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选择(4)
王伟国抱着丽云跑了十几分钟才到村医王青松家里,他已经熄灯了,王伟国左脚脚踩着他家门口的梯坎,左手杵在他家的门边,右手使劲敲门。他的动静太大了,四周的狗叫唤起来。丽云就像坐椅子一样坐在他的身上,这会儿的腹痛已经明显减轻了,但她依旧“哎呦哎呦”地哼着。
她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地方的人事物,并和他们成为“一体”,看医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屋里的灯重新亮起来,大门随即被打开,开门的是王青松的儿子——村小的老师王鸣,他扶着丽云的身子:“我爸马上下来。这是咋了?”
王伟国顾不得许多,把丽云抱起来就往屋里走,王鸣只能跟上。到了厅中,丽云才被安置在一把光滑的竹椅上。她打量着这间房子,房子主体是木制结构,一楼是厅,左侧有个问诊台,旁边还有一张病床,床边挂着帘子,问诊台背后是一个药柜,里面摆满了西药和中药。厅堂右侧是一间厨房,看起来很小,门上挂着帘子。大厅中间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应该就是王青松一家人睡觉的地方。这地方看起来很整洁,也没有牲畜味。
“什么情况?”王青松整理着衣物从楼梯上疾步到丽云跟前,自然地拨开她手腕上的绳子,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她肚子痛。是不丽云?你现在啥感觉?”
“肚子疼。”
“自己能区分是上腹疼痛还是下腹疼痛不?”
丽云摇摇头。
王青松皱着眉头蹲下来,由下至上按压丽云的腹部,一处处确认:“这里疼吗?这里呢?按着疼还是松开疼?一阵阵持续地疼,还是针扎似的,一下一下疼?”
丽云如实回答后,王青松让她站起来走一走,丽云照做了。王伟国默不作声地牵起绳子,跟在丽云后面。
“流血了吗?”
“我没看。”
“需要确认一下。”
王伟国神色不自然了,王青松解释道:“孕妇自己看就行了。”说完把丽云招呼到病床上坐下,“唰”地拉上了帘子。
丽云坐在病床上,没有先脱裤子检查,而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软了下来,她垂着头,双手杵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的脚。
脚肿得厉害,自到月亮坨以来,穿的一直是王伟国的解放鞋,鞋口太薄了,把脚背两侧勒出来两道红色。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才脱下内裤检查,对着医生喊:“没出血。”
这番问诊下来,王青松心里大概有了数,“几天没解大便了?”
“三天吧还是四天我记不清了。”
王青松思考了一会儿,转身到药柜里拿药,口里解释着他的问诊结果:“胎儿应该是没问题的,孕妇呢,心跳挺快,肠子有点硬,应该是排便不畅加上”他停顿了一会儿,“加上情绪激动,一时之间肠痉挛。回去要多活动,多走走路,放松四肢,对缓解水肿也有帮助。”
丽云有很多问题想问,奈何王伟国一个开口的机会也没给她。他追着王青松问:“叔,能看出来肚里男娃女娃不?”
王青松把药包好,递给丽云,“这个,一天三次,饭后吃。”
王伟国以为他没听到,又问了一遍,王青松一边收拾药柜,一边回答:“看不了,生下来自然就知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王鸣客气地送俩人出门,丽云问:“我下次还疼咋办呢?”王伟国挠挠头,“下次再说吧,就是拉不出来屎嘛,让我妈给你煮点药材喝了就能拉了。”
王鸣想说什么,最后也没开口,看着俩人走出家门,走下台阶。丽云回头对他说:“谢谢医生。”
王鸣不自然地招招手,一下子把门关了起来。
回到屋里,听到王青松叹着气:“唉,作孽。”
“我听学生说,这回来了两个。”
“我知道。有一个还是大学生。”
“大学生?这我倒是没听说。”
“在两头大家关着,天天挨打。”
王鸣皱了一下眉头,“二宝他们真是越来越过火了,大学生,不怕出事吗?”
