写着,“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的、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的那个世界里去。原文出自《忧郁的热带》”
火龙果地的尽头,就是刘家山了。刘家山所有的原住民都是彜族,全姓“扎”,很多人的名字甚至是重复的,还有的只有读音,没有确切对应的字。行政改革以后,增加了一个刘姓,就叫刘家山。
刘家山不大,几乎所有的村民或多或少都沾点亲戚关系。这让南山感到疲累。
到家以后,姐夫很自然地走进屋里,坐在堂屋的正中间。爸爸给他倒了茶,姐夫笑着说着“谢谢爸爸”,热情地接过来放在桌上,却还是喝自己保温杯里的水。爸爸有点尴尬,讪笑着出门和两姐妹一起拿东西。华姐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整整一后备箱。
进家门以后,华姐没顾得上坐下,先是检查了厨房和冰箱,又去楼上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
“妈,我说了多少遍了,那些被子不要那样堆在衣柜里,下雨天就霉了,抱出来晒一晒嘛!”
妈妈听到这话,有点着急,微胖的身躯,不成比例的34码的小脚,小跑着上楼,像一个会走路的套娃。
“新的,新的,华儿,这些都是新的,新的不会霉的。”
“妈,不是新的东西就干净,要晒一晒,罩个被罩才能用还有这些月饼,这都什么时候的了,怎么还堆在这里啊?哎呀,你们都没拆开呀!不拆开,堆在这里干什么呀?”
“等你们回来再吃嘛~”
华姐把两盒落灰的月饼气冲冲地拎下楼,一下子丢在大门口,月饼盒口子咧开了,滚出来两枚火腿月饼,小狗们好奇地围过来扒拉。“买了你们又不吃,就是这样放着浪费,以后再不给你们买了!”
说完这一句,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太暴躁了,于是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正在看手机,女儿倒是开心得不得了,在院里玩小狗。四只小奶狗肉乎乎的,跟着女儿摇摇晃晃跑在身后,看着女儿的样子,华姐的情绪也缓解了一些。但是一转头,看到南山整个睡在沙发上,气又上来了。
“扎十一!”
“干嘛?”
“你不要一回来就跟条蛆似的睡着好不好?等会儿家里来个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南山不情愿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嘟哝了一句,“死要面子”
“你”
姐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华姐一眼,对华姐说,“行了行了,就回来两天。”
华姐没再说什么,挽起袖子又开始收拾起了屋子。妈妈不知所措,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跟在华姐后面不停地藏东西。一下是镰刀,一下是胶鞋,一下是袖套,一下是草帽。
华姐看着着急,干脆把她手里的东西全抢了,抱在怀里,气冲冲往一楼的小房间走。镰刀的刀尖勾破了她羊绒裙子上的装饰花边,她却没有注意到。
“我说了几次了,东西就归类嘛,干活用的全部放在小房间,找也好找,也不会影响外面,分个类而已,很难吗?年年回,年年说,年年是这样,我真是说不动了,今天开始再也不说了,随你们便吧,你们爱这样乱七八糟狗窝似的住着,你就这么住着吧!”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房间门,发现地上散落着一些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子。她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一边,蹲下身打开一个袋子检查起来。
妈妈紧张极了,拿了一个竹篮进来,着急地把那些袋子往里装。华姐抢过来,打开一看,全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儿吃席,包回来的剩菜!有的都有味儿了,还有的,上面长了一层灰褐色的绒毛,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华姐放下袋子,看了妈妈一眼,什么也没说,去屋外的水龙头洗手。
山里的水凉,凉水一下子冲在她即将爆炸的血管上。
妈妈从屋里出来,端着一个盆,右手拿着水壶,往里面倒了热水放在华姐面前,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收拾去了。
华姐的表情先是愤怒,转而变成了无奈,最后在她把手伸进热水里的时候,变成了忧伤。
她看起来是那么忧伤,那么低落,那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