王青松摇摇头,用鼻子“哼”了一下,像是在说儿子傻,又像是在表达无奈:“他们怕什么,从狗鸭子镇一下高速,就是他们的地界儿了,有什么可怕的。恐怕以后还要更嚣张些。”接着他喝了一口水,走上楼梯,“你只管教你的书,别的事别问,问也没用。月亮坨的事,出不了月亮坨。”
王鸣点点头。
可他的心绪迟迟平复不下来。大学生,他只在之前去县城进修的时候见过几个大学生,人情世故是什么也不懂,口里都是书本上的东西,可他们能说出来的话,是他在乡下从来没听过的。还有去年教师节,镇上组织村小教师一起在镇上活动、聚餐,镇中心校来了几个正经大学生来实习,讲课的方法、课堂上和学生互动的方式,他见都没见过,不过,一遇到学生生活上、行为上的问题,尤其是家长的问题,他们就没辙了。
乡镇条件不好,学生情况也复杂,真要融入可不简单。据说没到一个月,四个实习的大学生就走了三个。
有时候王鸣会想,考上大学的人是真的读书厉害,还是他们本来就被安排好了上大学的命运,所以才能上大学。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是读的一样的书,也参加了高考,最终不也落榜了,只能在月亮坨当个村教?这村教,还是王青松到镇上求来的。
两头大家里的那个女大学生,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呢?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些他接触过的大学生,脸上疑惑的表情渐渐转为释然——读书多不代表能在社会中活得更聪明或者更被上天眷顾,那女大学生也许是太单纯了,或者是在僻静处落单了,被强绑来的
王鸣躺在床上,几次三番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快些睡觉,可他越想越多,越想越远,想着想着,他的身体里不禁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去看看这个大学生,和她谈一谈。他需要和她谈一谈。
这个愿望并不容易实现,两头大家的院门每天都是紧紧地关着,王鸣有几次假装路过,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也只看到空空的、脏乱的小院,闻到浓烈的尿骚味罢了。
有一次正看着,村里的瘸子赵晓梅在路上闲逛,和他打招呼,惊得他一转身,绊在两头大家门口,那被砍去的枣树干枯的树桩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疼得他抱着膝盖龇牙咧嘴,赵晓梅连连道歉:“王老师,对不住,我以为你看到我了。”
王鸣的脸皱在一起,摆摆手说“没关系”,同时示意她小声些。
赵晓梅搀着他站起来:“你来找两头大?”
“不,我路过,听到里头有声响,停下来看看。你今天又没下地?”
“估计他又在打媳妇儿哦,我下地了,去了一会儿,没啥我能干的,我回来喂猪。”
王鸣尴尬地应付了几句,问了她家猪下崽的情况,和她一起一瘸一拐地并排走着,赵晓梅突然发问:“王老师,你咋不买个媳妇儿?”
王鸣愣了一下,“我我不干这事。”
“我知道买媳妇是犯法的”,赵晓梅稀松平常地说,“不过法律只管大城市,管不到月亮坨这么小的地方来。王老师,你说,那些有法律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王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法律的论述,却从来没有在实际生活中真正切身地体会过。他细想了一会儿,田地安排好了就不能互相占地,这应该算法律。不能偷盗,这应该也算法律。哦还有,适龄儿童要入学,这也是法律。
可想到这儿,他又迟疑了。
村里仗着家里男丁多而强占别人田地的事可不新鲜。再者,偷盗的人确实会被抓去送到村长处,可也就是被盗的人家打一顿解气完事。学生,那就更不用说了,男娃是要上学,学不会就一直学,十几岁的人读三年级的也不是没有,可女娃就不用。
他明白自己无法向赵晓梅解释清楚这件事,只能打哈哈蒙混过去:“你想不想自己出去看看?”
“我?”赵晓梅指着自己的脸,随后大笑起来:“我哪可能出得去!”
她所理解的“出去”,就是嫁到其他地方去的女孩们那样,生活在别处。可她天生残疾,智力发育得也不是很好,没有正经人家愿意婚配,所以嫁给了同村的癞麻子。
癞麻子姓赖,叫赖金福,比赵晓梅大十岁,因为脸上都是麻子,个子又比常人矮得多,所以叫癞麻子。
“我应该会活到五六十岁,然后和赖金福差不多时候死吧。”
她的口气太平淡了,倒像是在开玩笑,王鸣干笑了两声,找借口赶忙离开,往学校方向走去。
王鸣走后,赵晓梅又偷偷到了王伟国家门口,“丽云,丽云”,她冲里面喊。
丽云正在屋里琢磨怎么把跑出去的路线搞清楚,听到有人喊,连忙出来,看到是上回来的赵晓梅,她把门往里拉了一些,门缝也宽了一点:“怎么了晓梅?”
赵晓梅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玉米叶包着的东西,递给丽云:“你能给我讲讲城里的事不?”